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夜遇见那只鬼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彼时天上正下着稠密的小雨。 不管是氛围、还是她所在的环境,都十分的可怕,反正一切综合起来,就是很适合撞鬼。当日黄书有记,不宜出行。 她打着伞从荒村的桥上经过时,阿凛从桥板下生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她的右脚脖子,她试着动了动,那手抓得更紧了。 回夜双手上戴了缀有十八颗铃铛的红珊瑚珠链,她一停下,铃声便隐去了,天地间一时只有雨声沙沙。 她可不是普通的女孩子,遇到这种倒霉事,只是拉起沾着泥水的裙裾,无奈地看了看那只细瘦苍白的手。 确定无法靠蛮力挣脱,回夜换左手撑伞,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叠黄符,择了其中一张,撇嘴看着脚下,冷笑道:“自己现身,还是我帮你。哼,今日本姑娘心情不好,一个不爽召天雷劈了你,到时候魂飞魄散了可怨不得本姑娘。” 回夜说完,只有风雨呼呼地刮,连个鬼影都没有出现。 长久的沉默让回夜十分尴尬,她想了想自己刚才的形象,不由得觉得自己很傻很丑很野蛮,就像白日里那些家伙骂的那个样子。 要是风流倜傥、俊逸儒雅的师父知道自家宝贝徒弟变成了这样一个傻姑娘,不知道会不会掩面不见。 遇见阿凛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回夜都是一副横冲直撞的傻气模样,不仅如此,还十分野蛮彪悍,霸气不输男子。 她在道上十分有名,捉鬼拿妖是把好手。 一个女子学习这些神鬼之道,本就容易惹人非论,她不仅学了,而且成就还不错,因此成名非常早,现在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当然,这主要得益于她有一个名扬天下的师父。 叶朔,天下少有的可以与当时的各国国师相提并论的世外高人,道术玄妙高深,很得世人敬仰。 师父说了,捡到她是在回乡的夜晚里,因而她的名便为回夜。 师父是世外高人,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取名。寻常人家的父母,为了表达对孩子的期望与祝福,大多会取一个别有深意的名字,就拿最近遇到的那老混蛋来说,单名一个“勖”字,便含勉力之意。师父那么疼爱自己,“回夜”二字,肯定还有深意在其中,所以,年少时的回夜一直坚信自己的名字肯定还有其他的意思。但是师父从来不直接告诉她,只说与他所学玄术有关,她不愿意学那些麻烦至极的卜命算卦之术,因而也一直没有参透其中的玄机。 没想到今天连鬼也不买她的账,她心情更加不好了,脸色一黑就要发作。 应该说,从师父失踪那日算起,她就没有心情好的时候。 回夜捻符纸,小声地念着那些她从小到大念了不下千遍的咒语。 四下无人,只有雨声沙沙,她的声音有些轻灵,在空旷的荒野之上,和着雨声,闻听使人觉得有一种孤寂的淡漠与悠远。 突然地,她想起上一次雨中捏符,那是还与师父一起隐居山林的时候,她独自去山中采灵草,晚归之时遇到了为恶虎诱人而食的伥鬼。她还小,道行不够,符法攻击威胁不到恶毒的鬼灵,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葬身山野的时候,叶朔执伞而来,手中那柄从不出鞘的道剑直指伥鬼,剑柄上红绸带与流苏随风飘动,系于剑穗上的引魂铃细碎地响,本是渡鬼的亡音,却莫名让她心安,他挡在她的身前,伟岸犹如高山。 这回忆在她心间闪现的时间很短,还不够她把那句逼一般鬼魂现身的咒语念完。 回夜心神不为往事所扰,很快完成了玄术,随着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她手中符纸无火自燃,令人惊异的是,那符纸燃烧极快,即便有雨丝吹到上面,也未把它扑灭,随着它的燃烧,升腾起了袅袅青烟,青烟未曾逸散开去,而是聚成烟圈,她以指控术,口中轻叱:“冥灵现身!” 她指尖的烟雾得了指令似的,霎时变作一团浓雾,贴着地面四散而去,雾气有如微风轻拂,空中雨丝一时为其所扰,乱了原来的轨迹。四野原本无光,在雾气过境之后,却凭空起了蓝色的鬼火。