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随意地喝了点粥,一人一个粽子。我吃到的是咸肉馅,镜子是甜枣。 外婆看见镜子就盯着花妆端详:「这花子是涂的罢。」 「仲崖哥哥画的。」 「这都画坏了,来,我给你抹掉。」 坏了? 「那里坏了?」这不可能。 「颜色怎这么艳,花瓣尖尖的,跟妖怪似的。」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梅花开得太早,春来已老,不能共度芳华,我不喜欢这样的寓意。 从前流行梅花图案的花子,色浅瓣圆。 但梅花很宽一块,比在额上就太大了,纸、钿做的花子会细瘦一些,与真花看起来也不一样。 我按桃红色,瓣头挑尖了,自以为是有几分神似,也不失美观的。 年纪大的人不解风情,看着非梅亦非桃,亦非瘦梅妆,只道是画坏了。 「就这样好看,不信你自个儿照。」镜子听外婆一说还真急了,等我叫住她,已经接过湿毛巾,擦糊了一头颜料。 我为镜子重画了梅妆,外婆这回很满意,连说画得像。 但我全没有被夸的愉悦。 想起该为佳儿画一个,一想就难受。 在大门外的水沟洗笔砚的时候,听到清嗓子,还道是佳儿,忙不迭看过去,原来是小西。 她戴着连纱的头篷,牵着小红马,悠闲地走过来。 因没穿外衣,有些窘促:「进来坐。」 怎么会是她?接过马缰,系到棚里。 小西:「也不打个招呼,这就走了?」 「事发突然。怎么找到这里的?」 「芍花派的朋友遍布扬州,找你还不容易?」 我请她先坐,她将头篷搁在桌上,痘子好像稍淡去了些。 找外婆要了件旧衣服,披好了喊镜子一起来。 外公见是年轻姑娘十分欢喜,给她倒茶,低声问我:「个是走丢掉的那个?」 我说:「道上的人。」他便走了。 小西一脸凝重:「发生了甚么事?」她既然前来造访,这其中缘由三娘应已告了她。 「塔里有个高手,打伤了妹妹。」「是甚么来头?」 镜子道:「岐山法华寺的俗家弟子。前些天被茅山派打伤,住持收留下他。」 「要除掉他才能登塔?」 镜子:「这事芍花派不必插手。」 小西:「请你们再试一次。」镜子爽快地答应。 送走小西,我就问:「怎么不让芍花派帮忙?」「那个瘸秃躲避茅山派的追踪,昨儿见着我,生怕行迹暴露,要杀人灭口,现在一定已经跑了。」 「可就怕万一他没走。」「我自有办法。」 看镜子已有谋划,我也安心。但想到她还带着伤:「塔交给我,你别爬。」 我正想着她小时候翻墙摔下来的故事,她好像看出了心思:「你也用不着担心,我爬上翻下地玩得多了,比这危险的,你想也想不到。要不是那个瘸秃,昨晚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我的事,你能帮我这么多,我是很高兴的。但以后,照顾好自己,危险由我一人面对。」 樱唇微启,正想打断,我已继续说道:「何况,塔那么高,又没个台阶,即使有钩绳,也不一定能用得上罢?」 「好啦,你不能反过来想么?」 甚么反过来? 「———如果塔是爬不了的,住持何必要帮曹姨害死白掌门?所以那塔上应有可攀扶之物。」 忽然想到:蓬莱派以轻功见长,要说是曹姨,或许、有可能、很容易就爬上去。 镜子又说道:「茅山派的上天梯你可听说过?」 这我当然知道,但轻功以内力为根基,镜子小小年纪就已经学会了上天梯么?我不便多问,只是说:「可你受了伤,不要勉强。要是我们都不用爬才好。