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问你敢不敢, 朕是问你……有没有?”
“……”
“……父皇身为九五至尊、天下共主,需要顾及思量之事良多,便是疏忽间力有不逮, 亦非您所愿,儿臣明白父皇的难处,并不曾心生怨怼。”
皇帝听了他的话,沉默了良久,最后只道:“你不必安慰朕, 当初你皇姐和你母后的事……说到底, 是朕太过疏忽……如今她这幅样子……也是因着朕的不是。”
“珩儿……你是朕的孩子里最懂事的, 却也是朕最对不住的, 当初若不是你急中生智……你母后如今……如今……”
皇帝说到这里,嗓音干涩到几乎难以为继,那张本来只是生了细密皱纹的脸,却像是骤然间老了十多岁。
“当初之事已过去多年,父皇不必如此介怀。”
“朕如何能不介怀?”
皇帝忽然剧烈的咳了两声,他伸手扶住了树干, 低声道, “你本是朕的三个儿子里, 最聪慧、天资最高、也最懂事的那个, 却因朕之过, 受了这许多年的委屈,若非有你母后和皇姐之事, 你又何须……”
“儿臣并未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只要母后凤体安康, 能侍奉父皇母后膝下,儿臣已觉满足,亦从未生过一丝一毫怨怼之心。”
皇帝听了他的话, 叹道:“……你是个淳孝的孩子,朕又何尝不知?”
“但你毕竟不是女儿身,也不可能做一辈子你姐姐的替身,总有一日……”
长公主沉声道:“儿臣跟着父皇前来,正是为了此事。”
“母后的病,太医院调养多年,直到近年,才稍好一些,可昨晚与今日,却又接连发病,想来多半是因为忧心儿臣的婚事,才会如此,若再这样下去,儿臣实在心中难安。”
“这些年来母后安排的婚事,父皇已替儿臣推拒过多次,然则几次三番下来,母后却始终不曾释怀,至今还在挂心于此。
“既如此,倒不如遂了母后的心愿……成婚吧。”
皇帝彻底被他这番话搞得愣住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瞳孔微微放大,喝道:“你这傻孩子,瞎说什么胡话?!你与他们同为男子,如何成婚?”
“前朝的仪清公主,被先帝指婚于文英殿大学士刘崇之子刘茂,公主不喜刘茂,二人成婚多年,始终未曾同榻而眠,更无子嗣,也一样相敬如宾到老了。”
“儿臣与驸马,只需如此,并非什么难事。”
皇帝嘴唇颤了颤,道:“这怎么行……你们两个男子,若真如此……子嗣又该怎么办?”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道:“让他纳妾便是了,妾室自然会为驸马留下子嗣,不会叫他家中绝后。”
皇帝低声喝道:“朕说的不是驸马!是你!”
“……”
“父皇有大哥、二哥,二位兄长都能为皇室留下子息,总不会缺我一个,但母后……她如今却只有儿臣一个孩子了,还请父皇允准儿臣所求。”
皇帝听了他的话,胸膛急促起伏,半晌才闭目,低叹道:“造孽,造孽啊……”
“……还请父皇允准。”
皇帝猛然睁开了眼定定看着长公主,他目色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十分幽深:“朕问你,你就没有一点不甘心吗?”
“你大哥虽是元后所出,可你与他同为朕的嫡子,如今他主位东宫,你却可能连自己的子嗣也留不下……你便真的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心吗?”
长公主跪下,对皇帝叩了个头,抬起头来定定道:“父皇圣裁,皇兄是父皇亲自册封的储君,多年来皇兄贤德有目共睹,满朝文武亦对皇兄交口称赞,儿臣既不曾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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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贺顾与王沐川,陆归宁刚刚踏出宫门。
同带他们出来的内官稍作寒暄答谢,看着他们转身回去。
三人站在宫门前,陆归宁朝贺顾抱拳道:“今日校场上贺贤弟风采,真叫人一见之下难以忘俗,还要恭喜贤弟武试夺魁,想来不日长阳候府便能接到陛下赐婚的圣旨了。”
贺顾心中飘飘然,索性也不惺惺作态的谦虚了,十分大方的灿然一笑,抱拳回以一礼,道:“同喜同喜,回头一定请陆兄喝喜酒。”
王沐川:“……”
他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不由得开始思考半个时辰前,这两个人还在校场相争,究竟是不是他的错觉了。
他凉凉看了这二人一眼,道:“陆兄似乎对驸马之位,不甚有意?”
陆归宁哈哈一笑:“叫王二公子看出来了,我本也是收到了皇后娘娘的帖子,想到殿下之前定下的亲事俱都没能成,一时好奇心起,就想来看看,长公主殿下究竟长成了副什么模样。”
贺顾听得眉头一皱,刚才还抱拳的手骤然收了回去,冷道:“殿下自然是风华绝代,一等一的美人了,之前那些个退婚的,是他们自己有眼无珠,与殿下的相貌有什么关系?”