鬼火没有被细雨浇灭,现身之后,缓缓飘向了桥上的回夜。 鬼火已出,然而,那只胆大包天的鬼没有显现踪迹。 回夜又燃了几道符纸,依旧如此,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冥火,又看了看脚上那只苍白的手,使了好多玄术,那鬼手就是不放,她知道自己遇到大麻烦了,初夏雨夜原本寒凉,她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首先,她没有感觉到丝毫阴气,否则也不会等那只鬼这么近的欺上前来抓她的脚脖子了;其次,自己身上的保护符对它不起作用,她刚刚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有师父给的宝贝,别说一般小鬼,就是道行不怎样的厉鬼,也未必近得了她的身。 她一瞬间想起今日碰到的那个东西,心中一霎涌过无边惧意。 道行这样高、不惧烈日的鬼她不是没有遇到过,那时有师父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可是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要是师父在的话,白日里她就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了。可恶的恶鬼!可恶的恶棍!可恶的老混蛋! 她很快镇定下来,知晓抱怨无用,眼见着鬼火越来越近,她挥伞格挡,趁着空隙捏符念咒抵御,那只鬼手死活就是不放开,她移动不了,就这样折腾了老半天,终于把所有鬼火打发了。 这一番对抗下来,她累极了,蹲下去,轻声道:“怎么什么鬼都来欺负我呢?”话落,她越想越委屈,手中力道稍怠,忽来一阵狂风,那把青竹做柄的伞顿时脱手,一下子被吹远了。 回夜起身,极快地扑出去,可是连伞的边缘都没有碰到。加上脚上还有鬼手限制,她一下子摔倒在地。就在此时,有寒意沿着她被厉鬼所触碰的脚腕蔓延开来,仿佛要把她冰冻,这感觉很不好受,她想捏符抵抗,却同时被极寒鬼气袭心,顿时无比痛苦,只能以手护心,再做不出什么动作。双手上的法器靠近心口后,痛苦顿时减弱了许多,但是不多时,她的整只右脚都失去了知觉,就像不存在了一般。她躺在雨幕里,感受着身上的痛苦,脑袋一片空白。 “我会死在这里吗?”她只能让双手更加贴近心脏,减少被冰冻的痛苦,珊瑚珠链上的铃铛絮絮响个不停,让她想起师父的道剑,飘舞的红色绸带,以及引魂铃的细语,“还没有找到师父……没有问出、我的身世……” 鬼气越来越盛,即便心口没有右脚那么快失去知觉,但很快的,回夜便喘不上气,整个人昏迷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等她醒来的时候,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但是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雨势不大,料想过了大概小半个时辰。 那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开的她,她看到自己右脚的时候,只余下一个青紫色的鬼手印记,以及那种无法祛除的阴寒鬼气。那鬼气十分厉害,回夜的整只右脚都被冻僵了,等了好久才勉强站起来,右脚完全使不上力,她悲催地发现自己成了一个跛子。若是一般人,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的,好在回夜从来就不是一般人。不过她估计自己要完全恢复行走至少也得两天。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夜把包袱护进自己怀里,前后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自己的伞。伞是师父给的,丢了之后她心里很不好受。 现在看来得淋雨回家了,伞若是没有掉进河里,大概还能寻到,明天来找找,试试行不行。 今天实在不宜出行,她接了个活,中间出了许多状况,忙到这么晚就不说了,还受了委屈。 而且还不仅如此,她似乎惹上了大麻烦。 麻烦不麻烦的以后再说吧,当务之急还是赶快回家。 平生第一次抄近路就发生这种事情,只能说今天确实不是黄道节日,至少,不是她的。 