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烤鸭与鱼香肉丝并肩走出通道。 出口之外是一方宏阔的地下穹顶,当中一座雕像高达百米,四周开阔无比,即使容纳万名飨灵也绰绰有余。穹顶斜上方破了个大口,从这地底望去还能隐隐看到些飨灵在裂口边缘往下探看。更多的飨灵已经落到地底,却不知为何毫发无伤,此时全然摸不着头脑,不自觉地往那高大雕塑身边靠拢。 而傅家与神言教的几个特型飨灵也在神君塑像前等待着;傅家的飨灵面色铁青,想来千年秘密一朝公之于众,总是不好受;神言教的三个特型——豆花兄弟与屠苏酒——却是好整以暇,仿佛已经取得了胜利。 “那是京爷!”“老师!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鱼香先生!鱼香先生也回来了!” “那个是‘望京之盾’吗?果然是个小孩子啊?” “他们怎么可能是噬灵……是不是后面那两个?” “嘘!小声点!那个穿风衣的,是黑道太子!” “我看是最后面那个,看,还是个樱之岛来的!要不先抓住他!” 平民窃窃私语着,骚动着,越来越多的敌意聚集在秋刀鱼身上。看来神言教那群飨灵为了追他们不惜在玉京城中央开了个大洞;但傅家之前的打斗惊醒了整个玉京,普通飨灵们习惯性地聚集在中央大广场上,这就直接被牵连到了。神言教顺水推舟,跟他们说了“追捕噬灵”之事——反正豆花兄弟和屠苏酒都不是噬灵,在耀之洲也没怎么露过面,往傅家老爷身边一站,更是可信了几分。 至于他们为何能安然落地…… 北京烤鸭将目光移向咸豆花。后者炫耀似的带着好几个指环,每个指环里都有一种法术。 “那个咸豆花虽然没一项精通的法术,但灵力适应性好得吓人。如果对付上了,一定不要拼法术。”这是辣条给他的情报,但现在也没有利用的余地。 他们的伴生灵体全都被这咸豆花封住了;屠苏酒在前掩护的情况下,他们大概走不了一个来回。 就在他掂量这场上局势的片刻,死一样的沉默开始在平民中扩散开来。 平民们终于注意到了跟在北京烤鸭脚边的小鸭苗们。他们再慑服于“天城京爷”的威名,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觉得这京爷会带着宠物溜达。 “先……先生……”终于有一个稚嫩少年大着胆子站出来,“您……您脚边那个是什么?” 这问句简直相当于睁眼说瞎话;可数千平民,竟无一嘲笑那孩子。他们还抱着一丝侥幸;多少年了,许多灾厄的化解都是因为“那位京爷”,他们绝不希望那个听到名字就觉得安心的飨灵,在他们眼前活生生成了噬灵。 然而北京烤鸭用古井无波的语气,将这一丝侥幸也炸得粉碎—— “那是我的伴生灵体。” 投射在秋刀鱼身上的敌意立刻转到北京烤鸭身上。秋刀鱼顿时感觉得了解脱,抬起头来,看着站在最前方的北京烤鸭。他心里也是乱得紧,一面想着北京烤鸭为耀州剪除了那么多祸害,又教出了那么多才子与英雄,不至于瞬间便千夫所指;一面又想着,当初他有那么几个他拼出命去救的朋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与他翻脸—— 唰唰唰—— 上千飨灵在一瞬间亮出了伴生灵体或是法器;然而他们的威压加起来,也不如神君塑像前虎视眈眈的几个特型飨灵。 “板鸭大人。”甜豆花对傅家老爷子恭谨地说,“按照约定,请让我们活捉这几个飨灵,带回审问。” “哼。其他几个特型如何是你们的事。今日我不过是要清理门户。”傅老爷子的目光紧紧锁在北京烤鸭身上。这对父子十一年未曾见面,如今一见仿佛是生死局,老的目光里尽是厌恶,仿佛站对面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块陈年污迹;小的则完全没把血缘上该称作“父亲”的飨灵放在眼里,只是平静地看着屠苏酒。 “你长大了。竹筒饭把你教得很好啊。”他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竹筒饭”这三个字说出来,平民们又是一阵耸动。他们还记夙水一战中那个笑着砍下猎物头颅的绿发刀客;但印象更深的,是十二年前玉京爆发的一场噬灵灾祸。 那时关于神言教的流言漫天飞,玉京飨灵在后方安稳惯了的,没成想灾祸突至,大年夜几百户人家突然遭难,飨灵自发追捕,却又被咬残了几千。说是咬残,是因为那突袭者只拿着大砍刀格挡,进攻则都交给一对“巨兽”。那巨兽咬过之后肢体伤残不说,灵体也跟着被撕裂,伤者痛苦不已,几天后大多不治身亡。 仅仅是一个噬灵,便叫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血流满地、哭声震天。而那噬灵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却没有半点理由,仿佛天堑般的实力差距面前,他想杀便杀了。 十二年的时间足够让不谙世事的孩子长大,却不够让老飨灵忘记当初的血雨腥风。一听北京烤鸭暗示着屠苏酒跟竹筒饭是师徒,老飨灵都犹豫起来。 只见傅老爷子突然举起他手中扇子朝北京烤鸭虚点过去,一团火焰倏忽在后者胸前炸开!北京烤鸭闷哼一声,勉强站住了;鱼香肉丝赶紧扶住他,见他胸前一片焦黑,面上怒痕陡现。 没等鱼香肉丝呵斥出声,也没等傅老爷子挥出下一击,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突然蹿出来拦在北京烤鸭身前。 