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好风景,人间天堂的杭州,暖风醉人,到处是踏青的游人,在这繁华名胜之地,城中有一家小饭馆,声名远播,常有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食客,只愿一尝这名为“璐环酒家”里的菜肴。 而来此品尝的食客也确乎未曾失望过,小饭馆地方不大,菜肴小食却是独具匠心、别有情致,光听名目就是别出心裁,比如“相思成集”以红豆为原料,加燕窝榕参浸泡,三日后倒去汁水再以快火爆炒;“色染秋烟碧”乃慢火熬煮排骨汤,并时时刻刻守在一旁将熬煮出浮于水面上的猪油撩走,如此两个时辰后猪油尽去,再与极嫩尚青的芦笋共煮,凡此等等,不胜枚举,更有季节性极强的菜品如“热锅上的蚂蚁”,是为火锅,乃冬日特供,此刻却是品尝不到了。 “璐环酒家”开在杭州城内不过十余年,名声却是极大的,老板夫妻收入自然颇丰,已然在城中极好的地段买了一座院落,而酒楼的名字正与他们的爱女同名。 沈璐环刚过十二岁的生辰,沈氏夫妇其实并不止生下她一个孩子,只是不知为何,其余的孩子均活不过周岁,沈璐环便曾亲见自己一个小弟弟站在学步的小木车中忽然全身痉挛,口吐白沫,等大夫来时早已回天乏术,她亦被吓得不轻。 如此沈氏夫妇夭折的孩子足有三四个,伤心之际,便对独女益加爱惜。直至沈璐环长到七岁,夫妻俩因为膝下无子,便全当沈璐环做男儿来养,并不约束她必须呆在闺中,更是请了夫子来教她读书写字,未免她孤单寂寞,夫妇俩还收养了一女来给她作伴。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沈璐环面容仍旧稚嫩,清妍丽色却已现雏形,美目紧闭睫毛簌簌扇动,摇头晃脑地背诗,打扮得像个小学倌,发量尚且不多,全数盘到头顶只能梳一个小髻,戴的也是男子才用的小冠,配上一枚细小的发簪,全部是青烟般的和田白玉所制。 身上的曙色学袍自是男子款式,略微有点不合身量,广袖被她嫌烦地撩起,半截雪白小臂撑在课桌上举着书本,她闭眼念书的声量越来越小,随即那小脑袋就猛地往下一点! “璐环。”一声轻唤,沈璐环立即惊起,往脸上胡乱一摸索,嘻嘻哈哈地道:“玦姐,我有点春困,古人都说了,春眠不觉晓嘛,哈哈、哈哈……”沈玦比沈璐环大了两岁,虽然只有十四岁,但神情却十分沉稳端方,到这个家来已经四载,难道还不了解沈璐环的个性,她抿嘴一笑:“没见你听戏的时候睡着。” 沈璐环说起听戏就来劲了,手上书本随意一丢:“听戏怎么同呀,那是有故事的嘛!玦姐,你应承了我的,若是今日午后读上两个时辰的杜子美,晚间就带我去新梨园那边听他们刚排的戏。” “你跟爹娘说了吗?”“我早求了许久了,他们方说只要你同我一道去,他们才许。”沈玦想了想道:“你一定是求他们将戏班子叫到家来给你唱戏,我猜得对否?”沈璐环缩缩脖子:“瞒不过玦姐,头先是这么求着的,自然被爹呵斥了一番,这才答应若你同去便放我行。” 沈玦笑道:“以退为进,你可真行。”沈璐环赖着滚到沈玦怀里:“好姐姐,我可是好容易求来的,你须得答应我。”这小丫头撒起娇来,能叫铁石都软了心肠,沈玦哪会不依,当下俩人整理一下装束便跑出宅去。 这去新梨园的路两人都再熟悉不过,那园子离着沈家所开的“璐环酒家”不远,是杭城内最为繁华热闹之地,亦是游客外乡人必去之所。新梨园共有三个演戏院子,戏班子超过一百人,不过也分技艺高低,沈璐环便从来只去最大的“岚园”听戏,角儿们唱腔优美、身段功夫也更好看,更重要的是常常会排新戏,总叫她流连忘返。 二人到达戏院时暮色将至,“岚园”中已摆了过百座位,外围更是站满了人,端的水泄不通,沈璐环不高兴地撅起嘴:“都没座了。”