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之夜,宴席过后,赵嘉没有回明月舍,反倒是同晏清说:“同我出去走走。” 晏清在赵府拘了三日,也觉枯燥乏味,欣然同意。 他没有带多少人,晏清也只携了江如练一个,二人自门里出来,即化入了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晏清这日晚间会宴,要见亲戚,因此妆容华美,紫裙青帔,翠绿纤髾,头挽金簪,发间点缀以一粒粒苍翠可人的苏花子,面上作了时下最热的“点泪妆”,眼尾微红,眼睫盈盈,加之眉描得极细,整张脸看起来少了些从前的英气,多了几分柔软。 赵嘉玄衣青裘,与她身上的颜色相近,两人并肩走在一处,时时惹得路人回头顾看。 有一两个认出晏清的,也不敢靠近,只避在远处私语,猜测那个与她并肩而行的公子是哪一家的青年才俊。 今夜没有宵禁,即便是细雪漫天,沧阳街道上依旧十分热闹,年轻的公子与平日里不大出门的世家千金都随着人流,提着精巧的花灯,穿衢过巷。 耳畔闻得笑语,眼前熙攘人群,连夜叫卖的商户,烛火连天的集市,忽令晏清生出些感慨来。就算是乱世,山河破碎,朝不保夕,有此一隅能容万人安居,一粥一饭、嬉笑怒骂,也是极好、也是极不容易的事。 二人原本顺着西市的道路漫步而行,其间还遇到了巡夜的府衙官差,看见晏清纷纷过来行礼问候;又有几位平日里常常一同宴饮的熟人,因为都是青年一辈,不认识赵嘉,只认得晏清,也过来赠送花灯,相约再饮。如此下来一人众人簇拥,一人颇受冷遇,只得驻足一旁等候。 等了几次,晏清唯恐他不耐烦,引着路往僻静处走,不料才走了没多远,忽然听到一声悠远的“晏郡守”。 前方一看,月色投着女墙,杳无人影,后方也是三两个人,并无相识。 晏清以为听错了,再往前走,冷不丁又是一声。 她只道是撞见了鬼魅,正欲招江如练上前。 赵嘉轻轻一拍她的肩头,抬起一只手,往上指了一指。 顺着他的手臂看去,二楼的窗边探出一头来,青丝流泻,乌发白肤,笑盈于目,正是谢璇玑。 “晏郡守上来小酌两杯罢,近日元夕节,我将藏在竹根底下的一坛苦竹酒都挖出来了,还有你喜欢的鱼脍,方才才从沧水里打上来的,鲜美异常。” 晏清晚宴时顾着礼节,本就没有吃饱,此刻听她说的诱人无比,下意识便将目光投向赵嘉寻求他的意见。 所幸今晚赵嘉似乎心情特别好,不仅点头答允了她上楼,还与她一道上了楼。 谢璇玑包下了此间景致最好的雅间,开门相迎,其间暖炉熏燃,一桌佳肴,满屋灯彩,却只有她单单的一个人。 谢璇玑看到跟在晏清身后的人,迟疑片刻,旋即肃整衣袍,俯首下拜:“小女上陵谢璇玑,见过丞相。” 晏清暗暗感叹谢璇玑之聪敏,果然极有眼色,不同凡响,比方才一道而来那些个公子佳人们更得她的喜欢不是没有原因的。 然而下一刻,谢璇玑的所作所为就将她的这个念头打得烟消云散。 二人入席后,只见她面上含着近乎谄媚的浅笑,将那一碟鱼脍奉给赵嘉,又伸出乌木箸,在其间翻检挑选,选出那鱼头之下,鱼腹之上,最鲜美的几块,一一夹至赵嘉眼前的碟皿中,方将剩下的拨给了晏清。 晏清便放下筷子不去动它,去取桌上温热的暖酒壶。 手还没伸到,那酒壶便落入了另一只色白如玉、细欲折断的手中,热气腾腾的酒水倾注在犀角杯中。她只得又讪讪的收回去。 谢璇玑还是那一脸看起来假的可以,自己却似乎没意识到的笑,双手奉酒,恭敬道:“丞相请。” 赵嘉没有看她,道:“搁着吧。”便提箸将自己身前的鱼脍夹到了晏清碟中:“我不知道你爱醋还是酱,自己再蘸。” 晏清得了那片,心里舒坦,正欲先尝,冷不丁看见谢璇玑搁下了酒壶,脸上笑容淡了,换上了一副陷入深思之中,眼波朦胧的表情。 谢璇玑以手托腮,凉凉的道:“丞相有所不知,郡守自然是爱醋了,前几日提起您要迎娶平夷公主,她只得借酒浇愁,喝得伶仃大醉,深夜方返。” 晏清没想到她竟说出这话来,一时困窘不已,心中万分后悔为何要答允她上楼。 她只觉脸颊火热,不敢转过头去看赵嘉,只抱着一会儿再向他陈情解释的念头,转过半张脸,给了谢璇玑一个颇带警示意味的眼神。 那边赵嘉放下了筷箸,问道:“是去江上泊舟那夜?” 