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喝酒看美人,可是几杯黄汤下肚,这美人早就被鱼昆忘到了九霄云外。 鸾凤院里歌舞升平,岁月静好,生死兄弟在侧,美酒在手,好像那些平日里烦恼的问题都显得无足轻重了许多。 酒醇而烈,越过喉咙口有一种火烧似的灼烫。 一年前海斯帕军在渤国南边最古老的小城阿什成立,这些年在大统领的带领下一直行进到了四方大陆的最中心,从最初总人数不过百人的野路子团队一路发展到今天超万人的规模。 不是不自豪的。 “守护者”打着守护众生的旗号,私下里却一再和城主镇长勾结,不断提高赋税,贩卖掠夺各地贫民作为免费劳动力,又在暗地里偷偷除掉反对者的声音。这种情况他们再清楚不过,否则,大统领也不可能在当时抛弃所拥有的一切,带着他们整个贫民窟的年轻人揭竿而起。 但是,怎么渐渐的就觉得那么不是滋味儿呢? 凡是出入神庙的人,都得死,这样真的对吗? 鱼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凡是针对“守护者”的肃清,就可以随心所欲,这样真的好吗? 他再次一饮而尽。 然后,怔怔地盯着酒杯发愣:怪了,这酒,怎么永远喝不完? 视线一转,看到身边的阿竑,举着酒壶两眼迷离,嘴角还挂着抹痴傻的笑容,机械地重复着倒酒动作。不仅仅是他这个新兵蛋子,就连其他几个“老鸟”,此刻也是一副脑子离家出走的痴傻模样。 是了,就算比阿竑这个十五岁的毛猴子年龄大,他们实际上也就是不过二十来岁的小年轻而已,跟着大部队一路风餐露宿,步履匆匆,除了大统领身边满脸褶子的洗衣大妈和伙房里成天举着锅铲打人的老厨娘,他们这都有多久没见过漂亮姑娘了? 说起来,从前在贫民窟的时候,那也是见不到能多看两眼的人的,一个个骨瘦如柴面如菜色…… 不过,海斯帕的军纪严明,当着他的面这帮小子估计也就是有贼心没贼胆了。 鱼昆笑了笑,掏出钱袋往桌上一推。 “差点忘了,爷爷我来这儿是要看美人的。”他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这帮明显没反应过来的小鬼,“你们都别跟过来,黑子,这儿你年纪最大,这钱你收着,兄弟们想怎么花你就怎么花,只要别来打搅爷爷的好事。不然……”他打了个酒嗝,头晕得很,脚底也轻飘飘的像踩了棉花, “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阿竑急忙来扶他:“老大!” 廉奇队里的黑子也过来:“鱼队长,我们自己有钱,再说,喝酒也花不了几个钱。” 鱼昆推开:“大男人,装什么装!他爷爷的腿儿,让你们花就花,少特么废话!” 阿竑和黑子面面相觑。 “一直听说,五军里头就数鱼队长最穷了。” “嗯,哥哥们说队长这人一喝醉酒就给兄弟们钱花。” “……你说我要是和大统领说想换个队的话……” “……廉奇队长可能会杀人。” …… 鱼昆歪着脖子晃晃悠悠:“姜岫,姜岫在哪儿啊?” 院里的姑娘和小倌儿有的正在敬酒,有的正在低头嘻笑,听见鱼昆这样问,他们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默契的选择不搭理。 有熟悉这里的客人过来拍鱼昆的肩,喝高了,说话都大舌头:“兄,兄嘚,伦家,岫倌儿可不是里,想见就见的啊,得,得,得先约,额且,勒价格,可,可不便宜咯。” 鱼昆本来也就是给小鬼们行方便随便找了一个借口,他可不喜欢什么倌人,都是大老爷们儿,有什么好看的,他喜欢的是漂亮娘们儿,白嫩水灵,一摸,滑不溜手。 可晕乎乎的时候听人这么一说,倒是被人吊起了几分胃口,不知怎么的还真就起了些去瞧瞧看的心思。 “钱不是问题,兄弟,你就告诉我,这岫倌儿现在在哪儿呢?” 那人摇晃着转了个圈儿,努力辨了辨方向,指着二楼中间说:“喇!就在喇!喇就是岫倌儿的房间,嘿,你别说,喇人长得是真漂,漂酿……” 他眯缝着眼睛在鱼昆脸上仔细瞧了瞧,突然呵呵了两声,笑道:“兄嘚,我认识里!里,里不是……” 鱼昆皱了下眉,心说难道还没行动就被人认出来了?谁知这醉鬼傻笑了片刻接着说:“不是下午在茶寮说故事的喇个嘛!真是缘,缘,嗝……分。” 当头一个大酒嗝,鱼昆没介意拿手扇了扇,转头嘿嘿一笑,飘着步子就往楼梯上走,刚走到半道就被追过来的人拉住。 两张俏生生的小脸,一男一女,满脸写着不乐意。 -这位爷,今儿岫倌儿身子不适,不见客。 -现在屋里有客人呢,您进去不合适。 姑娘一愣,松开抓住鱼昆的袖子就去推那白衣小倌儿:“什么脑子,跟我唱反调呢?” 白衣的小倌儿也不服气:“我岫哥怎么就身子不适了,你咒谁呢?” -有病吧你,云先。 -你才有病,你看你脸绿的,就跟你的名字似的。 鱼昆挠了挠头,绕开吵闹不休的两人继续往楼上飘,等他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这两人才清醒过来,难得异口同声了一回:“不许进去!” 不让我进,我还偏进。 他提起软绵绵的脚往前跑了几步,眼睛突然就瞄到一扇微敞的门,门边有个小巧的条状门牌,上头写了个飘逸的“岫”字。 找着了。 他心里一喜,仿佛赢了场小小的胜利,忍不住朝身后奔过来的两人摆了个得意的手势,随后一巴掌拍在门上…… 用力过猛,重心不稳,鱼昆刚冲过门槛,就随着惯性狼狈地扑倒在地。 