有座之人梨园内方会奉上茶点,当然资费亦更高,二人还没用晚饭,这时都有些饥肠辘辘。 沈玦拉着她的手:“反正都没座位了,咱们到外头买些吃的吧,连灯都还没掌上,离开场还早着呢。”偌大院子四围挂满灯笼,少顷戏台开唱,便会全数点上,沈璐环迫不及待:“那咱们快去快回!” 梨园外头不让小贩摆摊,二人需得过一条街到外头去才能看到些商店,沈璐环生怕晚了错过什么,小步子迈得很急。此刻正是各家准备晚饭的时候,街上行人比别的时辰少上一些,二人刚过了个街口,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那高头骏马四蹄扬尘,矫健有力,沈玦有些惊奇,这样个头的马匹,不像江南之物。 沈玦十岁之前流浪过多处,自然比沈璐环娇生惯养地有眼界一些,就见那马上之人一勒缰绳,轻烟般从马上翻落,素白长袍外罩轻纱,玄色逍遥帽,脑后两根长巾随风而荡,身上背着同样玄色的包裹,形状细长,不知内中乾坤。 此人武功不弱,沈玦蹙了蹙眉,转头见沈璐环也盯着那人出神,正奇怪着,就听她兴奋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摇:“玦姐,那人,也太好看了吧!”沈玦愣了愣,又向那人看去,他已经下马,正自将马拴好,因为天色渐暗,只能将他颀长的轮廓勉强看清,柳絮轻屑般飘于空中,更添朦胧,他面貌十分年轻俊秀,微风下纱摆与长巾渐次飘动,美轮美奂。 见那人往梨园里面去,沈璐环拉住沈玦就又往回走,沈玦道:“做什么?不吃饭了?”就见沈璐环两眼异常明亮:“没关系没关系。”沈玦只得由着她一起回到园中,园中之人比适才更多,那少年男子也不知哪去了,沈璐环不屈不饶地找了好久才终于发现那白色身影,正独自坐在偏西南角的一张桌子上。 “他有位子诶。”沈璐环又拉着沈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那人身边挨,被挤过之人抱怨声不停,终于接近了一点,沈璐环似乎又胆怯了,脸红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转头向沈玦道:“你跟他说个话。”沈玦惊了一惊,亦颇尴尬,咳了声道:“等会儿吧。” 那少年男子桌上只有一壶茶水,似乎也无心饮用,背上所背的狭长包袱沈玦如今就近一看,更觉得应当是个武器,只不知是剑是棍,只见包袱身上以同样玄色细线绣上“江湖浪迹一沙鸥”,绣工极是精巧,字迹也雄浑叠宕,有大家之气。 沈玦虽然年纪小,但总归有些江湖经验,加上跟几个好心的江湖客学过防身的三脚猫功夫,对沈氏夫妇的收养之恩也心存感激,是以夫妇俩方放心让沈璐环跟着她往外跑。这下见了这少年男子的包袱,她内心深处有隐隐不安,这句诗句,好似与一个什么地方有关…… 正思量间,离那少年男子较近的两个人似是在交头接耳地讨论些什么,她本也不欲听,但只因他们提及了自家名号,沈玦方才注意:“听说那人已经来了……”“真的?他从来足不出户,真的亲自到璐环酒家来了?”沈玦心里一跳,正自迷惘,戏台上一阵锣鼓响起,四围灯笼全部点上,灯火辉煌,却是戏班开场,她再听不清别人细语的说话声。 沈璐环一个劲拿手肘戳沈玦,无奈之下,沈玦决定跟那少年男子搭讪,只是她二人站在外围,与那少年男子还是隔了两三个座位,加之台上锣鼓声甚响,她只得试着提声:“这位公子……” 话未说完,只听隆隆巨响,像是数百马匹从远处疾驰而来,只一瞬间,园中四处窜出人影,有人喊了一声:“来了!”只见那少年男子连动作都未变,居然从位子上直直飞起,他手掌一拍桌面,瓷质水壶并一个瓷杯俱都飞到空中,他两足疾踢,那壶中飞溅而出的水流居然箭一般射出,准头极佳,一下有两人面上中招,竟满脸鲜血,大叫地倒回人群。 