谢璇玑抢着回答:“正是,那晚晏郡守告诉我,她是……情至深处,半点不由人。” “……”晏清自出生以来从未遇到过如现在这样尴尬得难以言说的境地,一时开口也不是,沉默也不是,怔了半晌,一放酒杯:“鹤夫人,丞相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谢璇玑扫了她一眼,收敛神色,镇重道:“说了郡守的心里话,是我的不是,我向您赔罪。”转过头又对赵嘉陈词:“今夜元夕,如此走了倒没趣,我在江上有一舟,不知丞相和夫人可否赏脸一登,赏雪钓鱼?” 此话大大投了赵嘉所好,没等晏清开口,他便应下来:“我正欲去江边,走吧。” …… 等到了江边,看到了谢璇玑口中的“一舟”,晏清才知道,其一,此人的家财必是一大半投在造船上了;其二,此人看人下菜碟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此刻停在江边的乃是比上次大了数倍的船,舱间十分宽敞,陈设华丽,满铺蜀褥,当中一樽红铜云炉,香雾缭绕,将穿上熏得暖意融融。上头放了一把青色玉壶,烫着酒。 掌舵、随侍之人便有十来个。 谢璇玑上船之后,嘱咐仆从将窗上的帘幕都一一放下,又记起来挨着晏清赞她今日的装束:“郡守果真今时不同往日,平日里披挂山间烟云,清爽如松风竹雨;今日如皎月照潭,神采楚楚,扣人心扉。” 晏清轻轻一拂袖,离她三尺之远。 谢璇玑似毫无所觉,又挨过来,低声询问道:“上次求您的,冉安之事……丞相可允了?” 晏清转过头来,对她展颜一笑:“允了,丞相特赐我一剑,允我北行,手刃冉安,携其头颅归靖。” “……” 不再看她一脸哀伤凄楚,眼见就要落泪的神色,晏清起身走到舱外。 赵嘉站在船头,浩浩荡荡的江风吹过来,将他身上的玄色衣袍,青狐之腋吹得迎风飘荡,他身形一动也不动。晏清上前来,江如练便识相的退到舱中去。 沧水发乎昆山,一路饮山峰雪水,汇成大江,东流倾入沧海。江水翻滚,携泥带沙,江底暗流可将模板击得粉碎。 六十年来,靖国凭江自守,先后抗过夏、中山、景三国,战事激烈时,这条沧水常常被血液染红,连日流朱,腥味不绝。 “晏清。” 赵嘉忽而唤她的名字,语气之柔软前所未有,配上他本就清雅温润的嗓音,听得晏清心中微微一颤。 “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允你北行么?” 晏清沉默片刻,低声回答:“主公自有主公的考量,我也有我的考量。您知道……我的考量总是为了您的。” 赵嘉半晌没有说话,船板上静了许久,他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来,带了三分感慨:“你是天真了。” 再度提到这词,晏清却没有上一次那么沮丧,反道:“圣人法天贵真,不拘於俗。主公是在夸我么?” 赵嘉笑了一笑:“我是在夸你,不管是你的《陈弊书》,还是你想接回冉安,都像极了……”他的声音忽而放得更低了,语气之中几分踟蹰,忽又有几分释然:“你这样很好,不要将什么北关太放在心里。我给你八个字,‘守着丹阳,看着北方’。” “守着丹阳,看着北方……” 晏清喃喃重复了一遍,目光顺着江面望向江对岸,沧水浩渺,岂是人眼可以穿透,极目所见,不过一片水天相接,河川奔流不止。 她却忽然觉得视线开阔,胸中疏朗,难以言说。 “我其实没有料到主公会答应我,此行若归于任侠之行,倒还勉强。若用来行军,则显得太过骇人。您也一定会考虑,就算万分之一,我将冉安接回来了。他究竟是狼是虎,是吃别人的肉,还是吃您的肉。” 此刻江上又飘起小雪,翩翩然若游丝浮絮,点点落入黑色的江面上。 晏清慢慢走了两步,在他身后半尺处不再往前,江风带起她衣上飘逸的青色罗带,衣摆与青裘拂在一处。 此时船上一阵颠簸,她身躯晃了一晃,赵嘉伸手扶了一把,将她往前带了些。 晏清忽觉肩头一暖,那件犹带着他体温的狐青裘覆上了肩头,她浑身僵硬,犹犹豫豫的抬起头来,见赵嘉正注视着她,黝黑深沉的眼眸被睫上的细雪映得分外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