我是为了佳儿,一定要试一试。」 「仲崖哥哥,跟我走。别忘了我说过要帮你找佳儿姐姐的!」 不知何意一笑,是要带我打听佳儿下落去么? 到坊外我叫了挂驴车,搀她先坐上去。 「你的伤,没事罢?」 「婆婆妈妈,还像个男子汉么?」她掸了下裙子,坐正身体,「劳驾,到城中路口的古董店,只有两文钱。」 那车夫本来都调转驴头,听说两文钱,道:「你们两个人,加一文罢。」 镜子弯腰站直了腿,就要下车,她这是假意的,激那车夫让价,但我看着她好像碰着伤口,揪着脸难受,挽住素手,拉她坐下:「三文就三文,我来给,你坐好。」 忽而想到,她做出一脸的难受,恐怕正是激我给车钱,忍不住笑了。镜子没有抽开手,我就想占点便宜,过了一会儿才松开。 「我们到那儿?」怎么是去城里,这儿上漕帮应该向东去运河。 「带你见个朋友,是问珠子的事。」 我想,去运河老远的,也不急于一时,先到趟城中也无妨。 「去古董店问?那些古董商人,啊,木头、玉、珠宝、瓷器,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有谁真的甚么都懂。」 「古董商人也得知道是真是假啊,自己吃不准的,得雇一群懂的人来掌眼。」 驴车的棚子前后是通的,镜子老回头看。 「你这好些年没回来了,从前那里有个造纸工坊,现在拆啦。还记得拐弯书坊对面有个叫金龙的绸庄么?现在是药铺。」 哈……我记得。 因为很早就开了,小时候念不全字,跟外公去的时候就问:「全字后头是甚戏?」 外公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龍,一条龙的龙。」 他有意不纠正金字,让我跟外婆、爹娘说去了『全』龙绸庄,吃了老大笑话。 一晃眼驴车过了东门,大路两边商店多,有些小贩坐地摆摊,吆喝着。 行人熙熙攘攘,道路益狭,驴车走得慢起来。 逛街的多是些小娘子,不乏可爱美貌的,看钗光鬓影,伶牙讨价,兴来就顺口说道:「青簪挽上乌云,闹璘璘。捡绣挑香、笑语出娇唇。」 对了,佳儿说过,想买一本诗集,回头路上过那个书坊不能再忘了。 「仲崖哥哥,你在说甚么,又在写诗么?」 这是《相见欢》词,我正有意补全,道:「你待我想一会儿。」 但是猛然想到,或许佳儿就在这里?看满街扰扰,不见伊人。 驴车晃了一会儿,便过了那条街,我还没想好。 诗情不复,只些破词碎语。 文、云、裙……村、分? 这下阙还须两字入韵,没了那一下子蹦出一句的灵气,要试字已落了下乘。 磨到城中没个果,就这样跟镜子进了古董店。 「史老板———」不等伙计发问,镜子已大喊一声。 「哟小瑨,回来过节啊?谦义才出门了。」闻声从里头走出个人,四十不到,棕色花边的绣衣,十分富气。 「我来找你的,这我表哥。」 史老板客气请入后房座:「是这位公子要入宝贝?」 镜子一甩袖子,坐入椅子:「史老板生意兴隆,已经够有钱了,还想打我家里人主意?今儿咋就为问几句话,把你鉴珠宝的掌眼先生叫出来。」 「今儿不巧,掌珠宝的师傅回家了。史某也略知一二,小瑨有甚么事且说说。」 史老板对她还是很客气,但因不是生意,已收了一些热情,坐到对面。 「前唐鉴真可曾收过日本僧的馈赠,比如———夜明珠?」 「这个说法,江湖上传了已久,没个定论,我也不知道。鉴真大师的事,倭国有一本书,传入汉地的不多,我有幸收了一卷,里面不曾提及赠礼之事。」 