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正说着话,恪郡王崇德跟着引领内侍走进来,一身软甲,腰佩吴刀。桓康王信不过儿子,对这个侄子却十分器重,将宫城禁卫悉数托付于他,更许他带刀入殿。
崇德单膝下跪拜见桓康王,起身后又拱手向太子崇仪一拜。他宿卫宫中时,每日午后都会过来请安。早一些有朝会,下午又是议政的时候。崇德通常在过午的时候来拜见,或者大王用膳方罢,或者预备歇晌前,都是比较空闲的时候。他每次来只为请安,并不多话。
桓康王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外姓之家如何比得侄儿可用。他自己当年举兵起事,老来难免以己度人,连亲生儿子都心存防备,更不肯给兄弟子侄实权。崇德幼年失怙,被他养在膝下,有多年的情分加持,桓康王自信能拿捏得住。另一面,他早年削弱恪王府在藩属的势力,将房州税收最多的十座州府划归朝阳名下。崇德长久以来养在京城,与封地上少有联系,一无钱帛财力,二无谋士追随,用起来自是容易。
“你来的正好。”桓康王懒懒地招手示意侄子靠近说话。他的精神大不如前,往往才说几句话就觉得气短心慌。
他坐直起来,翁守贵很快在他身后塞进两组垫子,托着他的腰。这段日子,大王已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岁月让他的背脊佝偻起来,病痛在他的眼睛蒙上无力的灰色。华贵精美的衣料覆在干瘦的躯干上也失去了耀目的色彩,剔透莹润的玉冠更凸显出灰白夹杂的枯发。翁守贵眼眶一热,借着低头掩饰过去。大王的日子真的不长了。
崇德走上前去,崇仪坐在榻边的凳子上,他率性撩起衣袍,单膝跪在脚榻上,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身前倾凑近桓康王。
“明日陪……”桓康王突然看向崇仪,略一停顿后才开口:“陪太子走一趟,接家眷回城。”
这是让崇德一路护卫的意思,正与崇德想法一致,他莫不领命,如今大局初定,他自然更重视三哥的安全。
崇仪的面上不见波澜,仿佛旁观者一般,静静地听他们一答一合。
桓康王有时候看不透这个儿子,仿佛从善如流,对什么都看得很淡又仿佛胸有成竹,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从前认真琢磨起来,他偶尔也有气闷,总觉得明礼不似景正一般亲近他,哪怕让他头疼的直道,虽然曾针锋相对让他气急了,却是直言不讳无所隐瞒。回想起来,直道那时候倒十分坦荡。反观明礼,一眼望见都夸他进退有度,淡泊磊落,其实他心里想着什么,从未轻易流露出来。
桓康王不由想得出神,崇仪察觉到他长久停留的视线,坦然对视一笑。
“父王是怕我办事不利,让显臣督办来了。”
桓康王被他一打岔,思绪被打断,忽然露出迷茫来。
翁守贵及时接上话,乐呵呵地提醒。“小公子们早一日进宫,也好代太子承欢膝下。这些日子,璋公子玜公子不在,宫里太安静了。”
“那岂不容易!”崇德朗笑一声,轻快地打趣。“阿琏阿珣两个在家几乎上房揭瓦,若陛下愿意收容,那就再好不过。臣也正好得两日清净。”
桓康王果然露出笑意来,点着崇德直摇头。
衣袖滑落他的手腕,露出半截枯瘦泛黄的手臂,黯淡的皮肤下暴突的青筋蜿蜒没入衣料下。崇仪看着那只如枯木般的手在细细的颤抖,一时间难辨滋味。
两人又陪桓康王说笑几句,听着他的声音逐渐低缓,知道是适才的药性上来了。崇仪替他掖一掖薄被一角,先站起来告退,又与翁守贵叮咛一番,道一声告劳。
翁守贵恭敬地还礼,让崇仪放心。他如今时刻守着大王,底下人再机灵,总不如他几十年相随的默契。他心有戚戚地想,不多的日子里,好歹让他过得舒坦一些。
崇仪与崇德一前一后跨出殿门,门口出去暄室的奴才,只有高斌一个来自靖王府的。他自发跟上去,又示意跟随恪郡王的徽羽卫不远不近坠在后面。
徽羽卫的都尉亦是崇德的亲信,素来知道恪郡王与太子交好,十分配合。
两人走出一段,崇仪便交代起来。明日仍旧拜托恪郡王假扮自己走一趟城外的庄子,他自己则乔装后偷偷往池家别院探视家眷。他们俩身形相仿,只要换过妆束车驾,轻易分辨不出。何况此次有徽羽卫随行护卫,寻常人等不能靠近队伍,比上一回更容易瞒混。
“微臣也如是想。大王方才一开口,正合微臣心中所想。”崇德早料到,他不会真地接人回来。其实,他还劝过崇仪,在梁王现身前,千万小心行事。
“你我兄弟还是照从前一样,何必生分!”崇仪敛起眉头。自从送走玉雪和孩子们,他也只在和崇德相处时,才能放松片刻。
崇德道好,但也没有开口。他不与崇仪争辩,待来日君臣相对时,早晚都要改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