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北人赵沁趁中原七王之乱,席卷天下,入主江东,逐前朝皇室,诛地方叛乱。天下大定,始称高祖,立国号“齐”,定都江东上京,裂地封王侯。外御蛮夷,内固王土,文修武堰,物埠民安。 帝祚一百八十年,皇室寝衰,诸侯世家渐起,虽有嘉帝、景帝除诸侯国,设州郡,然未半而景帝崩,皇室动荡,操戈内斗数年。 至桓帝即位,诸侯世家、地方豪族不可约束,拥兵自重,相互讨伐,兼州并郡,时而有之。 故此年间,有历王赵充以西南为据,怀狼子野心,行暴戾之事,妄自尊大,怠慢天子。允阳王,韩王,瑯州尹氏,连横出师讨伐之。 又是这一夜,袁府宴厅之中,却别有一番景象。 只见那高屋广厦,灯火通明,轻歌曼舞,言笑晏晏。青衣的仆从,红衣的丫鬟,无不面映红光,成群结队,手捧珍馐美酒鱼贯而入。又听得阵阵银铃脆响,一群舞姬窸窸窣窣飘渺旋回,鲜裙水袖,足履翩跹。 这般繁华盛况,正是并州豪族袁氏在宴请允阳王师都督,也是允阳王第三子,肃陵侯褚策。 那袁府的主人,袁氏二郎袁侃,正坐在客席第一位。 这袁侃虽身形瘦小,却目光精湛。此时他拈须而笑,满意看着满屋列席而坐的袁氏子侄,一一擎杯把盏,对正坐在首席之人殷勤相劝。 而那坐在首席的,不是旁人,正是半月前击退厉王,占据并州的肃陵侯褚策。 袁侃含笑望去——见那褚策身材阔拔,形容端正,眉宇间从容轩昂,巍然而坐,犹如龙盘虎踞。似是对着酒宴十分满意,与袁氏子侄举杯豪饮,时不时与人指点笑谈。 果真很有王家气概,又豪迈而不拘小节,谈笑间既樽酒论文,也开些荤素玩笑。如此阳刚风采,着实让南人出身的袁氏子侄心下赞叹。 实则在此之前,袁侃便知道褚策,这个允阳王的第三子,年纪不大,二十八九岁,但天生有奇才,骁勇善战,少时成名。 景帝犹在位时,东北部呼伦部进犯,帝师不敌,北国之境连连沦丧。褚策年仅十五,便率允阳王军一支,前去支援,听说他率人潜入敌军直取北胡主帅之首级,一朝擒贼先擒王,呼伦部群龙无首溃不成军,帝师得以击溃外族,收复失地。 而后,他驻守北岷关、雍关,致北胡十六部不敢南下饮马,更是尽显声名。此后平定昌业之乱,击退东瀛之寇,功绩斐然。 也亏得有这个儿子,那允阳王在这十几年里,不仅把景帝划出去的地收了回来,还在诸侯世家兼并讨伐里占尽便宜。不然光凭他手上拿一班老将,恐怕难以为持昔日荣光。 不知是不是功高震主,相传允阳王褚铭对这个军功赫赫的儿子不甚喜欢,曾经狠狠挫了挫他的锐气,那褚策曾也消停了一两年。谁知他又重新杀了出来,封了肃陵侯,手握雄兵,封妻荫子,气势更盛。 那袁侃看褚策如今的样子,便知道他现在是既恢复了神勇,又学会了练达。虽然终究不是允阳王心之所向,但确实是个英雄豪杰。 何况他眼下正占据着并州。 这些诸侯武家,常在讨伐之时,占据州郡,再扶植自己的势力做州牧、郡守。而今,原并州州牧因曾投降暗通厉王被枭首,州牧一位便空了出来。也为了这州牧之位,袁氏才与另一豪族林氏明争暗斗,争先恐后的与褚策交好,宴请,以表忠心。 想到州牧之位,那袁侃对褚策的敬慕面上又多出了几分。 他起身举杯,向褚策朗声道:“袁侃素闻肃陵侯威名,常恨无缘相见。不想此番遭逢兵祸,却因祸得福,引得君侯来到,解并州之围,退不义之师。如此大恩,不只是我,袁氏上上下下,甚至并州百姓都无日不念,感激涕零。” 说罢,他广袖一挥,袁氏族人均站起来向那首席之人,高举酒杯。 褚策见状,不由大笑,面上有自满之色,显然是受下了这番恭维。 他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示意众人坐下,继而笑道:“二郎太过隆重,几次三番设宴谢我,其实不必。这并州,自古以来就是南境宝地,人杰地灵,民康物埠,先前遭那厉王践踏,人皆不忍见。况且厉王极有野心,他令大将庞辽重兵占据并州,是妄图以此为据,取东南之地。” 袁侃听完这一席话,不由拱手叹道:“肃陵侯既怀德,又有谋略,实在是人中俊杰,可叹可叹。袁侃不禁想,由此以后,并州受肃陵侯庇护,实乃我等之大幸。” 褚策看向袁侃,微微一笑,不接这话。只连连举杯,与众人把酒言欢。 袁氏子侄中也有不少机敏善道的,见褚策谈到并州一役便兴致很高,于是纷纷作好奇状询问战役的细节。 此时客席之中有一翩翩公子笑而起身,众人认得,这人是允阳国岳家的小儿子——岳子期。 