所有飨灵都是一愣;那是刚才发问的、称北京烤鸭为“先生”的少年;看那着装,他应当是天子书院的书生;往日书院有难,向来是北京烤鸭拿起烟杆挡在最前头,陡然有个少年站在他面前,张开双臂试图挡住屠苏酒等飨灵,却让他怔愣一下,才道: “孩子,你做什么?” “不、不能杀了先生!先生他,先生他……他们在夙水也救了那么多飨灵不是吗!”那瘦小少年双腿和声音都在发颤,却还是将心中所想吼了出来,“还……还有前年旱灾也是,大前年闹的兽吞也是,先生他们从天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我们,我们玉京的飨灵,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这孩子原是好心,但一个“忘恩负义”,反而激得旁的飨灵自辩似的炸了锅—— “谁要这个噬灵假好心!” “别听这个小孩子胡说!那旱灾旱死了多少水族,早不回来出事了才来赚名声!” “是啊,闹兽吞那次说是救了多少,那么厉害为什么没救我孩子?” 众多的骂声中北京烤鸭淡定自若,却也有那么一段,让他稍微捏紧了拳头: “夙水也不用说了,神言教的细作,在那儿做戏呢!他那什么实力,能跟那个竹筒饭比么?” “嗨,这事儿我早就怀疑了,他一个书生就露了个面,后面就没影了,谁知道他干嘛去了!” “我听有人说啊,他本事可大了,表面上开着书院教着学生,背地里往神言教送小孩子,真是造孽哦。” “唉,我的儿子和女儿昨天就去玉泉镇了,真不知道这仗以后怎么打……” “还不是这些天城的飨灵挑的事儿么。” 流言和恐惧,还有其他什么恶毒的情绪一下子有了个宣泄对象。流言蜚语仿佛是被抽去了骨头的黑色手臂,摇晃着,狞笑着,朝天城来的五个飨灵伸过去。秋刀鱼再一次冷汗涔涔。他从未料到,在耀州这样包容的国度,飨灵对噬灵的恶意也会如此猛烈。这么多的飨灵,这么多的敌人,也许他能将他们杀光,可那有什么用?他正是不想成为那样的屠杀者,才会来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站到蟹黄身边,却发现这昔日开朗的小个子此时红了眼睛,捏紧拳头,瞪着屠苏酒;再看麻辣小龙虾也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破天荒地一动不动。 他们身上多少带着三场战斗留下的伤;而现在,伤口仿佛隐隐作痛,放肆地嘲笑着他们。 那少年哪里想到会成这样,急得都快哭了,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不、不是的!京爷明明救了那么多孩子!还有蟹黄哥哥也是!你们昨天还在——” 一只纤细葱白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头;一回头,却是鱼香肉丝走到他身边,温和地对他笑笑,随后颇为严厉地扫视了全场。 这一扫,她便再也不是那跟随在北京烤鸭左右的女子;都说若是没有北京烤鸭,万华珍宝馆的馆长便会更有成就,更为耀眼,而今她站到一直跟随的男子身前,依然是端庄的有涵养的模样,却褪去了常年与古物打交道养出的温和气质,仿佛深流静水陡然成了灼热的炎流。 平民们立刻安静下来。上了年纪的飨灵打量一番,又是窃窃私语,无非是“叛族”“私奔”“放荡”一类。这下北京烤鸭也扬起眉头;鱼香肉丝却抢在所有飨灵说话之前开口: “我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无碍,我不曾为了尔等谋划。” “孩子。”她笑着问那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赵……赵舒鸿……” “赵家的孩子为我说话,不怕回去受罚么?” “我知道您……姨姨……可是老爷教导过,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因身份而异。我觉得先生们和哥哥们是保护耀州的大英雄——你们没有做错。” 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在…… 鱼香肉丝了然地笑着,把目光投向屠苏酒;后者愣了一下,突然脸色大变,挥起陌刀朝她脖子抹去;而她只深吸一口气,合着鲜血,从口中吐出火焰来—— 业火红莲! 屠苏酒身上顶着火焰穿过,罩在她身上的一层顿时灵力消失;傅家几个特型飨灵被罩个正着,灵力立刻被封。敌方传过来的灵压在瞬间消失了,可鱼香肉丝这边已经没了躲闪的余地——屠苏酒的那柄陌刀并非伴生灵体,虽然失去灵力加持依旧刀势不减,眼看要把鱼香肉丝砍得身首分离! 北京烤鸭试图将鱼香肉丝拉到身后;蟹黄与麻小冲向了屠苏酒;然而一道身影如同闪电般赶在所有飨灵之前,穿进了屠苏酒与鱼香肉丝之间—— “当——” 秋刀鱼双手握着太刀,架住了屠苏酒的单手一斩;屠苏酒腾出一只手向他面门打来,却在半空中突然血肉模糊——小小的黑白花猫身上裹着蓝盈盈的灵光,几乎将她的手臂切成三段! “对不起。我也是噬灵。”秋刀鱼低声说着,一刀将屠苏酒劈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