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悠然回到家中的时候,就看见顾母站在大门口,泪眼涟涟的看着自己。 见自己的身影出现在眼帘之中,顾母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哭道,“我苦命的的孩儿啊,这一年让你受苦了,当初我和你父亲就不该让你和那个妖怪出去!快,让娘亲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说着,顾母一边不住的打量着顾悠然,想要看出他是不是哪里不好。 顾悠然惊愕的问道,“娘亲,父亲不是说您身体不适卧病在床吗?” 不这样说,你还回得来吗?!”顾母脱口而出道。 “什么意思?”顾悠然越发不明白父亲和母亲在想什么,居然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玩笑,就为了将自己骗回来,越想越气,他忍不住问道,“你们将我骗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救你!” 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顾悠然身后传来,回头一看,顾父正急匆匆的走了过来,对着他斥骂道,“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居然还能被一个妖怪瞒在鼓里一年之久,顾悠然啊顾悠然,你读的书都是闲书吗!” 敏感的抓住了顾父话语中的关键词,顾悠然蹙起眉头,不动声色的问道,“什么妖怪?” “那个连祁,他是个妖怪!他是个莲妖!”顾母哭着叫道。 莲妖? 顾悠然皱眉,却发现从自己进家开始,顾府的大门就被插上了栓。 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妙,顾悠然疾步走到门前推了推大门,果然,大门的外面也被锁上了。 “你要去哪?”顾父在身后冷冷的问道。 放下手,顾悠然直视父亲平静的道,“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问清楚?我看是那妖怪给你下的惑心术还没有解开!”顾父怒极反笑,“你给我好好在你那雕花小阁里面呆着,一步都不许出去!” 顾悠然在心中无奈,看来只能等父亲和母亲松懈的时候,再找机会逃脱了。 但是他没有看到,顾父在身后冲着家丁命令道: “什么时候仙长将那妖怪收了,这道大门什么时候才准打开!” 而在遥远的莲城,连祁却仍像平常那样,泛一只小舟,让它飘飘荡荡浮于莲塘之上。 怔怔望着澄澈的天空出神,连祁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嘴角忽然浮现一抹微笑。 “公子,你快跟我走吧!那道士已经在破外面的阵法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清影站在荷塘边,焦急的冲着连祁大喊。 连祁摇了摇头,“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清影又急又气,还是不住的劝道,“公子,你快跟我走吧。就算你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又哪会知道你做的这些。公子,你这样不值得啊!” “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给的,我如今,不过是以命补命罢了。”连祁挥了挥衣袖,清影只觉脑袋一痛,便失去意识恢复了原型,成了万千菡萏中微不起眼的一株。 做完这些,连祁静静的看着来路,仿佛又开始了发呆。 终于,一道身着灰袍的长须男子拎着剑走了过来,打量了一下四周,感慨道,“好景!若是有好酒那就更好了。” 连祁微微一笑,从自己的小船船舱中取出一个酒葫芦,扬声道,“没有好酒,只有拙荆酿的一年的莲花酿,若是不嫌弃,可否坐下共饮一杯?” “好!”道士哈哈一笑,纵身跳上小船,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仰头饮尽,赞叹一声,“真是好酒!” 连祁看着道士喝完酒,也将自己杯中的一饮而尽,道,“道长既然喝了我的酒,就要替我做一件事。” “哦?”道士感兴趣的道,“你可知我是来干嘛的?” “我知道。”连祁垂下眼眸,轻笑道,“不知道长可否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这个忙是帮还是不帮。” “你说。” 连祁猛地起身就要去抓道士的佩剑,道士大惊,哪能让他得手,忙抽出佩剑就要应招,却不想连祁却是在关键时刻将剑一把抓住,向下用力一捅—— 道士大骇,忙不迭的放手,“你!” 那一把本应刺中连祁肩膀的长剑,此时赫然插入了连祁的左胸膛。 连祁只觉喉咙中一股铁锈味向上涌出,狠狠的咽了一口血,笑道,“我只求道长,能在我死后,将我的心剖出来交给顾家……告诉他们……这是就悠然心疾唯一的办法……咳咳!