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乞儿张着大嘴刚想啃那鸡腿一口,突然觉得喉头一滞,劲风扑面,竟然咬不下去。桌子上的鸡却也不见踪影。乞儿大吃一惊,却看到台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袍人,正撕下一大块鸡肉吃得香甜。乞儿登时火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想他纵横市井多年,从来只有抢别人东西,偷别人的鸡,今天却被这个黑袍人抢了食物,传出去可怎么混? 他也不嫌油腻,将鸡腿揣入怀中,指着那黑袍人破口大骂:“你这乌龟王八蛋没长眼睛,敢来偷爷爷的东西!爷爷辛辛苦苦烤了鸡,又不是来喂狗的,你吃吃吃,吃你十八代祖宗!”说着一口浓痰向他唾去。那黑袍人恍若未觉,只是咂嘴添舌,仿佛除了那鸡肉,世间绝无第二个事物一般。 乞儿气的头发都要竖起来,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向那人砸去。哪知那石头只前进了一半,便莫名其妙的转过弯来,倒是砸在了他的头上,登时起了一个大包。这乞儿张口结舌,心中大骂:“这黑乌龟会妖法!”却也老实了,不敢再出口不逊。 这时乞儿才看见了那黑袍人的相貌。原来是个精瘦的老头,须发皆白,留着短短的胡须,却是根根炸起。形貌威武,脸膛红红的极是精神。此时捧着肥鸡吃得畅快淋漓。不过他也守信,只吃了一腿一膀。便放下了鸡肉。又看到树叶上的鱼,老实不客气地拿起来便吃。 他个子不高,人又瘦小,吃了这些便饱了。拿起乞儿装水的竹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只可惜没有美酒为伴,终有些缺憾。你这娃娃嘴不干净,烹调手艺可是一绝。老夫吃过的烧烤野味,以你的最为合老夫胃口。” 乞儿虽被他镇住不敢造次,肚中“老王八蛋”却也不知骂了几千几百句。听见他赞自己烤鸡好吃,当即笑嘻嘻的说:“老伯说的是,我家的大黄狗也最喜欢吃我做的东西。” 老头似乎脾气极好,被他骂做狗也不生气。在台子上盘膝坐着,大感兴趣地问道:“我看你这烤鸡也没放调味料,怎么如此鲜美可口?” 乞儿心中大大的不耐,心道你吃老子东西还如此啰嗦。冷冷的说道:“也许是这鸡知道有什么鬼东西要来吃它,自己变得那样古怪,也未可知。” 老头笑了笑,手指轻轻一动,乞儿登时狠狠摔了个跟头。好巧不巧竟刚好摔到了刚才被石头砸出包来的地方。饶是他走街串巷大战小战无数,也被摔得疼痛异常,大声□□。 他悄悄爬起来,向仍然笑眯眯的老头看了一眼,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子就大发慈悲,告诉你这个黑不溜秋的老乌龟好啦。”悻悻地说道:“我采了野果挤出浆水来,与蜂蜜混在一起涂在鸡上。鸡皮酥脆甜美。你吃到的那些细小颗粒,是一种野草,本身有香气。我塞入鸡的肚子里,由内而外,熏染出来。”语气颓丧,与刚才那吃鸡唱曲的快乐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老者连连点头,闭了眼不住咂嘴,仿佛还在回味鸡肉的美妙滋味。乞儿看到鸡鱼仍省下了不少,饿得很了,也不管老头还在面前,伸出手去抓起来便吃。他自幼乞讨为生,折辱奚落不知受了多少,早就安之若素泰然待之。 他记仇且手段卑劣,虽不是君子,十年之后也必定要报仇不可。此刻见这老头手段高明,心道总有一天,要砍了你的乌龟脑袋。现在让你风光一回又打什么紧?爷爷总是从孙子成长起来的。虽然伤口兀自疼痛,但是心中大慰,又开怀起来。当即大吃大喝,不再理他。 “小娃娃不错,不错。“老头回味完毕,笑眯眯地赞道:“你聪明是极聪明的。