陆归宁刚才还看他笑容满面,也不知他说错了什么话,这长阳侯府的小侯爷突然就黑了脸,将他好一顿怼,一时也十分摸不着头脑。
只得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的干笑道:“自然,自然,长公主殿下金枝玉叶,自然风华绝代,呃……陆某家中父母还在等,与二位既不同路,便先告辞了。”
王沐川点头,贺顾却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哼了声,道:“不送。”
便看着陆归宁爬上马车走了。
长阳候府和王家在一条街上,只隔了一堵墙,贺顾便索性邀了王沐川同乘马车一道回去。
侯府马车十分宽敞,內厢便是坐了贺顾、王沐川、征野三人,却也并不拥挤。
马车一跑起来,征野终于忍不住了,看着贺顾咽了口唾沫,问道:“爷,今日怎么样了?”
贺顾笑的得意,一时也顾不上王二哥在边上,答道:“当然十拿九稳了。”
征野睁圆了眼睛:“真的?!”
贺顾还没回征野的话,王沐川却忽然问了句:“你为何突然生了做驸马的心?”
贺顾被他问得一愣,王二公子眉头却更加紧锁,又追问道:“以你才学家世,将来必然大有可为,我本以为你今日前来应选,是你继母使坏,但方才见你在校场上,却分明是真心争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顾想了想,觉得跟王二没必要拐弯抹角的打机锋,干脆直接大喇喇的说了实话,道:“没怎么回事,就是我见色起意,对殿下一见钟情了。”
他如此坦诚,倒叫王沐川怔住了。
“你……你可知你一旦做了驸马,将来……”
贺顾道:“我知道,将来便科举无望,也不能掌兵干政。”
王沐川蹙眉道:“那你还……”
“我与二哥不同,我又没二哥那么好的才华学问,科举便是能考,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考出个名堂,至于掌兵干政……如今大越海晏河清,四海升平,能有什么需要用兵的地方?便是真有,朝中人才济济,哪里就缺我这么个毛头小子了,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兜里摸了瓜子出来嗑,王沐川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已经快拧成一团了。
“那你便不为自己考虑了吗?”
贺顾奇道:“考虑啊,我怎么没为自己考虑呢,我要是不为自己考虑,作甚还要去争我喜欢的女子?”
王沐川:“……”
贺顾看出他担心什么,拍了拍他的肩,道:“二哥不必为我担心,我家这种勋贵门第,便是只啃老本,也能啃他个天荒地老,就算我没什么出息,贺家不是还有我弟弟吗?”
何况若是做了驸马,他就算想饿死,宫中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
吃软饭他不香吗?
而且还是长公主殿下的软饭。
王沐川道:“你弟弟?不是你那继母的儿子,他……”
贺顾道:“她娘是他娘,他是他,诚弟秉性纯良,不像他娘。”
王沐川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
贺顾心道他可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王沐川下次春闱,就能金榜题名,王家大哥大嫂下一胎是个漂亮闺女,十多年后还闹着要嫁给他……
嘴上却只嫌弃道:“二哥,你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他只是随口一说,谁想王二哥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难道没看出来吗?”
“陛下是不会为你和长公主殿下赐婚的。”
长公主语气里终于微微带上了点无奈:“母后……画像岂能看出人品才学?”
皇后愣了愣:“吴公公说,送画像来前,他已特意遣人去查过了,并无不妥。”
“前朝便有公主选亲,内官收受贿金,向宫中举荐行贿之人的先例,内官的话恐怕未必可信。”
她话音刚落,旁边一直站着大气不敢出的吴公公就被吓得膝盖一软,立刻跪下了。
他连连磕头告饶道:“还请长公主殿下明鉴,还请殿下明鉴啊!”
“老奴奉娘娘之命,整理京畿所有适龄官家子弟的名目与画像,全都是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只挑才学品貌俱佳的,便是样样都好、哪怕有一丁点的污点都不敢取,深怕误了殿下终身大事,从头到尾都尽心尽力,岂敢行收受贿赂这等胆大包天之事啊!”
长公主在皇后身畔的长椅上坐下,侍立在侧的小宫女立刻很有眼色的把早早就备好、温度适宜的茶递了过去,她垂眸接过茶杯,杯盖轻轻拨了拨,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
“吴公公在母后身边当差,日子也不短了,若非我今日回宫途中,亲眼见到这位长阳候家的世子从城南花月楼里出来,自然也不会疑你。”
皇后惊的猛然站起身,道:“什么?花月楼?”
吴公公也如遭雷击,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一张老脸哆哆嗦嗦道:“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这话本该我问你。”她淡淡道,“母后命你选人,你便选出一个流连于花街柳巷的纨绔回来交差?”
“吴公公究竟是老眼昏花了,还是长阳侯府给你塞了银子?”
吴公公被她这话吓得差点没厥过去,他心知这位长公主对于皇后身边生了异心的宫人,惩治起来有多狠,若是真的被公主误会,恐怕不但他内廷司掌事的位置保不住,还得吃好一顿苦头。
越想越怕,忙苦着脸替自己辩解:“殿下!老奴真的不曾撒谎!”
“这……这长阳侯府的贺世子,他父亲贺侯爷刚刚从承河平乱归京,是圣上也器重的良将,贺世子的外祖父又是当年先帝爷在时,有过勤王之功的言老将军。世子的弓马骑射自小就得了贺侯爷与言将军教导,在整个汴京的勋贵子弟里,他说第二绝没人敢称第一啊。”
“老奴也是听了贺世子的才名,才会递了他的画像到娘娘跟前,贺世子往日里名声并无不妥,老奴也不知道他错了哪根筋,突然就要往那花街柳巷里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