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次 “进来坐吧。” 那道沙哑的女声像是知道林岚会来般沉声说道,屏风上映出的影子也随声一动,楚腰纤细,盈盈一握,越发显得身姿曼妙。 只一个影子便能让人惊为天人的确实难得一见,更何况林岚涉世不深,即便她身为女孩也完全看呆了,本来就让檀香熏得浑浑沌沌的脑袋更是一片空白。 那女子之后也不再说话,极有礼节地等林岚回过神来,缓步移入屏风之后。 屏风后也许是因为太过阴暗,出奇的空旷,只在屏风旁边摆了一张小茶桌,一白衣女子身着古装端坐在桌前,面前有轻烟萦绕,氤氲着脸,看不清面容,身后的屏风上绘着三只恶鬼站在山涧之上,弯弓搭箭对准在水中沉浮挣扎的人们,恶鬼的形貌在烛火的映照下更加狰狞可怖。 林岚心‘扑通通’的,再想想前两次来访,觉得这个店着实诡异,又觉得面前的女子哪里说不出的不对劲,便又心生退意。 “坐。” 女子手上温壶的动作不停,语气偏柔却不容抗拒。 林岚只听这一个字便有些站立不住,平白被酥软了骨头,学着她的样子双膝跪在茶桌前的坐垫上,坐于两脚,双手相交下垂于前,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抬眼看她。 “身疾易治,心病难医,汝定是要来找我的。” 她这番话像极了江湖骗子的开场白,林岚虽来找她,但心中还是揣着九分不信,对这种冠利堂皇的话也没什么好感,嘴上‘嗯’了一声,脸上却明显挂着满不在乎的表情。 女子像是存心要冷场一般道:“你不信?” 林岚默然,表肯定。 女子毫不在意地轻嗤一声,念了一道佛谒:“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 见林岚一脸困惑,便解释道:“相即是面相,其由心而生,不同的心思与作为皆可繁衍出不同的面相,我看汝脸上青黄腊瘦,暗淡无光,定是经常积郁在心,凡事另眼而观,无法如常人言笑之人。” 林岚用力揉着衣角,使劲克制住自己此时的不适,从脊背一直木到脚尖,隐隐预感到将被人说出隐藏多年的心事,却又无力反驳。 “自幼时因父母心生郁气,长积以来,被心所困,不与他人交往,终成心疾,故旁人与你如无物。” 她的用词太过文言化,林岚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困惑地抬头看她。 女子这时已洗好茶,执茶壶的手指摆出优美的姿势,如同一朵将开未开的兰花,茶水由茶漏过滤注入公道杯中,又在一个略小的茶杯里倒入公道杯中的茶水,双手递过来。 林岚像个呆鸡一样,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便往唇边送。 却听那女子又笑了一声,道:“此为闻香杯。” 林岚闻言幡然醒悟,脸上立刻发燥,将手又向上提了两寸,轻轻吸了一下气,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涌了上来,其中还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异香,像是一只无形的小手不断勾着人继续沉沦下去,林岚觉得往事像老电影一样,一帧一帧的在她眼前播放。 恍惚中,那个女子似乎又说了话,幽幽的语气如同蛊惑一般。 “山重水复也总要有个柳暗花明的契机,你的转折么,还是说……你的救赎……” 轻烟后隐隐透出的朱唇一张一合,别样的撩人,更可怖的是,这房间里浓黑的阴影突然之间竟如同活物,不断翻涌着朝端坐着的两人包围过来,林岚半个身子都被卷进这墨一样的浓黑之中,似乎是要被吞噬掉了。 此刻的林岚像是被梦魇住了,数不清的幻境化作了漩涡,又变成了甬道,林岚在里面不断地奔跑,朝前方唯一的白光前进。 耳旁是皮鞋与高跟鞋打在家里的地板上的声音,面前的画面却是破碎的,有高盘起来的头发,各式各样的领带,两只不同的手却戴着同款的戒指,连墙上挂着的结婚照也很般配的样子。 只是,看不清脸…… 然后是噪杂的课堂,老师严厉的批评,永远听不清的悄悄话,和放在角落里的课桌,就算走在校园里也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在这空虚得可怕的时光里,似乎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少年朝她伸出右手,为了逃避,她躲入了更加阴暗的角落里。 蘑菇又不会开出花来,长在阴暗里刚刚好,不需要阳光。 终于有一天,她遇到了同类,灰蒙蒙的颜色像极了她当时的心情,低沉悦耳的声音却说出有趣的话,让她从心头一直暖到指尖,她越靠越近,这大概就是她的救赎。 近一点,再近一点…… 林岚伸手取下那抹白光,入手便感觉分量极轻,展开来看,上面的字迹干净整洁,笔锋圆润温和,当得起字如其人。 是那封信。 他在信上问她,外伤去外科,内伤去内科,若是心上有病,进而蔓延至全身该怎么治呢?又找谁去治呢? 他说第一次见她是在公交车上,她耳朵里插着白色耳机,站得笔直,专注的看着车窗外,阳光在她脸上的绒毛上跳跃着,安静的侧脸像他少时临摹的石膏像,整段行程里,她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而他,看着她。 很久后才迎来第二次,在面包店门口,他正抬手刚打开门,就见她低着头直愣愣地撞了过来,当时他什么也听不到,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脚步匆匆,身上带着一圈明黄色的光晕,他不敢回头看,只觉得被她撞过的半边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了。 