可惜落入了市井。这几日钗城鸡飞狗跳,休妻的有,无辜挨打的有,被偷了财物的有,甚至有个酒楼被烧了后厨房,这些你都知道的吧?”虽是数落他的恶行,却依旧和蔼异常。 乞儿眼睛一转,知道定是有人告了状,让这老乌龟巴巴的跑来和爷爷过不去。不禁心中大为恼火。但他明知无法抵赖,也就认了。思量再三,觉得这老乌龟手段太高,逃是逃不掉的。只好装可怜骗他一骗。就好像那韩信,在人家□□地下钻了过去,也还是有人赞他好汉子。 想到这里,不再迟疑,立刻跪下声泪俱下:“老爷饶命啊!小的也是个苦命的人。要不然怎么能做这样的勾当!小的一岁父母双亡,从小没人教养,望老爷看在小的身世可怜的份上,饶了小的一次,小的一定改过自新好好做人!”这一套装可怜的说辞也不知用过几千几百遍,旁人只见他泪水滚滚而下,又说得可怜,一般也就不太追究。原本是屡试不爽的好法子。哪知那老头摇摇头,笑道:“你跪下干什么?烧得好!烧得好!” 那乞儿一时怔住了,不明所以。那老头见他呆了,解释道:“老夫叫做陈青霭,江湖上蒙人看得起,送了个外号,叫食中仙。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美食。那一日老夫去那家酒楼吃饭,听说那家的烤鸡极好。结果小二却苦着脸说后厨房给烧了,不能做饭。老夫便来找让老夫吃不上饭的人啦。但是你的烤鸡做得一定比那家更好,如果不是你烧了那家酒楼厨房,老夫怎能吃到如此美味的烤鸡?所以你烧了那家酒楼,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那乞儿虽然不知道这人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头,但想到他为了吃连自己烧了酒楼厨房都叫好,虽然想到不必受皮肉之苦十分欢喜,但欢喜之余,又复骇然。 这老头陈青霭在江湖上也是个大大有名的人物。性格狂放,亦正亦邪。他平生不爱荣华富贵,对于美色温柔更是嗤之以鼻。独独钟情于口腹之欲。此人武功是高绝的,性子也温和。只是太爱吃了些。不论黑道白道,只要送给他一个好厨子,或请他吃些出色美食,便可请他做一件事。只是陈青霭眼光越来越高,世间珍味已经难入他的眼。这小乞儿的普普通通一只烤鸡能获得他如此赞美,真是可以自豪了。 此次他前去盈城有要事要办。正在赶路顺便找那让他无法品尝美食的小乞儿,却闻到鸡肉浓香。以他对美食的喜爱,便是天塌下来也要去尝上一尝不可。于是便被吸引到了之间破庙里来。 陈青霭看着那小乞儿,一双大眼精光四射,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一样。也不嫌他身上肮脏,拉过来对着他笑道:“小兄弟,你除了烤鸡,还会做些什么不会?” 这乞儿白眼一翻,刚想说话,却听见有个极动听的声音,低沉回荡,如奏仙乐,淡淡的说道:“师父你又乱跑了,再这个样子我便扣了你的盘缠,让你在盈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美食流口水,却吃不得一口。”那话音一开始极远,说一个字便近上一分。最后一个“口”字刚落,庙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白衣男子。 那乞儿只觉得整个灰败破庙都亮了起来,那男子剑眉幽瞳,面如敷粉,唇若涂丹。虽然面色冷厉,却不掩绝世之姿,只能更令人心醉神迷罢了。当真是赛过潘安宋玉,绝美至斯,竟丝毫没有女相。陈青霭见到是他大急,顿足道:“又被这小祖宗找来了!哼!”边跳脚边抱怨,似乎马上就要在地上打滚。简直像个小孩赌气一般。 这乞儿却没空理会陈青霭的有趣神态,甚至连讥讽也没一句。他一生哪里见过如此俊逸的男人,早就呆了。心道:这人,这人如此美貌,又冷冷清清的,怕是天上的神仙吧?