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个月路途劳累,又恐夜深露重,段延裕便早打发了三个孩子各自回房安睡,好生调息。苏绿吟带着段忧段愁拜谢过段母和段延裕,由两三个丫头领着往住处去了。 段愁与两个女孩儿不在一处,出了膳厅就跟着一个小丫头往东边燕回居去了,苏绿吟和段忧分别住在西边的听竹轩和出云阁里。路上段忧小声说了句什么话,苏绿吟没听清楚问了好几遍,段忧才抱着苏绿吟的手臂红着脸说今晚想和绿吟姐姐睡,苏绿吟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在前带路掌灯的丫头们直接往听竹轩去。 半个时辰后,丫头们伺候完了洗漱,留下一盏烛火便退下了。段忧躺在床上,头靠着苏绿吟的肩膀,不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 “忧儿在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高兴!”段忧依旧傻傻地笑着,想了想说道,“从前只有我和虎子一起的时候,我们经常挨饿,有时候还要挨打。那时候我很羡慕虞关镇那个施粥的姜小姐,因为她不用挨饿也不用挨打,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大家都夸她好看又心善。我不敢去喝她的粥,只好老蹲在路边偷偷地看她,即使这样也还是有人嫌我挡道,踢我一脚叫我滚开………可是现在,我突然有了义父,有了绿吟姐姐,有了奶奶,虎子也还在!我突然成为了一个小姐,像做梦一样……” 听着听着,苏绿吟侧过身来把段忧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说道:“忧儿也很漂亮,很善良,姐姐最喜欢忧儿了。” “可是我好怕这是一场梦!明天我一睁开眼就又回到了那个破房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段忧的声音忍不住哽咽了起来,眼泪早已迷蒙了双眼,她用手把它们胡乱抹去。 “不会的不会的,我在这里!”苏绿吟听了段忧的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如果没有遇到义父,段忧段愁和自己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呢?一阵悲戚飘零之感涌上心头无法释怀,却又强忍着安慰段忧说:“姐姐保证,明天忧儿一早上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一定是姐姐。所以,安心睡吧!忧儿也累了……” 段忧在苏绿吟的细语声中渐渐睡去,苏绿吟望着烛火跳动的影子,却难以入眠。她想起方才那几个伺候着的丫头,是与她年纪相仿的,可自己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竟成了段家的小姐,她们却仍是供人使唤的丫头,彼此的命运全然不同。其实觉得这一切似一场空梦的,又何止一个段忧! 听竹轩的烛火燃烧殆尽,夜也已过半,这边燕回居里早已入梦的段愁却突然惊醒了过来,浑身冷汗淋漓,恍惚着想找小乞丐,却又渐渐清醒过来,他们已经身在段府,小乞丐已经变成段忧了。他复又躺下,闭紧双眼,咬死牙关,将身体蜷成一团,仿佛周身的黑暗里栖伏着无尽的妖魔。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点以后,段母将家中下人叫进来与三个孩子认识,又将依兰、飞玉和闻莺分别指与听竹轩、燕回居和出云阁管事,又因为段愁是个男儿,另指了一个叫鸣箫的小厮与他了。再一番授意嘱托之后,众人皆各自散了去。 段延裕一大早便出门了,至晚间才领着一位须发皆以花白的老人回来,原来此人正是歧阳有名的儒士宋如渊。段延裕将他安置在悉墨斋内,又令段忧段愁前来拜见夫子,以全师生之礼。宋如渊看着眼前正行跪拜之礼的段忧段愁,赶忙走近扶将起来,笑着说:“无需行此大礼!你二人既是段大侠的儿女,老夫必将全力教导之!”因问了几句话,段忧段愁一一答应着,师生三人渐次熟悉亲切起来。 听竹轩内暂且无事,苏绿吟便叫依兰和她的小姐妹们玩去了。她独自在屋里临了几幅字,抬头忽见窗外月光清漪,翠竹摇曳,不禁想起古人“独坐幽篁,明月相照”的意境来,恰巧听竹轩里有一方古琴,顿生出几分雅兴。 她将古琴抱至院内,在琴前整衣端坐,闭目静心后方才抬手拨动琴弦,苍朴古雅的琴声便萦萦流动于听竹轩内外,杳杳似水,汩汩如泉,风致清正,气韵纯和,闻者如临幽境,自静自明。 “好一曲《明泉》!想来我倒是选对了地方,夜中难寐竟还有良曲解忧。”一曲奏毕,忽听得这温言笑语,苏绿吟被唬得一惊,寻声来处,竟见一白衣少年坐在段府墙外的一棵梨花树上,右手托着脸正笑吟吟地望着她,也不知来了多久了,苏绿吟羞得低下头去,想起昨日听得义父说隔壁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必定就是他了。 “不是已经忘了在下吧?明明昨日才在茶摊上见过的,姑娘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哪!”那少年见苏绿吟低头不语,又笑道。 苏绿吟此刻已满脸通红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勉强收拾古琴,慌慌张张要走,“公子要是觉得扰人,我不再弹就是了,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姑娘且慢!”