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此前,仍是不大信任褚策。毕竟这褚策褚萧,一树之果,兄弟两个,心思都深,面上不和,底下交易,谁又能知晓。 但听褚策言语笃定,又细细思量他这一下午说的话,情意不假,勉强信了一半。且先不说以后,那青石散限期,也就是这几日,若是能在这最后的时日,清请白白,别再遇上七公子那瘟神,也是好的。 明玉站起身来,正要道谢,却眼前一黑,脚下一软,几乎歪倒。褚策忙扶住她,柔声问道:“怎么了?” 明玉忍住那刺麻之感,轻描淡写摇头道:“没事,许是坐久了。” 褚策将她身上外披掩紧了一些,暗自埋怨道:“是我粗心,让你在风里坐这么久,你快回去休息。往后,你若不舒服就直接说,赶我走都行,不要硬撑着。” 他虚扶着,送了明玉回房,到门口为止。对她说明日公审袁氏,若想去看就一起去看。之后就再无多余逗留,转身离开了。 明玉觉得他有些怪异,前前后后似是变了一个人般。但脑袋昏沉,身上酥痒,来不及细想,就回房找银针去了。 褚策回到书房,与岳子期议公审袁氏之事,再处理完其他公务,直到深夜才回房休息。脑中又不断回想明玉所说,心里煎熬,夜不能寐—— 原来明玉从前没有移情褚萧,反倒一片冰心,独自一人跑去江北之地找他。是他自己误会她到如今,还借酒侮辱她。 他十分自责,想这几年两人平白错过,她也受了许多磨难,都怪他当初,为了前途失约在先,又怕入赘瞻前顾后,老希冀着挣下惊天功勋风光提亲,求一个万事俱全。 可这世上就没有俱全的准备,月满则亏。他是保了个好前途,可回来听闻明玉与褚萧的□□,气昏了头,以为她和她母亲一样,勾三搭四,是浮花浪蕊。那醋意上头,干脆另娶别人不去管她,任由她被送去西厥,嫁了蛮子。 第二日。褚策和岳子期正准备出门公审袁侃,听宝镜来说,明姑娘今日又不想去看了。褚策想,她就是去也是站在门口远观,人多嘈杂,不去也好。审讯的过程和结果,她若想听,他回来说给她听就好了,还能多些机会与她说话。于是没再多问,与岳子期去了府衙。 袁侃是在前日巷斗前捉住的,那小军官发现及时,袁侃没来得及跑到城门,城门就森严警戒,街上也严密巡查。那日街斗牵扯出的褚萧势力,都秘密杀掉,袁侃留了活口,要斩首示众,他那一干协助逃跑的亲信,也会一同处决。 而先前在袁府找到许多罪证,又指向袁家众多子侄,管家,本地亲戚。 这两天岳子期命人连夜审讯,拷打恫吓,那袁家子侄本有几个还守口如瓶,抵死不认,岳子期有办法,先挨个审讯以免串供,再让他们聚在一起互相揭发。 这样一来十分热闹,先是那些管家和亲戚禁不住酷刑、诱骗,软了骨头,拼命将脏水往袁家子侄身上泼,说那些罪行都是袁家子侄干下的,确有其事,十恶不赦云云。 那袁家子侄再也按捺不住,极力辩驳,反咬一口,抖出了许多爪牙呈威的恶事来。这样,不仅原来已经知晓的桩桩坐实,还挖出了新事。 罪行既坐实,人证物证俱在,连判书都差不多写好,所以今日公审就是走个过场。但褚策十分看重,一要显得处决袁氏光明正大,再要威慑并州百姓,好叫有些人不要再动歪心思,最后,还要逼一逼林之海,要他亲手弄死袁侃全家,以后再无得回头。 而此前,褚策早已买通了上京,要新定并州州牧,列了几个人选。后来发现袁侃猫腻,定了林之海。但他还是留了一手,想此时如果林之海决心不强,哪怕已经任命,他还要再拉他下来,推备选之人。 所以今日,是新任州牧林之海主审,褚策与岳子期监听。 只见那林之海端坐公堂,笔挺如松,清矍而有正气,惊堂木一拍,十分威严。 他读了几十年书,似是都为了此时一般,甫一开口,声如洪钟,义正言辞,连他听着口中话语,都不太相信这是自己。他想起褚策昨日宽慰他说,若是慌张就私下预演一番,实在不行,也出不了大乱子,还有他和岳子期。这让他有些心安,面上笑,私下还真演练了几次,不想有用。 林之海先介绍概况,简明扼要,再列出罪状,一件件细审,过程严谨,条理清晰,虽明知是走过场,但处理得用心尽力,理明而情切,大致上无可指摘。 而那袁家十几年来罪行众多,他们勾结地方官吏,把持并州,私自派捐派费,让许多农户商户苦不堪言,还把控刑狱,制造冤案假案,草菅人命。欺男霸女,残害良民不说,又圈地占田,弄得许多郊区乡下,户户流离失所。 这些罪行,每审一件,其间就有妇人小孩尖声哭号,老少男子咒人骂娘。