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那窒息压迫之感在水中散去,明玉在水里打卷,头发和衣袖都回旋飘起。她那求生的心,也渐渐沉静。 水里不冷,也没有那么可怕,反倒让她的肢体轻盈了,自如了。就像从前她在戈壁上跳舞,迎着风,被一股自然的力量摆动,许多影子水草一般围着她。在那些影子里,却没有敏木尔。 对了,敏木尔在哪里,怎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有看到他。 她流连看四周,想找一找,告诉他,她为他们的孩子报仇了。 她睁大了眼睛,却瞧不到,只看见褚策从幽暗的水里朝她游过来,他似乎在喊什么,但她听不见。他又紧闭双唇,贴上身来搂她的腰,想把她拽到不知哪里去,她用力推他,脑里混沌,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向他喊道:“你走,不要管我。我要去和敏木尔说句话。” 她耳边还是一片寂静,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转身欲逃,褚策紧揽住她,奋力往上,她胸口愈发压抑,像是被巨石挤压,破水而出那一刻,她猛吐出一口水来。 他又救了她一次。 褚策抱着她往岸边游去,脖子凉的,胸口是热的,那温热让明玉清醒。她暗惊,也不知道他听到她在水下说找敏木尔的话没有,只好轻笑道:“君侯真是说话算话。” 褚策冷脸反问:“你和韩宁约着跑吗?” 明玉不明他在说什么,又关韩宁什么事,错愕摇头。褚策没再理她,翻手将她推上岸去。 原来褚策本已心凉,他性格从来果断,当众放了明玉走,决计不再管她。 这日午间,岳子期跑来说,韩宁不见人,听闻是追明姑娘去了。褚策闻之色变,惊悔之下,衣服都没换,跨上一匹马就去追韩宁。他的马脚力好些,两个时辰便追上韩宁,二人一对话,都心知被岳子期下了套子。 但他既已亲身出来,声势闹得府里皆知,就绝无空手而归的道理。况且他看这韩宁心系明玉,若不紧跟着,只怕一不留神真的找明玉去了。于是两人你追我赶,沿路问人,此时才跟到了罗墩儿的土楼。 明玉找到行李,取了干净衣服换好,再进堂屋,见褚策已沉脸坐在堂上,韩宁,穆云山,莫初站在一边。堂下,十来个人被反绑跪在地上,有约七八条尸,死状不一。 那罗墩儿跪在最后一排,低头哆嗦,面上有血滴在地上。莫初一把将他揪出来,推到褚策面前,怒声道:“就是他,淫贼头子。” 罗墩儿全身一震,匍匐在地上连磕响头求饶。褚策脸上铁青,杵一把刀,跨腿而坐,手上青筋暴起,那样子吓得罗墩儿后脑勺发凉。 他心知这人再多求不得,赶紧转身挪到明玉面前,想这一屋子冷血金刚里,就明玉看起来心软些,顿首哭求道:“大姑娘饶命,大姑娘饶命啊。小的也是拿三爷的钱财,受三爷的差遣,不然小的哪里有胆请大姑娘来。” 罗墩儿泪流得真诚,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原看到明玉独自牵瘦马出城,样子落魄,就以为褚策对她始乱终弃,方敢对明玉下手。若早知道褚策和明玉藕断丝连,他是吞了豹子胆不敢下手的。 他哭嚎道:“大姑娘说对,小的沐、沐、沐猴而冠,奴气入骨,这辈子都是做牛做马,小的在肃陵侯和大姑娘眼里,连片灰都不是,二位杀小的,恐脏了二位的手。一切都是三爷,三爷,小的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那罗墩儿早已语无伦次,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处处提三爷。褚策问明玉:“三爷是谁?” 明玉道:“是我三叔。” 褚策恍然点头,又问道:“你家如今那个样子,他还想干什么,至于要杀你?” 在褚策这等王子公孙眼中,柳家早已颓败,与权势无缘,就没什么好争的了。柳三若存有坏心,最多仗着叔父身份,使计将明玉嫁给别的什么人,求个攀龙附凤,也是绝无要取命的道理。 明玉摇头冷笑道:“君侯贵为王子,自然不懂得我三叔那般膏粱轻薄之流,我家虽不如从前,还略存有田宅产业,只要我回去,我三叔他们就没法吞占。钱帛动人心,他一直想取我性命。” 她顿了一顿,又讥笑道:“这些人,志气也这般,从不去外头挣功名,只争祖产抢家业。柳家就是剩下一口井,他们也会争个你死我活。” 