时间开始向前流动,力量与知识在一代又一代飨灵之间传承。鸿渐神君在这地底见到了之后几代的北京烤鸭——有时鱼香肉丝与他在一起,有时他孤身一人。 唯一不变的,是北京烤鸭的噬灵身份,以及他一定会降生在傅家这个事实。 耀之洲的第一次大动乱持续了将近八十年,第二代北京烤鸭正好出生在战火蔓延到全境之时。不论是噬灵还是普通飨灵都在变化着,从最初的各自为战,转变为整个国土上有的有组织的争斗。噬灵的数量极快地增长着,普通飨灵最初的人海战术也渐渐失去了作用,而噬灵一方也开始为了保护弱小的群体用上了更多策略。 人类灭亡后的权力分配模式被废弃了数百年,又在这战火纷飞之时为了将所有战力统合到一起而重新被启用。一村、一城,危机把没有血缘关系的飨灵聚集在一起,继而向着更大规模的团体发展。而在这过程之中,噬灵一方出现了一个极为厉害的领袖,十年之间统合了所有噬灵,占下了旧都玉京和北边几座大镇,大喇喇地与飨灵们对峙。这个领袖结束了战争,却一手造成了分裂,南北分立的局面稳定下来不久,他便在一次内乱后,连同他那个副官一起消隐无踪。 那便是第二代的北京烤鸭风起云涌的、最后结束于背叛的一生。他在生命的最后才发现了玉京地下的秘密,与那个誓死追随他的副官一起知晓了上一代的事。在知道了前一代主动成为噬灵的选择之后,这个叱咤风云十几年的领袖只是苦笑一声,丢下他的副官离世了。 他并不知道,他的副官——鱼香肉丝——也拥有完整的、上一代的记忆,并在十年之后成功抹去了有关他真实身份的一切痕迹。 托这位副官的福,第三代的北京烤鸭才没有在生出伴生灵体时被掐死,而是跟着傅家度过了艰难的少年时期。彼时耀之洲的噬灵与飨灵已经因为长年的冲突数量骤减,几乎都忘了他们来自同一个祖先;偏偏是这个时候,天城被堕神冲破,飞流台失守,堕神灾害沿着琉璃箪湖蔓延到耀之洲全境,“皇帝”这个古老的头衔被一只活了三百年的暴饮再度捡起,几乎在同时被回忆起的另一个词是“暴君”。 这个时候,格瑞洛、樱之岛、帕拉塔都出现了相似的状况,唯有奈夫拉斯特地区的飨灵与噬灵闷头做研究,反而有余力防御堕神。其他国家的状况,耀州飨灵不得而知。他们的本能终于在堕神几乎要打下望京时觉醒,不分噬灵、飨灵,全数投进了与堕神的战斗中。真正打起来,飨灵们才惊恐地发现,即使是特型飨灵也不是堕神们的对手,人类时代那些前辈们的实力仿佛不曾存在过。 最艰难的时候,耀之洲全境都被堕神占领。噬灵的“食物”来源再也不是问题——每一天濒死的飨灵铺满了街道。傅家那唯一一个身为噬灵的少年在这样惨烈的战争中觉醒,然后失去了踪迹。八年之后,来自天城的飨灵牵头发起一场大战,而这次,反击的火焰没有像往年一般被扑灭,那位大帅——也是耀州的第一个飨灵帝王——战无不胜,而他身边始终有一个带着面具的军师,年纪轻轻却足智多谋,待人接物也滴水不漏,仿佛已经活了百年,通晓炎凉。 然而这位军师也在帝王登基后不久,为了一条政令,不惜死谏,血染天城。然而他死只被描述成了病逝,那条政令还是被推行出去,噬灵再次遭到围捕,好在大规模的□□发生前,旧王被史官刺杀,新王登基,承诺乱世重典,把所有罪犯都交给噬灵处理,这才阻止了新一轮内战。 经此一役,樱之岛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帕拉塔彻底被鸟型堕神占领,只剩耀之洲、格瑞洛与奈夫拉斯特还是由飨灵统治着。从人类纪元到飨灵纪元,最初的几十年里,缇尔菈的新主宰们还依靠惯性活着;经历了噬灵变异、堕神入侵等等百年大乱,他们才终于明白,世界和生活,已经不可能照着原样走下去了。 