想都是来自那些受害之家。遇到这种,林之海便缓和下来,等那些苦主哭喊出声,再聆听围观百姓的义愤呼号——这倒不是林之海故意造势,是他发自真心为之,这些人憋了许多年,敢怒不敢言,好不容易盼到今日,哪还不能让人家抒一抒胸中怨忿。 尤其是人群中一个白发老汉,跛着一条腿,穿的破旧,一把枯柴般,听完那圈地一罪,坐在地上哭到口吐鲜血,又引起一番骚动。 人中便有年轻后生哭诉,这老汉姓周,曾是城郊一处乡里的教书先生,安贫乐道一辈子,启蒙了许多孩童,晚年遇上袁侃家圈地,挫他祖坟,占他田宅,他家守着祖坟不肯走,结果儿孙被打死了,女儿媳妇受侮辱自尽了,本好好一家三代同堂,如今落得家破人亡。那林之海也是读书之人,听这周老汉事迹,心中悲痛,立刻差人抬走就医,好生安抚。 林之海看向堂下那些匍匐认罪之人,认得其中有几个还算是他沾点关系的姻亲朋亲,但他丝毫没有心软。 一则实在恶迹斑斑,二则想起褚策昨日又对他说—— “我知你是本地人,袁家总有个把亲故,但你读圣贤书,该深明大义,袁家行径几近禽兽,在这并州实属流毒不可不除,并州表面富庶,但一个大狱都贪惰成风,一个厉王师就能造成冤魂无数,可知内里积久溃烂,而并州百姓要长乐久安,还需你来惩奸除恶,整顿风纪。” 褚策将他命门摸得准,林之海出身高,又师从名士,不醉心权力,但自负使命。他自小发愿,不说兼济天下,但治理并州,让家乡百姓免于灾患,总还是可以的。但这多年以来,他亲眼目睹家乡百姓遭袁氏鱼肉,只能垂手观望,暗地帮贴,与他夙愿相去甚远。他现在辣手铲除袁氏,也正是他实现抱负的第一步。 他后来又与褚策做出许多功业来。直到晚年,这林之海回忆,论当时势头,做官手腕,他都不如袁侃,却巧合碰上了褚策,按说两人不算十分投契,褚策也不算势力大得值得拜服,更加看不出与其他诸侯武家有什么不同。但为何他林之海就从此遇了良机,乘风而起? 即便后来知晓褚策扶他而杀袁侃的缘由,但他也看了更多末路将帅,失意俊杰,功比他大,才比他高,却阴差阳错对不上机缘,更加感慨其中玄妙,他常拿来教育儿孙,只说是祖上积德,读书行善,时也命也。这都是后话。 林之海又继续审,林林总总,牵扯出近百人,还有不少并州官吏,本地商人富户,甚至一般百姓,这些人有的确实是为虎作伥,有的是为了保身而不得已为之。但审到了这里,那在外围观人群渐渐怒声平息,窃窃私语,多是在细想与袁氏关系,恐受牵连。 这时,只见褚策扬手站起身,环视四周,再对林之海说道:“林州牧除奸恶,肃并州,灼然毅然,有雷霆之力,令人叹服。但我今日,却想为这几人说句话。”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先前遭袁氏胁迫而作恶之人。 “这些人,虽也做了恶事,但均是受人胁迫,罪不在大,望林州牧对他们从宽处理。况且,均是生长于斯,并州城中,家家户户,谁能说与袁氏无半点来往?若再审下去,只怕满城风雨,人人自危,更恐有人借口除袁氏之恶而滥行报复,继而私斗、揭发、刑讼不止,那时,并州怎能宴安?” 这话一说完,人群中立刻有人称是,叫好。林之海也礼赞褚策意量广远,深怀仁心。当下便依照他的意思,审到这里为止。那袁氏子侄、亲戚、仆从,重罪者判死,轻罪者鞭笞流放,家眷或为奴或遣散,亲朋中有主动涉案者按罪鞭笞下狱,被动牵连者鞭笞后释放。而袁家财产,拿出一些来抚慰受苦百姓,其余充公,所圈占田地尽数归还。 厘清这一切,已是到了申时。若放到原来,审如此之久,早就人心懒散,东倒西歪。但此时,褚策与岳子期仍聚精会神,袁侃脸上日清月朗,大门之外更是群情激涌,那些堂下小吏也似是注入了万般精神。林之海心喜。 到了隔日,袁侃问斩,林之海监斩。他是断然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严看大狱与刑场。 那时,天阴沉,风凄沥,似是真有无数亡魂在云间穿飞,人群中也有慷慨悲歌,他一声令下,眼见那刽子手也不再是刽子手,豪烈如古之义士,明晃晃大刀齐齐举起,十几颗人头滚地。正是此时,浓云裂开,烟瘴四散,一道金光破云而出,在场百姓无不欢呼,林之海看在眼里,终于抒出胸中浊气,心叹道:这并州,总算变了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