惊叫声立即四起,台上亦已罢唱,人群受惊全都要往园子外面逃,沈玦死命拉住沈璐环:“别松手!!”但是人群之力实在太大,两人终究被冲开,沈璐环早已吓得哭泣不止,但园中嚎哭之人实在太多,声音也完全被淹没。沈玦心急如焚,但她毕竟个头尚低,又不懂轻功,这下人潮涌动,如何还找得回沈璐环? 此刻场中相斗之人约有三十人,一路打烂戏台桌椅,甚至有几个身着戏服,竟是戏班中尚有身会武艺的江湖人,沈玦自觉在杭城居住这么久,未曾见到这么多的江湖人士齐齐现身。这些人打斗之余并不顾及身边普通百姓,早已有近旁看戏的观众被他们武器功力波及,身首异处死于非命。 沈玦也算见过尸体,但这样场面还是头一回,心里挂念沈璐环,更不知该怕成什么样了。她心急火燎,却无计可施,被人群推着身不由己地移动,若是不顺流而走,恐怕个小的立即就会被踏死。 她回头看那白衣的少年男子,背上的武器并未取下,赤手空拳与众人相斗,腾挪翻覆自如非常,脑后那逍遥帽的两条长巾,随他身形舞动如碧海潮生,显然较其他人武功高出良多,只是人数过众,他一时得胜不了而已。 过得一阵沈玦已被推着走近园口,园外逃出生天的人也是哭成一片,想来亦都有亲友走散,沈玦乍闻园外清新之气,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踏出门槛时她终于被挤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身上衣物早已因为拉扯冲撞破烂不堪,到处是淤青伤口,她脑中却飞速转动:此处离璐环酒家极近,应立即奔去告知养父母,带上伙计们来寻沈璐环,如此比之她一个幼女独自找寻要有效得多。 当下她撑起酸软的双脚往璐环酒家跑,此时天已大黑,所幸她非常熟悉路径。然而这一路跑去,她却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氛围好像与平日走过时大不相同,她心里惴惴不安,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她先前听见的那两人的谈话,又是在说谁? 方才那震天响的马蹄声又复响起,她已跑到了酒楼外头,她终究明白是何处不同了,原本这酒楼一带商店极多,这个时辰食客正众,而此时却半点灯火都没有,惟有酒楼外头围着的上百马匹骑士,均举着火把,亮如白昼。 而此刻仍旧有人在不停踏马而来,但见数十骑围成一圈,将一匹墨黑骏马护在中间,马上之人被他人身形挡住,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觉依稀是个男子,身形瘦弱,墨绿长袍几乎是披挂着的,而黑发极长,并未束拢,随风飘散,于人身间隙中偶尔露出一缕。 如此阵势沈玦几乎看呆了,这些人是谁?来璐环酒家做什么?她躲在墙后盯着这些人看,只见众人簇拥着那乘坐黑马之人下马,她凝神想细看他的模样,他身边之人竟迅速打开黑伞,上百黑伞同时撑开,如黑烟压境乌云蔽月,要将那人面貌挡住。 但是从沈玦的角度却恰恰有一个细小的缝隙,在那人左方的侍卫那黑伞未能撑满的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人左半边脸颊,样子不过二十来岁,他的鼻梁与眼窝因为瘦削而俊俏地几近锋利,唇线却带着柔和的氤氲,矛盾非常,而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竟是隔着那么远的眼神相接仅只一霎,沈玦都觉得被那墨潭般的黑沉眼神直刺心尖。 他看见她了!!!她惊骇至极地想着,而这是她失去意识之前最后闪过心间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