“唇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眼见那人白衣胜雪,丰神如玉,怕是生平第一次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他本来聪明机敏,又对美貌外表不甚在意。愣神一会便明白了:“这位神仙大爷是老乌龟的弟子,好像很是厉害。老乌龟很怕他。这样娇滴滴的美貌男人,莫非是个兔儿爷?”不禁笑的暧昧不明,尊敬之心登时踪影全无。好在他脸上肮脏,表情不明显,不然被那白衣男子看见了,他的脏脑袋恐怕不太稳当,大大的不见得前途远大。 “师父,你又偷跑出来。此次去盈城是受人邀请,半点延误不得。快快上路吧!”他兀自说着,竟看也不看那乞儿一眼,权当他是空气。那乞儿痴迷一瞬,便觉得不忿。想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哪里懂得什么是尊敬?刚才为此人荣□□势所摄,此刻也就恢复过来。小小顽童,最讨厌的便是有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当即假装摔倒,大叫道:“哎呦!这里有块大石头!”向男子扑去。他看那男子白衣干净整洁,颇为华贵,不由得好生嫉妒,要在上面抹上两个黑手印。 他盘算的自以为天衣无缝,那男子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分明是背对着他,却在他扑来之时斜斜上前一步,恰恰躲了开去。那乞儿反倒跌了一跤,心道今天竟然如此点背,来了一只黑老乌龟,又有一只白小乌龟,老子大人有大量,不与乌龟计较。一时没趣,心道自己好好的吃饭睡觉,怎么总是被乌龟缠上,受这个鸟气,大步流星向庙外走去。 他刚刚走出三步,眼前便是一花,那老头陈青霭已经挡在他的身前,温颜笑道:“小兄弟,我看你厨艺了得,老夫好生敬仰。我们去盈城,便请小兄弟一同前往,你看如何?“ 这一下大出这乞儿的意外。他从小被人辱骂惯了,素来只有跪下磕头,大叫“好生敬仰”“大侠饶命”的份儿。哪里被人这样尊敬过?对方还是这样武功高强的高手前辈?不由得心中暗想:“老乌龟没有讨厌到家。” 他走南闯北,平日里从来都是自己做饭,又常常埋伏在酒楼厨房中伺机偷窃,看人家掌厨,加之人又是一等一的聪明机敏。厨艺着实了得。被人这么一捧更是高兴。两人一路,一起走又如何?这老头似乎有些银子,总比偷窃度日,风餐露宿得好。想到这里,已经是笑得满面堆欢,道:“承蒙老伯不嫌弃,我跟着你们便是啦。” 陈青霭十分高兴,原来他小孩脾气,平日里对待好厨子,比对武林一流好手更加尽心,全是一心一意地结交。他指着那白衣男子道:“这是小徒楚苍梧,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乞儿先想:“原来白小乌龟叫做楚苍梧,又臭又迂,可不就是一截烂木头么?”自己又苦中作乐地笑了,心中好受了些。听到陈青霭问他名字,不禁又是一呆,一点笑意也没了。从小到大他只身一人,被人打骂作践。那里有人问过他的名字?竟皱眉思索了好一会,才回答道:“奇怪的紧,我的名字叫做流泉,似乎姓独,又似乎姓杜,哪里记得清?就算姓独吧。”陈青霭一怔,心道你怎么能连名字都记不住,却看见他傻呆呆的模样,便想到了他的身世,心中暗道:“怪不得!惭愧!”点头笑道:“流泉!好名字!独兄弟的父母定是有学问的人。” 独流泉摇摇头,淡淡说道:“我自己都没见过父母一面,他有没有学问,和我有什么关系?”竟十分的淡漠,与以往笑嘻嘻的小流氓模样大相径庭。陈青霭心知说了不该说的话,讪讪一笑。夜色里,那白衣男子楚苍梧的脸上忽明忽暗,殊无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