咳咳!” 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从连祁的口中,胸腔的伤口中,不要命的撒向了荷塘,随即晕染开来,慢慢淡化消失。 “你这又是何苦……”道士惋惜道,他本就不打算收了这莲妖的,只想将他打伤,给他个警告罢了。 摇了摇头,连祁的眼中涌现出哀求,“反正……我如今注定……也是活不成了……道长既然喝了……悠然酿制的莲花酿……烦请道长……就当还个人情……替我将这莲子心……交与悠然罢……” 闭了闭眼,道士叹息了一声,终是答应了连祁的请求。 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顾虑,连祁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 他想起那日分别,自己迫着他做了不知几次,情动时,他在自己耳边半是羞恼半是窘迫,颤抖着声音唤的那句“夫君”…… 足够了,能与你结为夫妻,虽未拜过天地,却也此生足矣…… 顾悠然伫立在雕花小阁前的荷塘边,忽然感觉心中一悸。 捂着心口,顾悠然皱了皱眉,下意识的轻唤了一句,“阿祁……” 他其实是猜到了的。 两人相爱了一年,他又怎会猜不到枕边人的身份许是有些瞒着他。只是在他看来,既然相爱相许,又何必去追究那些没用的? 他爱着自己,自己也爱着他,不就够了吗? 只是自己知晓这道理又有何用,他还没有足够的信心说服顾父顾母也不介意连祁是个男人,是个……莲妖。 一想起自己回家时双亲那过于激动的态度,顾悠然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不行,还不知道父亲和母亲会对阿祁怎么样,他不能坐以待毙! “公子,荷塘边水气重,您还是回屋呆着吧,若是再感染了风寒,老爷和夫人又要担心了。”扶珠凑上前,担忧的道。 摇了摇头,顾悠然苦涩道,“我现在哪还有心思去理会自己的身子。” 听了这话,扶珠急了,“公子,您的身子好不容易才稍微好上一些,可不能再乱来了,况且、况且。”扶珠一咬牙,“你若不好好养着身子,日后与连公子相见,岂不让他也跟着难受吗?” 顾悠然一僵,随即苦笑道,“你觉得父亲和母亲还会让我再与他相见吗?” 虽然扶珠也知晓只怕老爷和夫人是不会同意两人再见面的,但她心中仍是抱着一丝幻想安慰道,“公子,您曾经说过,有志者事竟成,扶珠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守得、守得白云见天亮的!” 顾悠然被逗笑了,无奈道,“那叫守得云开见月明。” “差不多意思。”扶珠窘迫的笑了笑,小心翼翼的道,“公子,所以您不要再忧虑了。” 愣了一下,顾悠然才反应过来扶珠这是在逗自己笑,不由的心中一暖,“谢谢。” 他也想让自己开心一些,只是连祁如今的状况,不知怎地,宛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五天后。 “咳咳。” 正当顾悠然提笔作画时,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 “公子。”扶珠上前,将一旁的药端了过去,“您这回来还没几天,又变成老样子了。” “无事。”顾悠然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他知晓自己如今是真真切切的心病,寻常药物只怕也难以见效了。 皱着眉头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如今再也没有人会在自己喝完药后弄些去了莲心的莲子给自己解苦了。 “扶珠,去前院看看有没有蜜饯之类的,让下人以后每天给我送一盘过来。” 扶珠惊讶的看了一眼从前从不曾叫过苦的公子,弯腰应了声,“是。” 直到确定扶珠已经离开,顾悠然才将一直背在后面的一只手拿出来,手上鲜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 连祁,我不知道我这副身子,还能等你多久…… 扶珠赶到前院时,忽然听到了顾父的声音,不由得好奇凑了过去。 “道长,不知那妖怪……” “那妖怪已伏诛,你们日后不必再担心了。” “那就好那就好,多谢道长仗义相救,道长先等一会,顾某有重力相谢。” “相救?不必了,我来是给你们家公子一样东西的。” “什么?” “这味药,是你家公子故人托贫道送来的,可治顾公子心疾。” “这!多谢道长!” “谢我就不必了,贫道就此告辞!” …… 什么意思?! 扶珠捂着嘴巴,连蜜饯也顾不得再要了,心中慌得不知所措,匆匆忙忙的往雕花小阁跑去。 她要怎么和自家公子说? 说公子你不必再等了,你心心念念的连公子已经被一个道士杀了?! 说这世上再无连公子了?! 说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 说连公子为了你以命换命?! 她无法想象公子若是知晓这条消息会有多绝望,她知道公子这段时间天天都在找机会逃出去,她甚至想:若是公子真的要逃出去寻连公子,她就替公子作掩护。