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拿起桌上那竹制邮筒,打开,取出里面的信。 “施老板约我们来的意思,说是怀疑自己撞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中了邪。”他把信在桌面上展开,手指点在其中一行,“除了喝水以外,无论吃什么东西,都是一股腥臭腐败的味道,无法入口,一入口就吐……” 施元佑打断道:“现在连喝水都觉得苦。” 男人点头:“施老板怀疑的很对,确实是中邪。” 施元佑没吭声,右手不自觉的揉搓起左手手腕上一串红色的珠子,随后回头喊了声店家又要了碗凉茶。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说:“施老板其实,并不十分相信中邪这样的说法,是不是?” 施元佑盯着手腕上的珠子,硕大的红玛瑙,颜色偏深,红里稍稍带了些黑晕,眼睛盯得久了,会产生错觉,仿佛这些黑晕是活的,会在一颗颗玛瑙珠子之间浮动,流转,蔓延。 他干笑:“也不是不信,找了那么多大夫看都说这毛病生得蹊跷,完全找不出病因。找灵媒这个法子,还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大夫建议的,你说连大夫都这么说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好不相信,只不过……” 泡茶的小厮回来了,他俯身把茶碗摆在施元佑面前,茶水浑浊,漂浮着许多没有完全化开的糖粒。 施元佑左手端起茶碗,握在手心里晃了一圈,接着道:“那位大夫再三和我说……这位灵媒的本事很大但她的价钱也绝不便宜。”他挺直了身子,右手抚了抚身上那件做工讲究的天蚕丝外衣,还顺带把挂在腰间的一个硕大的钱袋拎起来,向上甩了甩:“钱呢,我自然是不缺的。只要能把我这怪病治好,价钱尽可以随便开。” 他扫了眼从坐下开始就一味低着头默默喝茶的红衣少女,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嘲讽的意味:“只是吧……” 只是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姑娘和灵媒的身份差了十万八千里,灵媒不都是长相古怪神神叨叨的老婆子吗? 眼前这个姑娘虽然浑身裹着纱巾看不清容貌,但只凭那一双眉眼他也大概能把样貌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说这么个水灵灵的黄毛丫头是灵媒,还是个本事不小的灵媒,在理智上,他是不愿意相信的。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觉得找灵媒这件事本身,就很有可能是那位大夫在对他的怪病束手无策之下胡乱想出来的托词。 施元佑的心里有了怀疑,但毕竟大老远的赶都赶过来了,他打算耐着性子再试探试探。 “你们二位,方才是如何一眼就找出我的呢?”施元佑不解,在约书上他只按照那大夫说的,除了所求之事以外,写明了约见的时间、地点以及能给出的酬劳,然后就静静等待灵媒的确认书了。其他关于自身外貌的描述,他半个字都没提,那他们又是凭什么,就能这么笃定地坐到一个陌生人面前呢? 也许是人手不足,连后厨的小艺都被临时调出来端茶。凉茶很满,她的步子不能迈得太快,可是身后又有好些客人大声嚷嚷着在催促,她就有些心急,一张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涨得愈发的红,匆忙走到施元佑这桌时,步子一时没踩稳当,左脚右脚打架,身子往前一扑,手里端着的茶碗就直直朝红衣少女的脸上砸了过来。 施元佑下意识护着身上的衣服往后躲,却只见眼前蓦地有黑影一闪,定睛一看,方才坐在自己左侧的黑衣男子此刻居然已经站在了少女的身后,上身略伏,右手上正稳稳托着那一碗茶,神奇的是,那么满的一碗茶竟没有一滴茶水洒出来。 施元佑瞠目结舌,看到那男人把茶碗举到同样瞠目结舌的小艺跟前,弯了弯嘴角问:“是我的茶?” 小艺惊魂未定,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末了讷讷点头,刚刚被惊到白了好几度的脸又一点一点红了。 有邻桌的客人吹着胡子打趣道,小哥好身手,看得人家小妹妹脸都红了呢! 小艺本来还愣着没动,听见这话臊得狠,猛一跺脚就跑回后厨去了。 男人端着茶碗朝邻桌的大胡子笑了笑,转向红衣少女:“这得加钱吧?” 少女不答,面色平静地问施元佑:“你怀疑我?” 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施元佑一时语塞。见识了黑衣男子的身手以后,他的心思就有些许的动摇,能把这样一个人带在身边那估摸着这小丫头应该也不是一般人。他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尴尬地解释说:“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少女打断道:“不如,你先喝一口茶再说。” 