他没想到会在书店又遇到她,她的面容有些虚幻,他僵直着身体机械般的拿书,他隐隐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但不敢确定,他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话,声音糯糯的,还借伞给他,他打着那个印着小黄人的伞走在街上,脚步都是虚浮的,他满脑子只想着,刚才的表现确实有点傻。 他很少生病,人一旦生病,就会格外脆弱,病房里满室的白色让他透不过气来,他突然无比地渴望温暖,出院那天,被凉风一吹,脑袋一下子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糟了,伞还在他家里。 第五次又是在面包店,她瘦的厉害,他认出她已经有些吃力,看着她手里一成不变的干巴巴的面包,他有些心疼,女孩子总要吃点甜食心情才会好,店里似乎在做新的糕点,微苦的咖啡酒味突然冲淡了空气中甜腻的香气,像极了他此时的心情。 第六次他已经彻底看不到她了,她的热情让他想要逃离,他觉得到时候离开这个生活了半年的城市了。 离开之前他莫名其妙又去找了她,找了个拙劣的谎言把她领回了家里,手上的颜料是她带给他的感觉,在无尽的黑暗里,她是他唯一的太阳,可惜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模样。 所谓世间,不就是你吗? 这封信恰好夹在这一页,却生生被他曲解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他也有隐疾,但却不知道,是怎么个看不到法呢?是如她一样,还是完完全全的是另一种病? 林岚终于从幻境中逃离出来,缓缓睁眼,眼前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啪嗒’一声,一滴眼泪掉入其中,林岚才发觉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 那女子已将公道杯里的茶水浇在了一个炉鼎形状的小玩意上,然后又自然的拿过她手里的闻香杯,也浇在其上。 周围似乎又暗了一些,林岚自知失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要开口,却被那女子打断。 “气不舒,血不畅,营无养,卫无充,五脏不调,六神无主,姑娘这病倒也好治。” 林岚却有些失望,那女子并没有说出她真正的病情,虽然本来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心中仍有不甘。 “姑娘,请喝茶。” 林岚赶忙接过,通黑的瓷杯极具质感,茶水却清如白水,她低头抿了一小口,入口无味,寡淡如水。 终究还是江湖骗子,连茶水都是假的。 她朝那女子望去,越发生疑,轻烟怎么会遮住面容,更细思极恐的是,她突然想起,若算起来,林岚的确是第一次见到这女子,但除去被外力遮去的脸,其余的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林岚又望向那屏风,这一眼,不由让她毛骨悚然,那屏风上的一只恶鬼不知何时竟面朝向她,箭在弦上,竟要朝她射来,林岚惊呼一声,想要起身逃离,却发现四肢僵直,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这时,眼上传来被贯穿般的剧痛,意识也逐渐涣散。 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一个清冽的少年音:“都说这孽镜台最为公正,但这不孝之罪却是治得太过冤枉了些。” “林岚二十有六时精神失常,失手杀母,又设计杀父,入射眼地狱已是板上钉钉,我此时赐她契机,帮她改了天命,但总归还是要走走流程的。” “想不到……”那少年倒吸了口凉气,“但这要被上面知道……也罢,她喝了这引渡茶,便成了另一个人……” 黑暗终是吞噬了她,恍然之中,林岚竟像是听到了雨声。 又下雨了…… Ψ Ψ Ψ 林岚给父母发了一条‘元旦快乐’的短信后推开面包店门,依旧是熟悉的摆设,明明开学前刚刚来过,却像是隔了很长时间一样。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生了一场怪病,所以又复读了一年,但却莫名没有再报考美术专业,而是顺顺利利地考上了临市的一个不好不坏的学校,学了汉语言文学。 秦峥在上次同学聚会上借着酒劲蹭到她面前,言之凿凿地质问她说好了要考他的学校,为什么说话不算数。旁边的同学笑他还不死心,林岚也笑,可却到底想不起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 她好像失去了一些记忆。 林岚拿了一袋泡芙走到收银台前,就觉得一股浓烈的咖啡酒味儿夹杂着芝士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循味望去,店里不知何时新上了提拉米苏,林岚心思一动,指着提拉米苏对店员说:“帮我再拿一个那个。” “帮我再拿一个那个。”身旁的人说了句同样的话,声音低沉温和。 林岚抬眼望去,那人也正好望来,目光相触,恍若隔世。 口袋里的手机‘嗡’了一声,应该是父母发来的回信。 这次,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