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惶惶然跑回雕花小阁,扶珠却在门口停住了。 她不敢回去见公子。 后退了几步,扶珠寻了个方向,埋头跑了过去。 不知跑了多远,扶珠才发现自己居然又跑回了前院。 “扶珠?你怎么在这里?” 回头一看,却是顾母身边的侍女,“夫人正要去公子那寻你呢。” 咽了口口水,扶珠艰难道,“怎么的了?夫人找我有事吗?” “你怎么了?”侍女狐疑的看了看扶珠,道,“夫人让你去给公子熬药,说是这一次的药一定能治好公子的病。” 难道是她之前听到的那个? 扶珠回过神来,“我知道了。”急冲冲的就绕过侍女,向熬药的厨房走去。 当务之急,是先治好公子的病。 傍晚,雕花小阁。 顾悠然掀开门帘,怔然的看着那一池莲花,有些恍惚,“都谢了啊……” “公子!”扶珠端着托盘兴冲冲的快步走来。 “怎么了?”顾悠然上前接过托盘,打趣道,“看到我要吃药你就如此开心?” “不是的!”扶珠兴奋的恨不得围着顾悠然转一圈,“夫人说,这药可治好您的心疾!” 顾悠然身子一晃,随即遮掩的笑了笑,“是吗?” “公子你快趁热喝了!只要喝完这碗药,您的心疾就好了!” “你先出去吧,药我马上就喝。”顾悠然将碗放下,微笑着却又不容置疑的道。 扶珠张了张嘴,乖乖退出房间,临走时不忘嘱咐道,“一定要趁热喝了啊。” 顾悠然凝视着药,久久不语,待他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母亲认不出来,家中的侍女认不出来,扶珠认不出来,但他又怎会认不出! 那药中的丝丝清香,正是莲子香! 记忆恍惚了一下,顾悠然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夏天。 “为何这莲子如此甘甜,莲心却这般苦涩。” “因为莲子就算再甜,莲子的心也是苦涩的。” “这般……伤神么?” “不过啊,这莲子心再苦,他也是甘愿的……他只愿你所感受到的,只有他外在的甘甜……” …… 端起药碗,顾悠然闭上眼一饮而尽! 猛地摔碎了手中的碗,顾悠然捂着心口又哭又笑,“如此,阿祁,你便算是和我永远在一起了……” “公子!”扶珠闻声惊呼,却不得命令不敢入内,只能焦急的守在门口不停询问。 “无事。”顾悠然擦干泪水,将情绪平息下来道,“随我去前院见父亲母亲。” “悠然,药喝了吗?”顾母捏着手绢紧张的问道,“可有效果?心口可还疼?” “回母亲的话,药喝了,心疾也好了。”顾悠然闭了闭眼,“只是孩儿的心,只怕是要疼上一辈子了。” “胡说什么!”顾父怒气冲冲的拍了拍桌子。 “悠然不孝,恳请父亲母亲允许我搬去莲城。”顾悠然跪在堂下,磕了一个头。 “你还要去找那妖孽?!”顾母惊哭,“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啊?” “悠然不是去寻什么妖孽,悠然是去陪连祁走最后一段路。”抬起头,顾悠然的眼睛宛如无了神一样,一字一泣血道,“难道不是你们杀了他吗?!” “悠然不敢怪罪双亲,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可是自始至终,连祁都没有丝毫害我之意,若不是他以命换命,我又何来的痊愈?!” “以命换命?!”顾父惊愕,随即看到顾悠然满脸的悲怆,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挥挥手疲惫的道,“罢了罢了,既然我曾答应过那妖……连祁说,只要他治好你的病,你此生便由他差遣,你既然想去莲城,那便去吧。” 坐下来的那一刻,顾父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不再说话,冲着顾父顾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顾悠然拿起自己的包裹,毅然决然的踏着夜色离开。 三年后。 莲城。 原来的连家早就卖了房契,入住了新住户。只是与连家斜对面的一处深巷中,不知从何时搬来了一位青年。 青年长得极为精致,只是身上总带有些郁郁的气质,除了必要的出门外,几乎称得上足不出户。 他搬来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整个院子,改成了荷塘,无事时,便爱坐在荷塘边自言自语。 也许,他是说与那一池荷花听的。 这个青年,自然是顾悠然。 连祁已死,那一片荷塘的幻境自然不攻自破,变成了原有的模样——真正的连府。 顾悠然便守在连府外,日日与池中菡萏相伴,倒也不觉孤单。 他坚信,连祁还会回来的。 这一日,顾悠然如往常般将坐在荷塘边的摇椅上轻轻入睡。 梦中,似听到一个稚童郎朗的读书声: “采莲南塘秋,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 睡梦中,顾悠然悄然流下一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