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黑,夜风已经起了。 檐下挂着的一串串风铃,被风拂动,发出脆生生的叮铃叮铃声。 红墙青瓦的小楼,进门处挂着幅牌匾,匾上的字是绿色的,妓院的专属风格,写着大大的“鸾凤院”三个字。牌匾下面是一排大红的灯笼,时间尚早,这些灯笼还暗着。 麻姑穿了身五颜六色的衣裳坐在大堂中央,长发挽成髻,有几缕发丝打着卷儿从同样五颜六色的头巾底下钻出来,垂在脸侧。她右手甩着块帕子,左手搭在茶几上,手背拱起,极富规律的笃笃笃敲打着桌面。 若单看这只手,那是绝对猜不出这位鸾凤院老板娘的真实年龄的。只是,倘若再仔细瞧上一眼,那就不难看出——即便她脸上的妆容依然精致,整体身姿也称得上是风韵犹存,但擦了再多的香粉也掩盖不住的法令纹和鱼尾纹却也明明白白昭示出,这个曾经姿容出众的女人确确实实已经开始变老了。 敲了这么久,还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麻姑想了想,起身走到大堂角落的置物柜前,取了个东西又走回来。她重新坐下,晃了晃手里握着的戒尺。 凡事有弊也有利。 虽然岁月无情让皮肤变老发皱,却也让人越来越能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 懂得,怎么治这帮小崽子才最有效果。 戒尺重重落下,敲击到桌面的一瞬间发出了较之前十几倍响亮的声音。 还不肯出来? 很好。麻姑心平气和的想,没事,反正我有的是耐心。 啪——啪——啪——的敲击声不急不慢地继续,不催促也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听得人心生烦躁,最后终于从二楼西边鸾阁那头的走廊探出了一张极不高兴的小脸,气哼哼地埋怨道。 “妈妈,这才几点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麻姑抬头,慢条斯理道:“哦,是绿篱啊,你醒了是吧,那出去点灯吧。” 绿篱一听,两步爬上窗台伸手朝对面遥遥一指,嚷嚷道:“怎么又是我们鸾阁点灯,让他们凤阁去点!” “就是。”窗子里跟着探出五六个脑袋,清一色都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当中一个头上系着黄绸带的圆脸姑娘正撅着嘴,满脸的不服气:“他们凤阁的小倌儿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了,怎么每到擦牌匾点灯的时候就都见不到人呢?” 凤阁的窗户缓缓推开,几个着白色夜衣的少年立在窗后,打头的那个生得最俊秀,斜斜朝鸾阁丢过来一个白眼:“橙夕,就你们鸾阁这一个个泼妇的德行,要不是有我们凤阁给鸾凤院撑着生意,你以为有客人会愿意来?” 他叹气,装模做样拢了拢乌黑的长发:“说到底,是我们凤阁养着你们鸾阁的,所以诸如擦牌匾点灯笼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事你们就不应该自觉地多做一些吗?” 橙夕和绿篱对视了一眼,说:“还‘毫无技术含量’呢,云先你既然这么喜欢学赵锵锵说话,那你知道我现在看你的眼神代表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 绿篱接道:“宛若关爱智障。” 和赵锵锵认识久了,云先自然理解智障是什么意思,他顾不上继续维持美好的姿态,同样两步一跃,跳上窗台,指着鸾阁道:“说不过就知道骂人是不是,说你们做不成生意你们还不承认,要不是有我们岫哥哥……” 橙夕打断他:“要说功劳那也是岫哥哥的功劳,你真以为客人是冲着你这张脸来的?再说了,人家岫哥哥住你们凤阁吗?住吗住吗?” 麻姑翻白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鸾阁凤阁加起来二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每天临开张前都得叽叽喳喳来上这么一出,哪边都不愿意先起床更不愿意主动跑出去点灯。再这样下去,真跟赵锵锵那死丫头说的一样,自己要得那什么神经衰弱了。 她听得头痛,那边绿篱还在对着涨红脸的云先叫板:“公鸡学凤凰,天天的模仿人岫哥哥的举止动作,你学的来嘛你,还拢头发呢,你们说多滑稽呀。” 凤阁的小倌儿们平时就嘴笨,连唯一能和鸾阁吵上几句嘴的云先,此刻也彻底败下阵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憋了半天只憋出个:“你,你,你们……” 喀拉一声响。 下一刻,鸾阁和凤阁中间最大的那间厢房的窗户,被人推开了。 雕刻着祥云苍山的两扇窗棂之间,有个人只披了件海棠红的长袍,支着右臂,慵懒地斜倚在铺了软枕的窗台上,似乎是还没睡醒,一双略显细长的眼睛因而微微有些半眯。