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没有办法,其他人也不会再有了。 这话说得自负坦荡,宋沅不由勾起了唇。他久久地看着她,似乎在做巨大的权衡。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少庄主才又开口:“小九,你真要一试?” “我试一试。”话已出口,薛默的心反放下来:“师父,这东西并非自然之物。我们为了除掉这东西毁掉山野、让好些山民流离失所,岂不是遂了放着东西出来的人心意?” 她说得恳切,宋沅把头一点:“那好,师父让你一试,但只能等你一个夜晚;若是到明朝司马康成找上山庄时你还没法子,我就只能传令下去,如十二年前一般在清凉山使用五犀散。” 说是等她一夜,但此时已是亥时,若按昭武校尉辰时到访计,留给她的时间也不足五个时辰。她能把已有的和可能隐藏的怪虫都解决吗?少庄主看向自己的九弟子,薛默胸有成竹地点点头:“等司马康成找来时我一定能想出法子,但请师父先把与当年有关的事和物都告知提交给我。” “可以。”宋沅立即答应下来。 把矮马和药物留在山上,他们先返回绿柳山庄。宋沅让其余人先回去休息,带薛默自行去湖心岛,这也是薛默第一次进有风堂。有风堂独居岛上,依靠长长的水榭回廊与对岸连接,走在廊下时湖风凛冽,岛上柳枝被刮得哗啦作响。薛默不由拉紧斗篷,宋沅在她身畔停了下来:“很冷是吗?” “有点儿。”薛默不好意思地答道:“这里风有些大……”没想到映雪湖心的温度这么低,几乎比岸上迟了一个季节,不知宋沅在这里怎么过冬。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宋沅二话没说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薛默一惊,小声推让:“师父,不必——” “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担心被人看到。”宋沅轻声打断了她:“一会还要更冷,别冻着了。” 他的话温柔坚定,薛默只得低下了头。她轻轻整理宋沅大氅上的皮毛,把它们都掖在斗篷后面、使之不要触碰到自己。夜色幽深,宋沅手提灯盏,引薛默在园林小径中前行。原来在岛上深处还有孤零零一座宅院,掩映在重重柳荫花树下。远远的月洞明朗,那院内的石阶庭柱都是白石雕就,在通明的灯火映照下莹澈如霜雪一般。薛默脚下一顿,转过头来:“师父,我夜里常看到岛上灯火彻夜不息,原来就是这里?” “是。”宋沅指着那满月的门:“此处是家母生前所居,你要的东西就在里面。” 绿柳夫人? 创建绿柳山庄的女子…… “师父,那座宅子有古怪。” 薛默忽然有些不安。她并不喜欢走进亡者曾经的居所,她觉得这样会引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窥视。而在踏进月门的那一瞬,她就听到了叽叽呱呱的私语,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她;而当她凝神去感受,那些声音又都消失了。她心中浮起恐惧:“那宅子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 “不该存于着世上的东西。”薛默把斗篷紧紧裹着自己:“我感觉有寒气从那宅子里涌出来。” “小九,你害怕……那个?”宋沅不觉失笑,他把灯提起来,远远照那庭院:“这宅子虽然这些年来一直空着,但一天三次都有人打扫,并非那种荒野怪屋。而且你看,那院里彻夜亮着灯呢,怎会有你担心的东西?” 远远的灯光皎然,白石院落莹莹如冰雪。像是与这番话呼应,空气中的寒意突然褪去了,院内灯光变得融融,身畔也暖了起来。 这……往下拉了拉帽子,薛默暗暗启动空间的数据显现功能,留心察觉这座宅院的数据资料。还真没什么异常的。整个庭院非常干净,所有程序数据都有条有理,就像被仔细摘检似的。 完全没有异常本身,就是一种异常。就如同只有画上的牡丹才有完美无瑕的花瓣。 她从衣下把一件东西取出来,冲宋沅点了点头:“我们可以进去了。” 那是惊羽,她初到绿柳山庄时挑选的武器。宋沅看着她,面上神情哭笑不得:“小九……”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走过去推开堂屋的门,水似的灯光顿时从屋中淌出,仿佛银河流溢,薛默一下遮住了眼。等她终于适应这耀眼的灯光,却被突然的发现惊得立即挽着惊羽,高声叫道:“是谁!谁在那里!” 屋中站着一个女人,身量高挑、背对他们而立。她身着湖蓝衫裙,随风拂动的长发上缀有繁星发簪;听得门户开阖她缓缓侧过头来裙裾微微摆动,而她的身子分明是飘在空中的! “哪?哪里有人?”宋沅茫然四顾。薛默几乎要哭出来——傻瓜!你没看到吗?就在那里!那个飘着的…… 她的舌头打结,没法把“鬼”字说出口,只是带着哭腔说道:“快走!你看不见她!我来把她挡一阵!”只是一段异常程序,用惊羽应该能把她干掉吧?薛默的手指直发抖。少庄主顺她目光看去,按下她的小弩噗的一笑:“那只是一幅画像呀,小九。” “她刚刚动了!她刚刚动了!”薛默歇斯底里地嚷起来——见鬼!这座空宅真的有古怪!那个女鬼!