我朝镜子望了一眼,她也回以对视,道:「这书叫甚么名字?」 「是鉴真亲自化导的真人元真所记,名曰《唐大和上东征录》,只因汉地善存太少,除了秤平寺收了一卷,恐怕就只有史某人手头有了。小瑨要看,我这叫人抄录一份。」 我们在房里坐,等掌眼师傅抄录。 「你认得他?」 「茅山派老弟子,算来大我两辈,本来是太师祖晚年破格收的才俊。可惜受了重伤,隐退经商。公公收他儿子为徒弟,和我一样年纪,却是小师叔。」 镜子的外公,就是茅山倪真人,土话叫公公。我没见过他,只有一些耳闻。 倪真人长年深居,事务都交给了伯舅。以前镜子外婆在世时,和儿子争房屋修缮的事。母子大闹,亲朋都围过去看,倪真人始终没管过。 「毕竟两百年前的事了,就是秤平寺里,能了解清楚的,怕也只有住持。这书要是查不出甚么,便真没有可追究的,我们便去河边玩罢。中午有赛龙船的,你要看么?」 同镜子闲聊片刻,书已抄好送来,只有很薄的一叠纸。 「也没多少嘛。」镜子迫不及待拿来看。 我凑过去,她也向我拿近一些,但开头都是些废话,有时我还没看完,镜子已甩给我,自己看下一张。 我接过书页,仍去看镜子手里的,忽而眼前一亮,看到了日本僧荣叡、普照顶礼鉴真足下。 接过来,仔细看了下,果然不曾有一字提馈赠之事。 荣叡、普照结伙众僧前往扬州,求得鉴真东渡。 第一次出海准备就绪,却因和尚内讧,高丽僧如海诬告鉴真勾结海贼。 当时海贼正猖狂,官府宁可信其有,查抄诸寺,众僧皆遭抓获。荣叡躲在水中,未能逃过,又有躲在民间的,也不曾免难,读之惊心动魄。 看到第二次置办船只时,镜子停住了。我等她递书页,没想到她从我这里又把前一张拿去来回看。 「你瞧,备办除粮食之外,还有……各种塑像、经文、佛具,这也不提了,可是,麝香二十剂,沉香、甲香、甘松、龙脑、胆唐、安息香,栈香,零陵香、青木香、薰陆香,都有六百余斤!他携带如此多的名贵香料,是做甚么?」 镜子抖抖手里那一页,语气激动起来,显得有些愤怒:「青钱十千贯,正炉钱十千贯,紫边钱五千贯……还有!除了船工、僧人,竟有御作人、画师、雕檀、刻缕、修文、镌碑等工手都有八十五人。这怕不是为了传律罢!?」 她迅速看下去,一直到最后,都是一目十行。终于在最后几张纸上又停了下来:「最后带过去的,你瞧,还有这个。」 纸上一列阙文标注十分显眼,我顺着她的素指,移过目光:「王右军真迹行书一帖,小王真迹行书三帖,天竺朱和等杂体书五十帖。」 「王羲之、献之父子的字帖,这可是无价之宝。」触目惊心之余,也觉匪夷所思。 史老板送一客从里头出来,满面春光,像是刚谈成一笔生意。听到我们说话,他回过来说道:「那倒也……不至于。似二王书帖,即便是唐人摹本,已很难得。真迹价值连城,在帝王手中或陵葬里。如冯承素、虞世南、褚遂良等,或能有头手摹本。到民间,得经了三四手的摹写。」 镜子点点头:「和尚怎么会有真迹?无非用摹本冒充,欺骗倭人。这些东西在中土,或许骗不了人,但倭人难辨真假,就当成真迹了。」 「这朱和是谁,天竺人么?」虽觉无关紧要,我随口问出。 镜子也不置可否:「会不会是个国家,与天竺并列?」 史老板笑道:「史某读至此处,亦觉奇怪。查天竺梵文书法,未见有署名朱和、或形音相近的。但典籍中的番国,亦不闻朱和。以史某之见,此处抄写错误,本当作末和。」 「末和?」「末尾的末,抄成了朱。渤海国出于靺鞨,同音简写成这两个字。」 问他:「栖灵塔有多高?我想爬上,但已无阶梯。」 