飨灵的实力为何会衰退至此?噬灵与飨灵到底有没有和解的办法?而堕神——在飨灵忙于内耗之时——又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么多的飨灵要吃饭、要治病、要住房子,还要防御无处不在的堕神,要怎么走,才能继续活下去? 余烬之中,三个国家开始了摸索。 耀之洲最先解决了吃饭的问题——这片土地上的飨灵似乎继承了之前耀州人类的“种地”天赋。为了抵御堕神,也为了让特型飨灵回复史书中说的那种“单骑灭国”的力量,望京、五莲山、昆仑进行了不同方向的研究,与其他两个国家的交流也日渐多了起来。 此时,原本是一大隐患的噬灵突然在某一批噬灵自然衰老而亡后数量骤减,噬灵成了暗藏在飨灵世界的一根刺,在史书中留下了狼藉的名声。 灾难与丰年交替着,盛世与乱世仿佛永远不会被斩断的轮回。研究的突破、新法器的发明、战役的胜利、奸臣的剪除……值得纪念的喜怒哀乐被刻进史册与年节,这片土地又有了自己的庆典与歌谣。 直到琉璃箪湖的一场大地动前,耀之州都没有飨灵注意到“北京烤鸭”这个名字,哪怕他永远只能在乱世中觉醒,或是对抗堕神的前锋大将,或是推行新法的铁血丞相,或是舌战群雄的使臣要员,又或是为了护佑穷困的学生而死的小小的教书先生…… 有两代北京烤鸭生在噬灵与普通飨灵再起战火的年代,那两个年代相隔数百年,两代北京烤鸭却是不约而同地做了消弭战争的角色——让噬灵拥有与飨灵平起平坐的实力,让两边都明白再打下去不过两败俱伤,然后用暴力、用阴谋、用一切手段,促进和谈,最后在双方的唾骂中销声匿迹,最后连名字也消失在史书中。 “北京烤鸭”之名似乎背上了一种诅咒。继承这个名号的特型无一不是怀着大志向入世的青年,然而不论他们是八面玲珑也好,是一根筋的愣头青也好,他们总能憋着劲做出一番大事业,却在名留青史的最后一步堕入深渊——有时是因为噬灵的身份,有时却仅仅是因为这片土地无法可守,“北京烤鸭”却偏要在死地中开出一条生路。他当然倒下了,身后无数飨灵欢天喜地地踩着他的尸骨,往前走去。 在琉璃箪湖大地动之前,缇尔菈又发生了三次与堕神的大战。耀州和与奈夫拉斯特都派出了远征军,支援格瑞洛。大战之中,飨灵们突然发现,特型飨灵的数量变少了,而他们的实力似乎在向着人类纪元的先祖们靠拢。将近四百年的研究后,专注于灵体研究的奈芙拉斯特取得技术突破,终于发现了两个事实。 特型飨灵的数量减少实际上是一种灵力收束,一千四百年前因为“堕灵灾害”被迫分散在人类肉体中的灵力在千年中不断凝聚着。特型与普通飨灵最大的区别在于灵力的“容量”,如果说普通飨灵这一千多年来的灵力容量始终相当于一个“小酒樽”,特型飨灵的灵力容量便从“酒罐子”扩大成了玉京城中央那个顶天立地的大茶壶。 另一个事实则是在大数据收集中被眼尖的史官们发现的“巧合”:继承了同一个特型名号的飨灵们,不论家境、身世、性格如何,都会作出相似的选择,譬如继承“酸梅汤”名号的飨灵,不论是脾气古板还是温和亲切,总会是妙手回春的神医;名号里带着“龙虾”的特型们,无一不是勇猛好斗的战士。 两个发现几乎改变了整个缇尔菈的灵体研究方向。没有谁再试图通过遗传提升整个族群的实力;将来的战争注定是“兵对兵,王对王”的局面,“制造”更强大的“王”自然迫在眉睫。 时值三大国家和平共处的时代,“太子计划”与“造神计划”同时开启,前者着重于改造特型飨灵的灵体,后者则是为了做出没有思想、只会听从命令的“特型兵器”。 