袍子披的太松,从一侧滑下险险垂在半肩,漆黑长发欲遮不遮地披散在裸露的那侧手臂,看得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直了眼。 烟岚云岫,真叫人忘了身在何处。 “吵什么啊……”姜岫嘟囔,那把嗓子也和他的样子极配,如同山间雾气弥漫缭绕,听的人心生醉意。然而下一秒美人的画风骤变,嘴里重重地啧了一声,骂道:“妈的,吵的老子睡不了觉。” 一片静寂。 在这一片寂静中,麻姑幽幽开口:“小事,就是没人愿意去擦牌匾点灯笼,估计都等着我这老太婆去做呢。” 云先望着姜岫,真挚地说:“我等下就去擦。” 绿篱和橙夕扒住窗户,抵住身后那几个奋力钻进来的小姐妹:“姜岫哥哥,灯笼我们点。” 麻姑很无语,她不禁想问,这鸾凤院的当家真的是自己吗? 姜岫低低哦了一声,眯着眼睛含糊道:“这些个事儿,就让那吃白饭的去做好了,绿篱你去找下赵锵锵,养伤归养伤,活还是要干的。” 绿篱沉默,为难地望了眼对面的云先,云先内心暗道不好,早知道就不为这点破事儿和鸾阁斗嘴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结结巴巴说:“那个,那个赵锵锵她……她,她,她出去散步了。” 话音刚落,却听见咣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人大力推开门之后,门板狠狠撞在墙上的声音。 姜岫瞬间清醒,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循着声音慢慢转过身去。 背影僵了足足有数秒,这才回头,竖起食指对着心虚的云先和绿篱点了点,皮笑肉不笑地问:“散步?” 两人脖子一缩,眼睁睁看着姜岫房间的那扇窗啪一声被用力关上,姜岫愠怒的声音从窗户后头隐隐透出来。 他说:赵锵锵,你大爷的。 *** 姜岫咬牙切齿地看着撞开房门闷头冲进来的毛豆以及紧跟在毛豆身后,一脚踩上他卧房正中的凤鸟纹地毯就顺势瘫倒在上面挺尸的女人。 他疾走几步,来到赵锵锵身边蹲下,想要掀开她后背的破布察看伤势,“不要命了吗,上次的伤还没好呢。” 赵锵锵一个侧身不动声色地避开,同时把自己小手指上勾着的钱袋甩得呼呼生风,得意洋洋地咧嘴笑道:“姜大美人,怎么这么凶,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姜岫见她那贱笑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伤也不看了,黑着脸转身就去里屋的柜子里翻膏药。 “都是皮肉伤,没什么事。”赵锵锵趴回去,像是在安慰哭哭啼啼的毛豆,声量却不小,刚好能让里屋的姜岫听见。 “都,都怪我看到鸡腿就嘴馋,忘了一拿到钱袋就要马上走……”毛豆的眼泪收不住,噼里啪啦的一个劲往下掉:“害你被……呜,特喵的那么大,大的凳子,打……哇!”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真的没事。凡事啊得靠经验,被打的多了,就知道在什么时候摆出什么样的姿势才能把伤害值降到最低。最重要的是,我谁啊我,我赵机智啊……” 她朝里屋瞄了一眼,声量又提高了些,“那胖子一看就好面子,你看他炫富摆阔的样儿,你说哪个头脑正常的人会在腰上挂个3XL号的钱袋招摇过市?这不是主动招呼人去偷吗?不过话说回来,我确实也是没料到这家伙外表长得跟猪油膏似的,脾气却不小,不就被乞丐蹭了一下吗?踹两脚还不解恨?怎么着,是杀了他爹还是抢了他女人了?那眼神看得人真是……” 她朝自己脑袋上指了指:“真倒霉,估计是这儿——出了问题。” 见姜岫拿着药瓶面无表情地走回来,赵锵锵赶忙往他那边挪了挪,笑得极其狗腿:“所幸万事难不倒我赵机智。”她把手举到姜岫眼前,竖起食指和中指,“求饶不成,我还有方案B!” 二B手势被姜岫无情拍开,赵锵锵也不气馁,继续靦着脸说。 “我就憋着,然后用力扯自己衣服,你知道这破道具服有多容易扯烂吧。哎呦,别说,多亏了那把凳子,虽然砸身上有点儿疼,真的,就一点儿疼……”赵锵锵在姜岫看起来似乎想杀人的目光中声调变得越来越低,“一丝疼,一丝丝……”随后猛一点头,抿嘴严肃道,“其实完全不疼,小样儿,举把三无品牌的凳子砸我,凳子毁了,我啥事儿没有,后背的衣服反倒是全裂了。这下好啦,他哪敢再动手啊,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女人的衣服打烂了,他这还要不要脸了!” 她把脸凑过来,眉眼弯弯,指尖去戳姜岫的胳膊,一下一下,讨好的:“你说我,是不是赵机智?” “人家打烂你衣服是不要脸,那你自己又哪里要脸了?”姜岫的目光从赵锵锵手腕上缠着的黑色绸带上扫过,一脸无语道,“光天化日之下设计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拆了给一群大老爷们儿看?这叫赵机智?我看这叫赵弱智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