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顾却松开了刀柄。
恪王顿了顿,道:“……今日之恩,本王必当永生不忘。”
贺顾自嘲的笑了笑,道:“王爷言重了,顾不过奉命而为,于王爷何恩之有?”
他转身正要离去,恪王却在他身后又低声喊了一句。
“……子环。”
贺顾顿住了脚步,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何其可笑……他少年与太子相交,如今太子登基为帝,再叫他的字,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可押解恪王回京不过短短两日,恪王叫他的字,他却觉得如此自然。
贺顾顿下了脚步,并没回头。
“王爷还有何事?”
“……”恪王沉默了一会,声音低的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见,“……我皇兄并非值得追随之人,子环好自珍重。”
贺顾轻笑一声,道:“王爷此言,不觉得太过于交浅言深了吗?”
恪王却没有因为他带着讥讽的这句话着恼,反而又补了一句:“……他日若有机会,你能将兵权交还皇兄,勿要恋权,性命为重,尽早下野。”
贺顾却只是轻声哂笑,微微摇了摇头,他转身跃上马背,一勒缰绳,看着恪王道:“王爷还是多为自己操心,好自珍重吧。”
语毕双腿夹了夹马腹,策马带着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离去。
天地相交,白茫茫一片,恪王看着他的背影离去,雪地上却只剩下长长一串斑驳的马蹄印。
“你娘一个人留在汴京,如今她年纪也大了,经不得气,你回去以后不要说些混账话,回头把她气出个好歹来,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贺顾哼了一声,道:“爹这话说的古怪,谁是我娘?我娘早死了七八年了。至于府里那位,那是金尊玉贵的侯夫人,我自然不敢气她的。”
“你这孽障!”贺老侯爷被他一翻阴阳怪气的话气的直翻白眼,“就算她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也……”
贺顾把嘴里的瓜子壳一喷,“噗”一声正好喷在贺老侯爷乱颤的胡子上。
“行了爹,别念经了,省着点力气吧,回京还得面圣呢。”
他掀开马车车帘,完全不管后面气的手指点着他乱抖的老侯爷,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他刚一跳下来,跟着的一个侍从牵着马,立刻很有眼色的凑了过来,贺顾朝他笑笑,拉过缰绳一个干脆利落的纵跃翻上马背。
侍从问他:“我刚听老侯爷气的不轻啊,您也不悠着点。”
贺顾拉着马缰悠哉悠哉的跟着队伍,哼笑道:“气不死他呢。”
“老侯爷跟您提那事儿了吗?”
“没提。”贺顾摸摸爱马的脖子,“他现在没胆儿自己跟我提这事了,肯定得等回了京那个恶婆娘主动牵头,到时候他就知道在边上狐假虎威的刺儿我了。”
侍从“啧”了一声,道:“侯夫人这事儿也做的太绝了……长公主选驸马,她私自把您的生辰八字送进宫去,这是存了要断了爷以后仕途的心啊。”
“这女人精着呢。”
贺顾有一门绝技,一小把糖炒瓜子扔进嘴里,他不用手就能在嘴里剥壳,然后一一吐出来。
此刻他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道:“眼见太子犯了事,日益失宠,不定哪天东宫就得易主,到时候还不是三殿下胜算大,他那宝贝儿子走了科举路,眼下有个这么好的机会,既能和三殿下的亲姐姐攀关系,又能把我的前途断送了,还叫旁人挑不出错来,她能愿意放过吗?”
侍从大惊失色,忙道:“哎呦我的小爷,这话是能随便乱讲的吗,让人听到你妄议皇储,到时候咱们整个长阳侯府都得……”
贺顾笑嘻嘻道:“放心吧,这里又没人,谁听得到。”
他嗑完了嘴里的瓜子,猛地一勒马疆,在夕阳下笑的肆意放浪:“我去放个马,一会就回来。”
侍从还不及阻拦,那蓝衣少年已经猛抽了一记马鞭,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了。
只留下一个十分任性的背影。
侍从无奈的叹了口气。
贺顾现在的心情真的很好。
任谁在被凌迟处死、满门抄斩后,一睁眼发现又回到了鲜衣怒马的十六岁,估计都要高兴的又哭又笑、涕泪纵横。
贺顾也不例外,他虽然刚才在故人面前表现的从容,心中的喜悦却几乎要溢出胸膛。
他又活回来了!
