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蔻一直觉得,江彻这个人活得很累。
明明是皇子之身,可以像太子和彭王那样养尊处优,凭姻亲圣宠来笼络朝臣经营势力,却偏要从军出征,与将士们一道驰骋边塞奋勇杀敌,丝毫不顾惜身家性命。
她记得他的胸膛有一道伤疤。
长约寸许,就在他的心口,瞧上去触目惊心,是她在江彻喝醉时瞧见的。
据说那次他受伤极重,铁箭击碎了藏在铠甲里的护心镜,而后胸口被利箭所伤,若再深半寸,便会刺穿心室,再也救不回来。沈蔻是个见血就怕的人,听着都觉得心惊肉跳,更不敢想象那等凶险。
江彻半只脚踏进鬼门关,却熬过来了。
如今又累成这狗样子。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这座巍峨河山,为了她这样无足轻重的万千百姓。
怒气忽然就消了几分。
沈蔻别过脸没再看他,只负气冷声道:“只消家母无恙,我也暂不纠缠,但王爷此举着实欺人太甚,明日无论如何都得给个交代!”
说罢没再理他,径直推门入屋。
很快,伙计送来两桶热水倒入浴桶,连同换洗的衣裳也备好了。
沈蔻既来之,则安之,先去更衣沐浴。
这一日折腾得着实劳累,她沐浴过后换了干净衣裳,将湿衣裙交给店家,请他们清洗熨烫。而后喝了碗热腾腾的姜汤,就着满身热意赶紧钻进被窝,脚趾尖碰到汤婆子,暖洋洋的。
沈蔻捂在里头出了点汗,倒觉浑身轻松,淋雨吹风的寒意尽数消散。
她翻个身,迷迷糊糊睡过去。
*
翌日清晨醒来,天光已是大亮。
客栈紧邻着官道而建,里头投宿的过往客人不少,这会儿底下有人吃饭闲谈,有人驱车启程,前庭后院都能听见营生的动静。不过沈蔻昨晚后半夜才得安眠,疾驰中骨头被颠得几乎散架,这会儿困意未尽,眼皮都难掀开。
她翻了个身,抱着软乎乎的锦被接着睡。
不知眯了多久,她猛然惊醒。
睁开眼,初夏的阳光透纸窗而入,照得桌上瓷杯亮晶晶的,满室明亮。
底下颇为安静,不似清晨吵闹。
门外却有说话声断续传来,时高时低,像是江彻和杨固的声音。
沈蔻一骨碌翻身坐起,摸了摸身上陌生的衣裳,趿着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取了门栓拉开条缝,就见昨晚换下的衣裙早已烘干熨平,叠好了装在竹篮里,上头还压着店家自熏的干花,有中庭翠竹斑驳投了影子。
这样的清晨无疑是慵懒的。
——如果窗外没有江彻,衣裳没被摆在门口,也许会更好。
沈蔻伸手出去,悄悄从门缝里摸衣角,因怕被那俩男人察觉了尴尬,连呼吸都是屏着的。
窗扇之外,江彻倚栏而立。
杨固站在他跟前,正禀报王府的情形,“……昨晚王爷回城时并未遮掩,今早皇上让人传话来,请王爷尽快进宫复命。听内侍那意思,恐怕还有新的差事交代。这会儿天色不早,王爷何不动身?”
“不急。”江彻纹丝未动。
他昨夜睡得踏实,将先前的积劳驱尽,辰时末就已精神奕奕地醒来了。因沈蔻还未醒,他也没去打搅,只在门口沐浴朝阳,吹着风等她起身。
至于复命的事,让永明帝等等无妨。
杨固瞧出他这让皇帝尽管等着的意思,暗自捏了把汗,又道:“皇后娘娘也遣了内侍来传旨,说后日宫里做法事,为太后祈求冥福,会有宗室弟子和世家女眷们入宫抄经,请王爷务必露面。”
这回江彻倒是皱了皱眉。
太后为人慈爱,在世时教喻众多,陈皇后却为一己私利时常违拗,让老人家操了不少的心,临终都未得清净。如今陈氏搬出办法会祈冥福的由头,当真是猫哭耗子——论其居心,无非是借法会之机,往他跟前塞个贵女罢了。
当真是毫无诚意。
江彻暗嗤,余光瞥见一只纤细柔白的手悄悄探出,捏住那朵熏干的花,而后偷偷攥住衣角,将衣裳悄无声息地往里拿。
姿态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他察觉,如同偷运松果的小松鼠。
片刻后,衣裙被拿得只剩单薄罗袜。
江彻不由勾唇,随手摘了片竹叶掷向她手背。
里头沈蔻原就提心吊胆,被他轻飘飘的突然一击,差点惊呼出声。
情知江彻早已看穿,这是在故意捉弄她,沈蔻脸上顿时涨红,抱着衣裳迅速跑回床榻。心里咚咚乱跳,待从头到脚梳妆完毕,总算从那股窘迫中逃离,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声。
——臭男人,可恶!
沈蔻心中暗气,出屋后行礼的姿态都不情不愿,“拜见王爷。”
江彻忍笑,“还没用饭吧?”
“刚起身,还没。”沈蔻理直气壮,见他示意进屋里说话,便跟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