喝茶? 施元佑觉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让他喝茶? 黑衣男子刚落座,低下头正大口喝了口茶,此时偏过头看向施元佑,微微提了提唇角说:“施老板,你刚才不是奇怪我们是怎么认出你的吗?”他曲起手肘,食指朝少女那边点了点:“听她的,喝一口,你也许就知道了。” 少女的目光澄净,也不催促,就这么静静看着自己。施元佑心头一动,鬼使神差拿起茶碗喝了一口。 下一刻,他脸色一变,立马扭过头噗一声朝地上吐出嘴里那口茶水,吼道:“阿丁你泡的这是什么茶,甜得要人命啊!” 名唤阿丁的小厮赶忙跑过来,一脸诧异地看着抱着胸口咳个不停的施元佑,结结巴巴问:“老,老爷,您觉得,太甜了?真的是,太甜了吗?” 语气太过不敢置信。 施元佑刚吼完就愣住了,直起身子又低低咳嗽了两声,看看左侧表情玩味的男人又看看右侧不动声色的少女,随后伸手一把端过早前被自己推开的那碗果茶,举到嘴边抿了一口。 随着吞咽的动作,喉咙里咕咚一声轻响,施元佑的眼睛大睁,双手端住茶碗一鼓作气把那剩下的果茶一股脑儿都倒进了嘴里。然后,一抹嘴,重重放下茶碗,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果真是名不虚传!” 不知他赞的是茶还是人。 少女斜睨了眼黑衣男子,轻飘飘的说:“刚才那钱,你问他要。” 男子拱手:“谢施老板。” 阿丁终于明白过来:“老爷,您好了?” “好了!”施元佑一拍桌子,兴奋道:“你让店家立刻给我们弄些可口的点心来,快去快去。” 老爷的怪病好了,作为下人自然是值得高兴的事,病好了,就意味着老爷的心情也变好了,再不用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过日子,实在是天大的好事。离开前他偷偷瞥了眼红衣少女,心里暗道,真是看不出来呢,年纪轻轻居然有这样的本事,只见了个面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老爷恢复味觉。 这世上还真有厉害的灵媒啊。 他走开几步,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匆匆返回,俯身凑到施元佑耳边低声说:“老爷,既然这灵媒能把您的病治好,说明我们家里确实是有些不干净的东西的。这样说来,那大太太二太太她们这些年陆续生出死……” 施元佑猛然抬头,眼神一凝,对着阿丁用力点了点头,说:“你先下去吧。” 阿丁离开后,施元佑沉默了数秒,随后起身朝同桌的两位深深鞠了一躬,说:“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现在既然我的怪病已除,那所有的酬金我定会如数奉上,只是,施某还有一事相求。”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说:“其实吧,我家里还有一件怪事,就是我的那几房太太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接二连三……不断的……生出死胎来。” 少女静默了一瞬,开口问他:“你手上戴的珠子是哪儿来的?” 施元佑被问得猝不及防,伸手摸了摸左手腕的红色手串说:“这,是个老朋友送的。” 少女说:“你之前的怪病不难治,只是有人在你身上下了咒,食腐咒不是什么高深的咒术,很容易解开。”她指指他的后脖颈。 施元佑反手摸了摸,想起方才瞬间的冰凉感觉,明白过来。 她示意施元佑伸手。施元佑听见“下咒”两个字已经有些魂不守舍,赶忙照办,把手腕举到少女面前。 哪只手腕刚一靠近少女,她突然身子急急向后一避,皱着眉头捂住口鼻。施元佑莫明,赶忙收回手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没什么啊。 少女保持着避开的姿势,说:“这手串,你解下试试?” 施元佑低头,右手按住手串往外一拨,他愣了愣,又用力一拨,随后脸色渐渐变了。 黑衣男子笑了一声:“看来已经太迟了。” “解不下来的话就有些麻烦。”少女摇头,“咬的这么死说明你戴上这手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定定地看向施元佑,语气淡淡的:“之前之所以能一眼就把你找出来……”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接着说:“是因为在我眼里,他们啊都一样,但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我哪儿不一样?” “气味不一样。”她的目光落在那串红玛瑙珠子上面:“原来是这东西的味道,尸臭,还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