活回了随贺老头从承河郡回京的十六岁,活回了那个无忧无虑,不用为了太子的皇位殚精竭虑,不用为了担心新皇的猜忌战战兢兢的十六岁。
天下还有比这更快活的事儿吗?
贺顾狠命的夹着马腹,催着胯丨下的马儿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任凭草原上的风吹拂着自己的脸,看着胭脂红一样的夕阳一点点的往山下滑,天际层层叠叠的火烧云卷了一层又一层。
他开怀的放声大笑。
“好他妈美啊!”
粗人贺小侯爷狂喊道。
贺顾的额发被风吹的烈烈飞扬,白皙饱满的额头下,已经初具成熟男人魅力的一副剑眉星目神采奕奕。
贺顾虽然笑着,一滴泪却无声的从眼角滑落了下去,他抬手胡乱蹭了蹭,脸上的笑容却愈加灿烂。
等贺顾拉着马疆心满意足的回到队列,刚才那个侍从正满脸担心的看着他。
“爷?”
贺顾心情正好,扭头笑的阳光灿烂。
“叫爷干嘛?”
侍从咽了口唾沫:“我也知道爷现在心情烦闷,但是也别憋坏了自己……”他眼神担忧看着贺顾,“把自己憋得疯魔了就不好了……”
贺顾:“……”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疯魔了。”他莫名其妙,“爷好着呢!”
“您这……又吼又叫的……”侍从左右环顾,“这一车队的人都看到了,回头回了京,传到侯夫人耳里,肯定又要说爷心存怨怼,不孝不敬了。”
贺顾哼道:“我本来就心存怨怼,她又不是我亲娘,我为何要对她又孝又敬?”
“话虽如此。”侍从道,“传出去毕竟于爷的名声不好的。”
贺顾却突然笑了,他一笑起来,脸颊两个小梨涡清晰分明,十分可爱。
“我是要做驸马的人,又不入仕,名声差点又何妨?或者,倘若我名声差点,传进宫里,到时候那边不愿意选我做驸马了,岂不妙哉?”
侍从被他的逻辑打败,目瞪口呆道:“……这,这……”
贺顾却从腰上扯下一个小口袋,扔给了他。
“糖炒瓜子呢?给爷满上!”
侍从:“……”
他接过那个绣着福寿娃娃的小口袋,面色复杂道:“您也不必太灰心,我已派人打听过了,这次盯着驸马这个位置的,倒也不只夫人一个,或许宫里那边会考虑咱们老侯爷的面子,估计他们也能猜到夫人之所以会递您的生辰八字进去,安的是什么心……”
“行了,征野,别操心了,你一个贴身侍从整天操比老妈子还多的心干嘛?就算真选了我那又怎么了,不就是娶个公主吗?而且陛下相貌堂堂,皇后娘娘凤仪端庄,长公主殿下定然也品貌不凡,又不是让我娶钟无艳,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啊?”
征野嘴唇颤了颤,心道,你不急,你昨晚气的差点把老侯爷的马车砸了你还不急?
然而不管征野心里如何火烧火燎,贺小侯爷却不知吃了什么定心丸,只隔了一夜,昨天还为着娶了公主以后会断送仕途这事儿要死要活,今天突然又泰然处之、安之若素了。
随行车队也只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搅和进长阳侯府这糟烂的家务事儿里。
果不其然,刚一回到汴京,车队在侯府门前停下,贺顾就远远看到了那个穿着浅青色袄裙的女人。
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哼,从马背上跃下来,跟着刚刚下了马车的贺老侯爷踏上了侯府门前的石阶。
“侯爷,你可总算回来了,你不知道,我一人留京,有多担心你,整日吃不香睡不好,一到夜里更是辗转难眠,生怕你在承河有个什么……唉罢罢罢……这些话不吉利,我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