树上的人急忙叫住她,“昨日在茶摊上已是我家来叔唐突了,今日又是在下扰了姑娘雅兴,哪还有让姑娘赔礼道歉的道理?来日云某必当登门致歉方是道理,还望姑娘不要计较在下此番失礼。” 苏绿吟渐渐从慌乱中平复了过来,又见他言辞恳切有礼,便点了点头,轻声道:“自然不会。” 那人听了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苏绿吟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是哪里做错了惹他发笑,才刚消失的红霞又一下子飞上脸颊。 “我在笑姑娘竟忘了此刻是何时何地,我与姑娘说话已是有违大礼了,姑娘就不怕我是个坏人?”少年望着苏绿吟,眼底藏着笑意。 苏绿吟听了也不由得笑起来,“那自然是某人有违礼法在先,论情论理我也是无法招惹公子的。再说哪有坏人会老老实实听我弹《明泉》的?” “坏人可是有很多种的……”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已不似方才那样明朗,“有些坏人看起来就像是最好的好人……” 苏绿吟不知该如何接话,一刹那间回想起昨日在茶摊上初见他时的样子,树上的少年此时的神情已与那时重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少年重又开口,“夜深了,姑娘也早些睡罢!”说完便翻身下去不见了,一丝声响也没有,梨花树的枝叶也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那里一开始便不曾有任何人。 苏绿吟若有所思地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摇了摇头便抱着琴回屋内了。不多时,依兰也回来伺候着睡觉,再无别话。 夜半时分,天边有半分亮白,一个身影蹑手蹑脚的溜进了听竹轩。 “绿吟姐姐!绿吟姐姐!”段忧趴在床边伸出手轻轻戳了戳还在睡梦中的绿吟。 苏绿吟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在叫她,半眯着眼一歪头,便被床前托着腮看她的段忧吓了一跳,忙起身问她:“小忧!你怎么这么早来找我?” 段忧因为扰了她清梦有些不好意思,背着手冲绿吟笑笑:“绿吟姐姐,昨天义父给我和段愁找了个夫子来……” “我知道呀~你和愁儿都不识字,这样可不行!所以义父特地找了先生来给你们开蒙的!”绿吟想起段愁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利索,十分支持义父这个决定。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有点紧张……而且只有段愁和我一起,他肯定会嘲笑我的!”月色下,段忧眼睛发亮的看着她。 “好了好了,我明天寻个理由去宋先生那看你行了吧!你现在快给我过来睡觉!”绿吟一眼看穿她的意图后开口,又拉着眼底发青的段忧到床上睡觉。 “只有明天吗?”段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又有些不满意,如果绿吟能和她们一起就好了……和虎子一起老是被他欺负,完全不是一个好同窗! “我也有其他事要做的!你想跟我一起,就快学会读书写字~”段延裕没有给绿吟安排先生,让她自己选择,而她并不想整日待在深闺,若能早点去帮义父做事也是好的。 “那好吧……”当惯了每天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的小乞丐,段忧感觉现在的自己真是一无是处,她渐渐也要开始有生活的目标了。 折腾了半宿没睡,躺下没过多久段忧便睡熟了。段忧看着她的睡颜笑了笑,虽已没什么睡意了,却也躺在她身侧闭上眼开始假寐。 清晨,听竹轩里的的竹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一阵轻快细碎的脚步在院内走过,“咿呀”一声推开了绿吟卧房的门。 “小姐,该起床了~我来伺候您洗漱!”绿吟的丫头兰依在门口道。 绿吟睁开眼坐身问她:“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小姐,辰时了!”兰依走近一下子看到床上的另一个人,“哎?段忧小姐怎么也在您床上?昨儿晚上没见她过来啊?” “她做噩梦了,下半夜过来的。你现在去出云阁支会闻莺一声,担心她早上起来看到小忧不见了着急~”绿吟吩咐兰依出去,又颇费了些功夫把沉睡的段忧叫醒了。 两个人起床去给张氏和段延裕请过安,一家人用过早饭后,段忧便被段愁叫上去宋如渊那里上课,苏绿吟嘱咐了他们几句话,又告诫段愁不许欺负段忧,便让他们去了,自己回听竹轩看书或做些绣活。 这几日段忧下了学经常连出云阁也不回,就兴致勃勃地往听竹轩赶来,告诉苏绿吟今天学了哪个字那句诗,听了什么故事,还有段愁哪天偷懒没有背记被夫子骂了……苏绿吟边做绣活边听她讲,有时候也拿题目考考她,姐妹俩一聊就是好半天,怪得闻莺老往听竹轩里跑,还说要把床铺都搬来才好,段忧就故意顺着她说马上就搬,苏绿吟赶忙笑着劝解住。倒是段愁,毕竟是个男孩儿,住处又离得远,和苏绿吟的关系也就不如和段忧这般亲密了。日子就这样过去,一个多月后,段忧和段愁已经学会了好些字词诗句,三个新来的孩子也逐渐适应了段府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