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被太阳烤得懒洋洋的河滩。清瘦少年牵她的手跑进芦苇丛,惊起几只白鹭。他们伫足而立,看那些大鸟扑楞着翅膀,飞向远方。 下过雷阵雨的黄昏,空气里流淌着白玉兰的清香。少年和她踩着拖鞋,去巷口的冷饮店买冰激凌。木底拖鞋敲击着深巷的青石板,溅起低洼处的积水,一路啪嗒啪嗒作响。 宁静的夏夜,他们在爬满青藤的院落里纳凉。少年绘声绘色给她讲鬼故事,一边用扇子帮她拍蚊子。近处是黛色老墙,远处是响亮聒噪的蛙鸣,树影下流萤忽明忽暗。 “阿蓁,阿蓁,阿蓁……”变声期少年嗓音粗嘎难听,好似在耳畔,又像在极远处。 “不是阿蓁,人家叫蓁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的蓁蓁。”少女咯咯笑着,如同摇落一串银铃。 娇软甜脆的笑声渐行渐远,继而像林间的晨雾般飘散无踪。 叶蓁蓁睁开眼,看见白森森的月光从窗棂外照进来,在地板上反射出清寒的光,像撒了一地水银。 窗棂?她眨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木窗,雕镂繁复华丽,是中式的双交四椀菱花槅扇窗。莫非她回家了?回到C市乌桥镇那座青砖黛瓦、飞檐斗拱的老宅里…… 可是,老宅年代久远,古韵悠悠,已荒废了十多年,木质的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曾经描金彩绘、雕花刻草的门楣、窗格早就残缺不全,上头布满尘土和蛛丝,用手一捏就风化剥落了,如同抚养她长大的外婆,在岁月的轮回中老去,溘然而逝。 上次回C市,父亲还说要把老宅拆了,在上面盖花园别墅,退休以后回乌桥镇养养花、钓钓鱼,做个闲云野鹤的田舍翁。 而面前的窗棂,色彩斑斓,几乎是簇新的,在月光下泛着油亮,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桐油的清香。 除了桐油,她还闻到了另一种香气,清冽中带着丝微苦,似是瑞脑香。 上大学那会儿她闲极无聊,钻研上了中国古代香料,什么瑞脑香、龙涎香、苏合香、安息香、肉豆蔻……林林总总,还师从一位国家高级香道师,学着制一些简单的香。 有香,自然就有香炉。她好奇心起,不由自主探头,试图看清地上的情景。 地上…… 叶蓁蓁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吊在半空中。而且,身体严重缩水,颇似小时候看的《爱丽丝梦游仙境》,周遭事物都变大了,眼前全是庞然大物……她大惊之下,身子失去平衡,往前栽去,带动缚在脚上的铃铛一阵乱响。 铃铛细细小小的,声音却不小,终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厚重的棉布帘子被掀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梳着双丫髻,身穿靛青色棉比甲,肤色白净,眉目清秀。 就是从里面出来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魔鬼,她也不奇怪。因为还有比这更诡异的事情发生…… 果然!那古时丫鬟打扮的小姑娘,仰起头,冲她直眉瞪眼:“小虎儿,你再乱叫,若是吵醒了二奶奶,将你扔到外面去吹西北风,看冻不死你!” 叶蓁蓁在心里吐槽,人家可没有叫。 帘子再次被撩起,一个比那丫鬟略长两岁,穿桃红绫袄的姑娘端了黑漆八角托盘出来,吩咐道:“缃玉,你和个扁毛畜生混说什么?二奶奶身边离不了人,还不把这药碗拿到厨房去。” 叫缃玉的丫鬟应声退了出去。剩下的丫鬟并没走开,立在原地,眼睛轻飘飘睇了叶蓁蓁一眼。 叶蓁蓁浑身僵硬,有些被唬住了。