手肘骤痛的刹那,酒劲立马醒了一半。下一刻,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这位爷,您没事吧。” 声音非常温柔,鱼昆却有些尴尬,他不敢抬头,眼神不自在地越过眼前海棠红的衣角,然后瞥见屋里竟然还站着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女人,妆容精致,自带风情。 原来真的有客人在。 而且这客人还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态度甚是和气地看着鱼昆。相比较这下,倒是显得此时此刻趴在地上的他显得愈发的急色不堪。 他赶忙挣扎着爬起来,确实是喝多了,一个简简单单从地上起来的动作都能做得如此笨拙。 鱼昆抱拳:“对不住对不住,一时喝多了几口酒,不小心进……” 后面的话,忽然就忘了要说的内容。 媚眼如丝,唇角仿佛含着春意,一袭海棠红的妖艳色彩穿在身上却又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这男人里头,还真有这么漂亮的啊…… “妈妈!”绿篱从门外探进脑袋:“这醉鬼拦也拦不住!” 云先朝屋里张望一番,一撸袖子说:“我现在就把他丢出去。” 姜岫越过呆愣的鱼昆,走到门边高声说了句:“太失礼了!快去给这位爷送些醒酒的茶来。”随即立刻压低声线问:“楼下是不是还有跟他一样着装的人?” “啊?”云仙一愣,点头说:“有,还不少呢,坐了好几桌,都是像他那样穿暗红色粗麻衣裳的。” 姜岫皱了皱眉:“你们下去吧,要是今天再有来找我的客人,就让他们先去找那些人,他们应该会拦。总之不能再让任何人上来,还有……把他们招待好了,这些人可能不好惹。” 云仙满腹疑虑地点头,拉着绿篱匆匆往楼梯跑。 姜岫关上门,回过身来以后探询地望了麻姑一眼,麻姑目色深沉,默默点了点头。 几个月前,她从一个南边来的客人那里听说,有一支神秘的起义军灭了好几个城镇的“守护者”神庙,血洗式的,没有一个生还者。他们穿统一的暗红色粗麻制服,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和少见的褐色头发。人数不多,行动却极其迅捷有规划,让人完全无法掌控。 南边那些城镇,地理位置本就偏远,四方大陆各地之间的消息又相对闭塞,所以除了他们这些出来走货的人以外,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这支起义军的事。加之商人大多不喜欢惹麻烦,这种血雨腥风的争斗他们更是万万不敢参与。于是,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守护者”方面直到今天也一直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估计是还被蒙在鼓里吧。 麻姑和姜岫说起这事的时候,她其实只当作玩笑讲,姜岫也当作玩笑听了。刚才看到鱼昆闯进来的一霎那,姜岫还只是小小怀疑了一下,但现在知道是这么一大帮人同时出现,那就不太可能只是巧合而已了。 醉酒头晕加上初见时的惊艳感,让鱼昆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有人扶住了他的手,他看过去,是方才站在旁边的妇人。那妇人朝他柔柔一笑,说:“爷,这边坐。” 姜岫拉开抽屉,取了一支朱红色的熏香出来点。 鱼昆跟着那妇人走,一边看着那海棠红的背影一边问:“请问你是……” 妇人柔声笑:“我是这儿的老板娘,麻姑。” 鱼昆哦了一声,看见姜岫点燃了熏香,亮亮的火光噗的一跳,立刻就被一缕蜿蜒的白烟取代,袅袅娜娜,缠缠绕绕,向着四周散开。 他坐在椅子上感叹,好香啊。 白烟缓慢飘散,慢慢凝结成雾,眼睛所见逐渐变得朦胧,朦胧中好像有一片海棠红的东西在眼前蓦地一晃,脸上就掠过了大片清凉柔软的绢丝似的触感,是姜岫宽大的衣袖。 和刚刚闻到的熏香甜腻味道不同,姜岫身上是那种很天然的气息,怎么形容呢,有点像清晨雾气缭绕的松林,有点冷又有点好闻。 鱼昆眨了眨眼,他觉得脑袋有点发沉,不经意抬头却又撞进一对含笑的眸子里,听见姜岫的声音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下一下扣在他的心尖尖上。 “这位爷真是英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鱼昆是背对着卧房坐下的,从姜岫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卧房里的那张雕花木床,此刻赵锵锵正趴在床底下右手拿袖子捂着口鼻,左手抓了个不知道是垫子还是什么的东西一股脑儿按在毛豆脸上,毛豆看着挺老实,趴地上一动不动,实则趁赵锵锵没注意就偷偷吊起一边眼睛往外瞄。 赵锵锵盯着姜岫,圆眼睛眯缝成线笑得极其不正经,挤眉弄眼地朝他使眼色,还比着夸张的口型说了两个字:妖——孽——! 他没回应,只定定地注视她,眼神逐渐变得晦涩不明。赵锵锵微怔,渐渐收起了笑容。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