「若无钩索,难以攀爬。小店入手古书时,曾见有一份隋朝时栖灵塔的建造记录,稍后抄录给你。」 这时又来一客,史老板与他寒暄几句,便拉进房里头。 「往前,是不是……」看素手伸来,我便侧过身子,把纸递过去,她也不接,只是用食指勾起几页的边角,顿了一下,道:「这页。」 我把上面的挪开,素指颤颤地引着目光:「看这里。我就记得。」 「……差官人于诸寺收捉贼徒。遂于既济寺搜得干粮,大明寺捉得日本僧普照,开元寺得玄朗玄法。其荣叡师走入池水中仰卧,不良久,见水动,入水得荣叡师……」 第一次出海,为高丽僧如海诬告勾结海贼,故而事沮,官差捉拿诸僧。 「你还记得罢,这荣叡,普照最早欲传律东瀛。虽与玄朗、玄法俱为倭僧,但全书每每荣叡普照并提,二玄另一伙。」 我应付着点头,往前翻看。 「那么,荣叡是在那里被捉的?」 「是……大明寺,就是这里。」秤平寺建于刘宋大明年间,故有此名。水池?客房外的放生池?「———可是……」 「可是甚么?」她站直身子,焦灼地看着我。 「可是,憋气能坚持到官差离去么?」 「可不是?他一会儿便憋不住,根本就行不通。」 官差突入寺中捉拿了普照,荣叡慌不择路……留唐修佛十年,如果还慌不择路,太就没定力了。 「鉴真至倭国,若想勾结权贵,招揽势力,胡作非为,都易如反掌。一帖四手摹本,也能充作真迹。但这么多东西,还要造船、带工匠。便是三千舍利、百部经书,都是秤平寺几百年珍藏,岂能他一个人说了算?」 「你是说……收了贿赂的不止是鉴真。」 「是整个秤平寺,用宝物换来寺产。甚至开元寺、既济寺都受了贿赂。」 「我明白了!鉴真六渡,屡挫屡进,这宝物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没有被官府发现。看来荣叡跳入水中,正是为了藏匿宝物。」 镜子点点头,肯定我的附言,将书页拿去,在腿上捯整齐,道:「明天去秤平寺。」 史老板拿着一叠纸,我接过看来,原来是栖灵塔各层高度: 「承台七尺九寸,下有地宫深一丈二尺六寸,第一层二丈五尺九寸,第二层一丈九尺九寸,第三层一丈九尺六寸,第四层一丈九尺四寸,第五层一丈九尺二寸六分,第六层一丈九尺一寸,第七层一丈八尺九寸四分、第八层一丈八尺七寸八分、第九层二丈六尺八寸三分,须弥座与攒尖等共三丈三尺三寸,各有差误,记实高二十二丈八尺八寸五分。」 镜子也不需算盘,念念算数:「从承台爬起,到九层之顶,累高约十八丈七尺七寸。」 「地宫?」这是甚么?地下宫殿? 看我一眼差异,史老板笑道:「你可知道佛塔为何而建?」 「听说是为了存放高僧舍利、经卷、法器。」 「塔自会昌三年焚毁,至今一百四十年,未曾修复,这些年间新的舍利、法器放在何处?」 这………「难道是塔底下?」 「不错。自南朝以来,一些寺庙将舍利埋于地下,渐兴起在塔下修建地窖以收舍利、法器的做法,称为地宫,这并非稀罕事。」 辞别史老板,我们本要坐车去河堤。镜子扶着墙呕吐,她昨晚失了好多血,带出了病。我更急着要扶她上车,先回家里。 但车夫怕她吐在车上,不肯接。镜子也说,万一吐人车上。 我说,多给点钱,总不是事。但镜子就在路边捱了会儿,执意步行。 于是往东走了一点路,忽然有人叫道:「小瑨?」一眨眼已到身边,拉住了镜子的手:「你回来多久了?怎么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