她倒不怕那丫鬟火眼金睛,认出自己不是她嘴里的“扁毛畜生”,而是……槅扇窗外,冷风嗖嗖从缝隙里钻进来。她本能地抱臂缩脖,虽然此时她悲催地没有胳膊,只有两只称作翅膀的东东。 那丫鬟却扑哧一声笑了,嗔道:“瞧你这娇模样儿!难怪二奶奶疼你,巴巴从四爷那里讨了你来。入冬后,怕你冻着,还将架从廊下移进来。从前身子好时,每日都教你说话,教了半年多,到如今还没学会。小虎儿,你可真笨……” 你才笨!叶蓁蓁表示不服。 “绮罗,二奶奶睡了没有?”一个四十多岁妇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绮罗赶忙迎了上去:“容嬷嬷,您怎么来了?” 容嬷嬷……叶蓁蓁一愣,又差点从鹦鹉架上栽下来。 “不放心二奶奶,过来看看。”容嬷嬷一面说着,一面只管往内室走。绮罗殷勤地跟上去,帮她打起隔开内室与明间的暖帘,回道:“二奶奶刚喝了药,才歇下。” 棉布帘子掀起,又很快放下。但叶蓁蓁在这一瞥之下,已经将内室瞧了个大概—— 最里面一张红漆双月洞架子床,悬着藕荷色的纱帐。临窗的紫檀木小案几上,放置着一只天青釉冰裂纹花瓶,斜插了几枝白梅。 纱帐低垂,看不清床上躺着的人。床尾那只青花缠枝莲香炉,袅袅地飘着一缕轻烟。那香气清冽而微苦,有松木的气息……果然燃的是瑞脑香。 叶蓁蓁想,她这梦做得还挺细致,让人像看电影似的,有身临其境之感。 隔着暖帘,她听到几声妇人的低语,然后,容嬷嬷和那个叫绮罗的丫鬟便出来了。 叶蓁蓁瞧见那个容嬷嬷,白胖如馒头的脸上,露出担忧而愁苦的神情。一出了内室,便对身旁的绮罗说:“二奶奶这一病,身子越发不好了。你们这些身边侍候的人,要格外仔细些。” “容嬷嬷尽管放心,奴婢省得。”绮罗忙答应着,将容嬷嬷送出门去。 未几,缃玉去而复返。绮罗和她两人进了内室,在二奶奶床前垂手侍立。帐内半晌没有动静,连咳嗽也无一声,想是这会儿睡沉了。两个丫鬟各自收拾一番,便在明间打地铺歇下。 屋里静极了,久久没有人说话,只有那片森冷月光,似流动的水银,慢慢从西窗移上东墙。 叶蓁蓁呆立在架上,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也渐渐意识朦胧。待要睡去,却听得幽幽一声叹息。 原本面朝窗户的缃玉翻过身来,悄悄问道:“绮罗姐姐,你也睡不着?” 绮罗索性从枕上坐起身,捡起自己那件绫袄,披在肩头,一边道:“还不是替咱们二奶奶揪心。四小姐这一去,等于要了二奶奶半条命,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过不去。” “谁说不是呢?”缃玉道,“二奶奶嫁进府里多年,膝下只有四小姐一个。如今四小姐小小年纪便殁了,二奶奶可怎么办?” 她看了看四周,极力压低嗓音:“咱们奶奶是个绵软性子,又不会来事。听说跟去二爷任上的那个,已经生下庶子,母凭子贵,日后还不知道怎么张狂呢……” “作死的,趁早住了口!”绮罗忙阻止她,小声警告说:“阖府的丫头里就数你磨牙。做下人的,最忌在背后嚼舌根,让人听见,不留神闯下大祸!” 缃玉吐了吐舌头,讨好道:“好姐姐,我不就只跟你说吗?旁人我是一句都不会闲嗑牙。” 打了个哈欠,绮罗把袄子脱了,重新躺下:“睡罢,睡罢,主子的事,我们丫头还是少操心,做好自己份内事要紧。” 两个丫鬟分头睡下,屋里又安静下来,寂寂无声。 叶蓁蓁却似睡非睡,睁着一双大眼睛,脑子里混沌一片:什么二爷、二奶奶、主子丫头的,好像在看《红楼梦》……记得《红楼梦》里,林黛玉那只鹦哥可是会念诗的,念的还是《葬花词》这种高难度,她“变”的这只却连话都不会说。 诶!到底,是她变成了鹦哥,还是鹦哥化作了她?叶蓁蓁想得有些头疼,眼皮沉重,跟灌了铅似的,终于迷糊过去。 而窗外,透着鸭蛋青的天空,一弯上弦月,衔在飞檐翘角的深灰剪影上,如一个棕红色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