是不是绿柳夫人的鬼魂? “这是家母生前自画的像,用了墨变技法,光影摇动时画上的人就如同动起来一般。”少庄主过去在那女人脚下只一揭,果然从墙上显出一幅画来。那画贴在墙上,绢本上绘的就是使薛默受了惊吓的蓝衫女人——她刚刚看着衣袂当风、堪堪要转过身来,此时已然静止,想是光的角度改变后就没了那动态效果。 原来只是一幅画……薛默只觉全身都发软了。她吁一口气:“师祖画这么一幅画长久挂着,是为了防贼么?” “家母只是特别喜欢墨变技法。”宋沅好笑地瞧着她:“小九,你这么怕——” “住嘴!不要再说啦!”被宋沅目击自己的狼狈相,薛默非常懊恼:“你说我要的东西在这里?拿出来吧!”她心中羞愧,语气也变得杀气腾腾。宋沅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漾出来,他咳了一声,把绿柳夫人的背影画像放回墙上,从画下的长案上掂过一个东西:“就在这里。” 那是一只妆奁,外面镶着的云纹螺钿十分精细;它有两片锁叶,两个铜锁,分别扣在妆奁的上下两侧。宋沅取出一把银钥匙将上面的锁喀嚓一开,目视着薛默:“小九,你过来看。” 他怎么不拿过来?薛默虽有心离那画像远点,也只得过去。妆奁里很黑,满室灯光竟无法照进这只木匣子,薛默瞪着眼看了许久都无法看清里面有什么。狐疑地抬起头,她望向宋沅:“师父,我什么都没看到。” “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吗?” 她迟疑片刻:“只看到了……黑暗?” 话音刚落,妆奁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光,仿佛暗夜中星光一点。那光越来越亮,变作圆滚滚一个小球无限膨胀。小球越来越大,忽然砰的一下炸开,无数星辰在其中诞生;它们高速旋转,聚合又散开,星云星系依次形成。那些星星呼啸着碰撞远离,一个蓝色星球出现在雪白的云雾里。薛默只觉自己随着云落下去。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来了,越来越大,竹叶被打得啪啪作响。她嗅到了泥土的芬芳,有什么东西拱破水面,以肉眼可见的姿态生长起来。那是一株笋子,可薛默觉得那似乎只是一只竹笋的壳。雨后春笋飞快生长,一片片脱下它光滑的笋衣、露出新玉似的嫩节。薛默注视着它,那竹节中有旺盛生机、似乎孕育着无数可能,却与整片竹林格格不入——就是它了! 她伸手攀折。竹节应声而断,她的视线也瞬间回到了绿柳夫人的屋子里。墙上画轴中佳人迎风而立,满屋烛光水似流淌,一切都未改变,她仿佛刚刚做了一场幻梦。宋沅依然站在身侧,绿柳夫人的妆奁打开着;奁中竹林星光已不见了,那盒中一片幽深,仿佛把所有光都吞了进去。唯有一段竹节真切地在她手中,已是发黄干枯,显然已保存了很多年。 少庄主目视着她,她迟疑片刻:“师父,这里面就是十二年前曾出现的蛊虫?” “你可以剖开来看。” 宋沅递过来一把小刀。薛默接了把那竹节喀嚓一破,几只蛹顿时显露出来,旁边还有粉团花蜜和未孵化的卵。 “竹蜂儿?”她轻声自语。虽然还是蛹的状态,她已能轻易辨出里面的虫儿是竹蜂一类。只是那里面的能量气息很是古怪,明显不是出于自己手笔。 这些程序,来自设计过程中的另一套数据库…… 薛默抿了抿唇。盘古世界建立之初,项目组做了无数设定方案,反复修改,才最终成了现在模样。在这无数推翻与重建的过程中产生大量的冗余和错误程序,设计人员把它们全都封存起来、作为盘古世界的参照比对。这些程序对于盘古世界来说危害极高,一直是被严密监控的,怎会出现在盘古世界中呢?还有这只妆奁…… 薛默的心更一步地沉下去。这只妆奁不但能存储影像物件,还能根据注视者的思维来调整映像,这已经是管理员空间才有的功能了。这样一个东西为什么居然会出现在绿柳山庄?这成型的东西出现在盘古世界绝不会是数据的偶尔泄漏,只可能是—— ——与这项目有关的某个人有意为之。 类管理权限一旦被盘古世界中的人获得,无疑会影响这个世界的平衡和稳定。那个将类管理权限下放到盘古世界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与篡改超纲数据的可是同一个人?绿柳山庄是否能熟练使用这个妆奁、也就是运用类管理权限?而最重要的是:那个人,究竟是谁! 心中闪过数个念头,薛默刀尖一转就要往那茧皮划去,宋沅一把按住她的手腕:“不可。它们还是活着的。” 十二年前的虫子,至今仍在休眠。 绿柳山庄的少庄主熟知这一点。 果然。 不动声色地放下刀子,薛默敛起眉目:“多谢师父提醒。弟子已有克制这种蛊虫的方子了。” “什么样的方子?快快写来。”少庄主急切地说。 “是,师父。” 宋沅拿来纸笔,薛默伏在灯下飞速写了出来。待她写好,少庄主拿起药方,不由有些迟疑:“小九,你列的这些药物虽然配伍起来有杀虫功效,但这东西不同于一般害虫且深藏地下,这些寻常药材能成么?” “自然不成。”薛默爽快回答:“这药方还需药引才可成功,而这药引不知师父愿不愿意帮着我配。” “哦?”宋沅不由失笑:“小九所需药引是何物?为师自然没有不帮你的。” “如此最好。”把狼毫在笔洗中涮了涮,薛默朝那妆奁一指:“我的药引——” “——就在师祖的妆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