褚策轻蔑,想这柳氏家风实在污朽,但当着明玉的面,不好多予置评。他又看罗墩儿一身猥琐之相,想起这罗墩儿欺侮明玉一事,怒起杀心——且不要说罗墩儿的背后是不中用的柳三,就算背后是天子权臣,他此刻也要弄死此人。 他起身下阶,一脚将罗墩踹到三丈远的梁柱上。罗墩儿从柱上跌落,大口吐血,抽搐几下便闭眼挺在地上。 褚策却不见罢手,大步走到罗墩儿身边,朝他下*体踢踩,怒声道:“装死是吧,老子让你装,让你装。”那罗墩儿终是忍不住剧痛,惨叫凄烈,其他游侠听得这般喊声,均垂头面无血色。 明玉见他一脚跟着一脚,铿锵有声,穆云山和韩宁均没有劝阻的意思,便走上前道:“君侯,可否留他一命。” 罗墩儿霎时流出两行热泪,心道还是正经主子心慈。 褚策回头问道:“怎么,我杀不得这老家奴?” 明玉忙摇头道:“他自然死不足惜,但可否留个活口,让他去与我三叔带句话。” 褚策听罢,缓站一旁,明玉便蹙眉对罗墩儿道:“你回去与我三叔说,以后我与柳家,一刀两断,我不再姓柳。柳家有福有祸,有钱有债,都与我无关,全家上下,就当我死了。” 这话一出,褚策、穆云山、罗墩儿一齐看向她,但这三人眼神,却是各不相同。 穆云山最刺人,冷眼穿骨入髓,直刺得她心涌歉疚。 她本主意已定,与上京家里不亏欠不眷恋。但这一刀两断的事,只须隐姓埋名,暗地做便做了,此时当众说出,却是自绝于先祖家门,忤叛为人不齿。何况眼下的柳家,分崩离析,她身为嫡女,难道真要不管不顾抛家而去? 她一时凄惶无措,只好殷殷看向褚策。 褚策沉默少许,微微点头,继而说道:“我有些事与他们交代,你和莫姑娘出去避一避。” 明玉早已无颜在此处逗留,得了这话,速速与莫初避去外面。 待明玉走后,褚策提刀又走近罗墩儿,刀尖直戳他脸,冷声问道:“刚刚的话,你记住了?” 罗墩儿已半残,又被他凛冽刀尖慑住,是讨饶也不敢,谢恩也不是,连连点头。刚暗自庆幸逃过一死,却见眼前银光上下一闪,来不及惨叫便昏死过去。只见他四肢俱断,褚策撩袍闪身,倏地退到一丈之外,对韩宁说道:“叫人把这东西装进箱子,送到上京柳家老三那里,告诉他,礼是我送的。” 韩宁看了一眼已成半截人棍的罗墩儿,道:“这老小子伤的这么重,怕不到上京就死了。” 褚策皱眉道:“你怎么也学了妇人之见?叫人把话带到,这人若死了,就拿尸给柳三看。” 韩宁自处理这堂上的残局。褚策与穆云山走出堂门,二人素来要好,褚策大力一拍穆云山肩头,叹道:“你终于平安回来,最近我可多波折。” 穆云山不置可否,说道:“心乱,自然多波折。” 褚策止步,望楼下明玉和莫初已在等候,莫初正在逗马,明玉容颜苍白,茕茕独立。她似是有感应,抬头与他四目相接。不知怎的,那端庄的浅笑再使不出来,只深深望他,眼神潮着一层雾气。 褚策仍是冲她点头微笑,做了个手势,示意一切解决。继而对穆云山肃然道:“我和她的事情已经定下,你不要多管。” 方才两人那番情状,分明都已有了情意,穆云山自然看出,他摇头冷笑道:“我还是要说一句,你刚刚也听到了这女人说的话,绝父母者必凉薄,这不是个守得住的好女人。” 褚策不应,穆云山也不再多说:“罢了,你从来听不进。”他远目望了一眼莫初,道:“我这次来岐县,是为了找梁仲,听闻他与那时的事有关。本差一步就抓到梁仲,不想被这女人的事一搅合,梁仲死了,线索又断了。” 原来梁仲就是那眼角有疤的头领,他本已改名换姓,但那眼角的疤却抹不去。说来也巧,那穆云山罔顾明玉,飞身下楼捉人询问,梁仲正在楼上给罗墩儿作帮手。后来莫初赶来,韩宁也冲进楼里闹,等穆云山再带人指认出他时,他已死在楼道中。 褚策道:“这怎能怪她。何况那时沉船,先前已查明是渡船失修漏水所致。且这几年河道上也不平静,沉船不少见,一切许是天命,你不必太自责、疑心,莫姑娘如今不也挺好吗?” 与褚策,穆云山倒不遮掩,他淡笑道:“是挺好。但也有几回,突然头疼得厉害,平日十分怕水,怕打雷。” 这两人一路说话下了楼,见莫初飞奔前来,银铃一般笑咯咯说道:“君侯,先生,我们是要去并州了吗?” 褚策笑而点头。 莫初拍手笑,又似是不放心般,问道:“我们走了,那韩宁小哥一个人在这里,能行吗?” 褚策耸眉笑道:“莫姑娘原来这般忧心韩宁,想是看上他一表人才,不如我作个主,将你许配给他如何?” 这玩笑话莫初竟当真,她偷看那穆云山,见他仍是默然不动,急得跺脚,羞愤道:“我才不要呢。”转身上马疾驰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