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着铺了石板的小路,一路向宴席反方向而去,刚巧迎着日出而行,清清淡淡的曦光洒落在身上。
抬起双手看了一眼袖摆,才发现身上这件昆仑仙女为我找来的衣衫也是月白之色。方才尚是日出之前,天光未亮,虽说能看出都是浅色系,却没想到是仿佛从同一块布上裁下的相同的白。
这倒是真的有点巧合,先前穿来赴宴的那身衣服是按师父的品味裁的新衣,亦与之前哪吒所穿的一样,是颜色相似的红衣。
我回首,往身后的山路望去一眼,并未瞧见那少年模样的神仙身影。
他并没有跟上来,这是我意料之中。
在天河边上,我同青青说话,指着自己说被天外飞来的一箭穿了喉咙,这事情绝无半点虚言。
哪吒三太子当年的那一箭,从未想过要射中人,事后被我师父找上门去算账也只当是我师父故意找茬。
他只听到了石矶娘娘和父亲的谴责,却是从未见过自己射死的碧云童子尸首——我又不算是死了,本身也没什么尸首。
从他看来,或许当年一场怪罪尚且印象深刻,那未曾见过一次、是男是女是胖是瘦皆不知的碧云童子,可能连名字都只听过一两次,自然是完全不记得的。
李哪吒毕竟不是真的顽劣不堪,忽然得知曾经深信不疑的冤罪实则并非冤枉了他,如果真的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上来才是真的无药可救。
我当年已经得到答案,暗自释怀,早知他并非品性糟糕之辈。
自山间吹来凉风拂面,我走在山道拾阶而上,耳畔仿佛隐约听见师公的声音。
骷髅山师父洞府中,那位惯来一派潇洒的霸……通天教主垂首看我,一双自创世而来的眸中看遍了世间的仙凡百态。
虽说很难想象上清祖师也会懂得凡人情愫,但大概早在我出发去陈塘关前,师公就已经看见结果,又深知我平庸本性,才会怜惜地说我一声“痴儿”。
行至山腰一处小亭,未想到已先有来客。
碧色琉璃瓦的亭台四面穿风而过,亭中立着一位美丽的女子,青色纱衣如云雾飘扬,环佩装饰相击鸣响,像山涧坠流而下奏出的乐声,随风而悠扬。
见都见到了,不打声招呼转身离开也不礼貌,我入亭向女仙行礼,引得女仙垂眸望来,薄羽般的睫毛微微挡住一双盘着雾气的美目,神色清浅淡然,令人见之难忘、神思不属。
美丽女仙轻启薄唇:“你…………”
一息过去了。
三十息过去了。
女仙:“……我名瑶姬,来者可是贵客?”
反射弧好长!
纵然我也有耐心的慢性子,这应答速度仍叫我不禁咋舌。
炎帝有女美丽无双,早夭而亡,葬于巫山之阳,精魂依草,生神女名瑶姬——巫山神女亦受邀参加西王母所办的宴会不奇怪,只是不久前刚听了几句称赞巫山神女的词赋,这会儿就碰到了赋中本人,实在是太凑巧的一件好事。
即便身为女子我也不得不说,能得见巫山神女之美,无论如何都该是一件好事。
“见过巫山神女。”我说道,“家师受邀赴宴,我不过师尊门下小小一童子,当不得贵客。”
巫山神女的反应依然慢极了,缓缓眨了眨眼,过了约十秒才微张小口,又过了数秒才出声,语调困惑:“你非贵客?”
“是。”
“那……可知西王母娘娘何在?”
“王母娘娘自是在瑶池寝殿。”
“……你可认得路?”
“这……”昆仑山我来过数次,瑶池好像真的没去过,西王母日常起居重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没事情也没啥可去的。我不知去瑶池的登山路,只得回答神女:“不认得。”
“……”
神女昳丽的容颜上浮现一抹愁容,此处独有我一人,但想必多几个人也会见者心疼。
她薄唇轻启,美目微垂,犹自回首,望向亭外那开阔的天地。
“……”
神女美貌晃了眼,为她遮掩了那一串“欲言又止、忘了说啥”的真实。
又及,这怎么看都是迷路了。
炎帝之女精魂依草,草木生长于山阳,沐光浴雨,受遍日月精华,千百年不动方得瑶草之灵。这一停下来便想扎根不动、反应极慢的性子,都是有依据可寻的。
我叹息,问:“神女可曾去宴上?”
“……不曾。”
巫山神女这次多给了个反应。
她眼眸微微睁大,似乎略有诧异:“宴会已经开始了吗……?”
“自昨日起便已开席。”
“这可糟了……”她苦恼的样子依然美丽,令人情不自禁想上前去为她抚平眉间细纹,却又怕唐突仙子。
“…………要让女娃等急了。”
这大喘气我都快要吃不住了,险些呛声出来,好不容易刹住车,勉强还算平稳地道:“若神女不介意还请随我来,到席上总有昆仑山仙人知晓王母娘娘寝宫所在。”
“……可以吗?”
“精卫神鸟有恩于我,这般小事不过是微末回报罢了。”
——“谢谢。”
巫山神女展颜一笑,衬得身后晨霞失色,尽为她笑容添彩。
如果这句谢没有慢了几十拍、直到我领着神女下到山道才忽然蹦出来,我可能会被迷得七荤八素、不知南北吧。
终于又回到宴席边上,刚至殿外,一只白喙赤足的鸟儿凌空扑来,非常不客气地扑向巫山神女,用翅膀扇在神女昳丽容颜。
“哎呀。”神女慢拍子的呼痛听起来很是无力,“女娃,莫扇,我疼。”
精卫神鸟不能口吐人言,细声尖叫着不满地停在姊妹头上,爪子抓乱巫山神女的发髻。
“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巫山神女抬手将神鸟抱下来,对着姐妹总算反应快了些,向神鸟柔声道歉:“我没跟好你迷了路,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下次不会了。”
精卫高难度地用鸟类的发声器官发出了“哼”的一声,想必这不是第一次,而相信即便再有下次,她仍会心甘情愿看顾不省心的姐妹。
精卫救我于东海那一回我已道过谢,倒是不必时隔多年旧事重提,我叠手向精卫神鸟见过礼,巫山神女也带到了,似乎就不必再留下打扰姐妹情深了。
“稍等。”巫山神女走过来,她身量比我高一些,微微弯腰,纤纤玉手轻轻覆在我肩头衣裳上。
神女微微蹙眉问我:“……可疼?”
“不疼。”
伤口虽然不曾修复,但怎么说都是数百年前受的伤,肩部的血早已流干了,除了有些抬不起来妨碍行动,疼却是不太疼的。
神女指尖轻触衣料,遮盖之下刚巧是那窟窿,我明明说了不疼,她皱着眉对我牵起嘴角的样子却好像替我觉得疼痛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