他年纪轻轻便花名在外,世人都说这岳家幼子并无什么真材实料,是个光鲜草包。纯粹靠着少年时的交情和家族荫庇,在褚策军中混了个差事当当。只在这些年里,跟随褚策左右,也学着人五人六,调兵遣将起来。 但不得不承认岳子期作为一个美男子,是名副其实的。 他此刻已然有了醉意,仍然看得出是个俊俏儿郎,面如冠玉,眼波迷醉,穿了一席月白云纹长袍,腰间悬了一块碧幽通透的古玉,轻摇折扇,说不尽的俊雅风流。那些丫鬟舞姬在行至他面前时,都忍不住双颊泛红,流连不止。 这岳子期素来话多,性格轻浮好事,看着满屋子袁家人的仰慕歆羡状,心下生出一股豪情,开口便欲细说这并州之战。但他还未开口,感到一束严峻冷酷的目光向他射来。他头都懒得转都知道是谁。 那袁侃见岳子期欲言又止,自然也感觉到了异样,他抬眼望去,见是副都统史骏——正襟危坐,金刚一般凛然瞪着岳子期。 袁侃不禁心神一紧。这史骏的出身,他也是略有听说。 史骏正是允阳国大司马史衡同的嫡长孙。其祖父史衡同,是允阳王的一员忠心赤胆的猛将,被誉为国之栋梁,无人不晓。那史衡同做了十几年的允阳国大司马,如今年岁已高,仍威望非凡,君恩不减。 这些小年轻的家世,袁侃倒不甚挂心,只是其中关系有些趣味—— 此番允阳王虽派了褚策讨伐厉王,却让史家长孙跟随其中,可见依然戒备着着三儿子褚策。这其中的种种微妙,那袁侃只需看一眼,便心下了然。 他正揣摩着其中利害,却听到首席的褚策大声笑道:“史骏,无妨,你就让子期说,在座的都是自己人,大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岳子期得了令,得意看了史骏一眼,便侃侃而谈起来。他嘴上功夫极好,舌灿莲花,口若悬河,把这场仗说得惊心动魄,褚策自然是仁心仁德,而他更是劳苦功高。 说这并州一战,袁家子弟也都少说听了十余次,自己也是身处其中的,哪里还有什么新鲜感,但此时也不得不做出恭听的模样,少不得插空赞叹一番。 但他们知道的版本,和岳子期说的很不一样。他们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约两月前,那历王军挥师并州,占据此处妄图通往东南。并州州牧为求一时安乐,亦变节供奉西南厉王。 而没过多久,褚策便率着允阳王军打了过来,虎狼之师,气势如焰,袭卷了并州的附属之地。那厉王的大将庞辽守着并州一座孤城负隅抵抗,被褚策兵临城下,切断其粮货运输,围而困之。 那几日的并州城内早已是饿殍遍地,苦不堪言。袁府虽然不至于困顿,但吃穿用度也缩减不少。 而那攻城之夜的血腥杀戮,更是让人不愿回想。便是远在袁府,他们也能隐隐看到城墙之外,火光如血,烈烈熊熊照亮了半边天。允阳王军投火放箭,意欲强攻,那厉王的大将庞辽也是残暴之至,捉了许多平民百姓绑在城头当肉盾。 这真是伥鬼遇上饿狼,拼的就是谁比谁更能逞凶肆虐,允阳王军没有片刻犹疑,一边持续点火油张弓放箭,一边分出三队身手轻盈的精锐从侧面攻入,快速歼灭城头弓箭手,放开城门。等城门一开,大军乌云一般压入,将厉王军就地围追剿杀,不留活口。仅仅将庞辽一人生擒。 想起第二天无数破碎焦烂的尸体,散落在并州城墙内外,护城河里,乃至街道上,这样的惨状,连袁侃都不由心惊肉跳。他不是没有杀过人,但这样大规模的砍杀屠戮,他也极为少见。 他听那岳子期,一个人说的眉飞色舞,慷而慨之,硬是将这番磨牙允血的战役吹成了以战去战的光伟征程。心下嗤笑,这岳家的黄口小儿,真与他老子一样,本事平平,但口舌了得,是溜须拍马的第一等。 那袁侃自站起身来,举酒连连称赞,又望向岳子期和史骏,诚挚叹道:“都说强将之下必有英才,果然不假,这岳将军丰神俊朗,文武俱佳,史副都统亦是将门虎子,胆气横秋。二位于肃陵侯是肱骨,于我等是榜样。还望二位多多来我袁府,对我这些驽钝子侄指点一二。” 众人满口称是,褚策大笑道:“二郎真是好客,我们来的还少吗?” 此话不假,短短十几日,褚策已经来袁府做客了五次,而去林家不过两次。先前几次,这褚策还有一些两边观察的意思,后来就屡屡拒绝了林家的邀请,只来袁家这边。可见扶谁做州牧,姿态已经摆得明显。更何况,褚策在酒宴谈笑中,隐约透露了他不喜那林之海出身新贵之家,性格刻薄古板,不如袁侃这样性格圆融,人情通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