关于特型传承法则的探寻也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学者们顺带研究起特型的力量影响飨灵们选择的途径,“转世轮回”之类的文学作品盛行一时。这个研究持续了一百年,出结果的时候耀州又经历了一场噬灵动乱,打塌了昆仑仙宫,震翻了琉璃箪湖,最后祸首的身影随着玉京城后崩落的红枫山,被埋在了地底。惨烈的战场上,玉京飨灵们急匆匆地搬运伤者,根本没注意到一个红衣女子急匆匆地赶来,对着满眼狼藉,几乎是崩溃地跪在地上—— “又失败了……” “又结束了吗……”鸿渐神君看着第九代北京烤鸭浑身是伤地走进地下穹顶,九只小鸭苗蔫吧地跟着他。千年之中,神君看着一代代北京烤鸭赴死,而这一代的北京烤鸭活得格外短暂,出生至今不过二十年,觉醒至今不过五年。 “嗯。”年轻的飨灵躺在地上,强行挤出一个笑颜,“噬灵……庐山云雾茶他们,不死也是重伤……都……没事了……” “为什么最后还是下了这个决定?”神君知道,这一代的北京烤鸭是犹豫过的;那所谓的“造神计划”暗地里不知搭进去多少噬灵作试验品,他也曾想站到噬灵那边,杀个痛快,可他最后还是如同他的先代一样保护了平民,也从未用他的伴生灵体吞噬过同族。 “神君阁下,奈夫拉斯特最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行将消散的北京烤鸭轻声道,“特型……不是拥有特型力量才会作出相同选择……而是有了相同的愿望,才会被先代特型的力量承认……” 鸿渐神君一惊。北京烤鸭望向穹顶,回想他那些从未被感谢过的先代们。不论是懦弱、坚定、深沉、天真,他们都是在某一刻生出了“想让这片土地脱离苦难”的愿望,然后走上一条不归路。 “呵……真是……”他挑起嘴角,仿佛在嘲笑这一千多年的痴妄。 “你后悔了吗?”鸿渐神君问。 “这次……也不算后悔……就是……丢下鱼香……挺对不起她的……”北京烤鸭的眼神渐渐涣散,“这好像是……第九次了……她总能找到我……不是巧合吧?” “……” “神君大人……请把那个法术撤掉吧……下一代的北京烤鸭也会是继承这种心愿的人……至少……我希望那个孩子……不要被我们这些前辈的失败……影响……” 年轻飨灵的声音越来越轻;他仅靠本能说着最后的遗言,根本没有听到甬道里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至少……希望他能……别那么辛苦……” 匆匆赶来的红衣女子只来得及看到年轻飨灵烟消云散的一幕。她怔怔地走近前去,抱起年轻飨灵的衣冠与烟杆。 “你听到了吧。”神君缓缓道,“一千多年了,他终于要放弃记忆了。” “先代的记忆真的能完全消除吗?”鱼香肉丝问。 “不能。我只能尽力。”神君关切地看着红衣女子,“你呢,鱼香?” “我要继续。”鱼香肉丝眼中的痛苦一闪而逝。她将烟杆放下,站直了身子,神色坚毅如钢:“这次炸昆仑和红枫山的事都被算在了他头上,要抹掉这个名字,又得花十几年——没办法,总不能让下一个‘他’一觉醒就背着恶名吧。” “你——” “谢谢陛下一直为我保密。”鱼香肉丝近乎粗暴地截断了神君的话,“他一直不知道我也有先代的记忆,还以为是人类纪元结下的缘分——下一代再会了,陛下。” 红衣女子的身影消失在密道中,鸿渐神君未能问出的话只得化作一声叹息——千年的时光里你与他总是相伴却不得圆满,你却从未拦着他作出选择。 你真的不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