这个荒村的木桥离她现在租住的地方还有三里地,走快点的话要不了多少时间,回夜不想去找伞,打定主意就开始跑。哪料到才跑出三四步,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白衣身影立在长桥的尽头,向天发誓,刚才还没有的! 凭空出现…… 这么说,就是鬼了。 可是她依然没有感觉到鬼物特有的阴气,也没有妖物的邪秽之气。他们这样的人对阴冥魔域之物的气息最是敏感,通常情况下都能感觉到,感觉不到的情况下,要么是鬼物极善隐匿自己的气息,要么就是鬼物强大到了不可揣度的地步。 她的运气向来不行。 回夜扭头就跑,却在另一边也看到那个白衣身影,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它手里撑着一把伞,正是回夜遗失的。她说起来是捉鬼好手,但是实际上也就只是在近几年刚冒头的这批人里出众一些,修炼道行需要天赋和时间,她很清楚以自己现在的才能,无论如何是对付不了面前的这只鬼的,就是她那个变态得不像人类的师父在此,恐怕也得费点劲才行。 能够在她们这种人面前隐藏自己鬼气的家伙都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比如今天白天遇到的那只。虽然不想承认,但今日若不是那老混蛋在场,她的下场还真不好说。而且,那东西还说了绝不会放过她,以后有得她受的。 回夜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在一天之内遇到两只道行如此高深的鬼物。 她往木桥外面看去,只看到了漆黑的水面,不知道下面有多深。刚搬到这附近才七八天,她不了解周边情况,到时候如果实在不行,也只能从桥上跳下去,应该不会死人吧。正在回夜犹豫之际,那白衣身影缓缓逼近了她。 情急之下,她口不择言,道:“你站住。”鬼哪会听她的,她暗骂自己傻,不由得后退。 那白衣的身影轻轻的抬了一下伞,似乎是在看她,却没有停下。月黑风高,细雨如织,她看不清它,却能感觉到那种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 回夜一边后退一边想对策,她的法器和符纸大多在今日白天用完了,现在身上的都是些祈愿门宅安宁家庭和睦美满还有牲畜兴旺的黄符,仅有的施法收鬼的符纸也在刚才耗尽了,一把桃木剑也在之前被那家那些不讲理的恶棍和老混蛋弄坏了。 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心想,这家伙道行这么高,应该能理解人话吧。 回夜退了几步,站定,犹豫道:“你留住我,可是有什么话说?” 这一下,那白衣身影停下,回夜心中响起了一道声音,似是自言自语道:“我有什么话说?”那声音又轻又飘,雌雄莫辨。鬼物没有实体,一般人是听不见他们说话,他们的言语,一般是通过鬼术直接传达到人心之中。 回夜愣了一下,然后暗喜:有效果! 难道今天自己有幸超度这么一个超级鬼物?很多鬼物其实是因为横死或者是有放不下的事物才固执的留在人间,要是能够为他们了结夙愿,很大一部分鬼物都能直接被超度。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只是在心头走了个过场。 对鬼物来说,留在阳间并不是好事,不但要每日提心吊胆害怕冥界来使,还要日日忍受九幽罡风和人间阳气的侵袭,很多魂魄若不赶紧进地府入轮回,最终都要被罡风吹散,落得个魂飞魄散的悲惨下场。那些寻到宝地或灵物藏起来或者学会修炼的毕竟是少数,人间并没有多少厉害鬼物,回夜这一天之内就能遇到两个,也实在是倒霉。 回夜悄悄后退,然后道:“你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事,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呢!” 雨渐渐大了起来,一人一鬼在廊桥上沉默对峙。过了一会儿,白衣的身影轻轻道:“我在找一个人。”这一回声音比之前大了些,也没有刚才那么飘忽,回夜听出是一个低沉的男音。 这鬼声音还蛮好听的,她想。 她继续道:“是一个什么人?住在哪里,你放我,我去给你叫好么?” 那把伞又轻轻的往上抬了几寸,回夜心中响起了它的低语:“找到了。” 回夜郁闷了,妈的,找到了你还留在人间干什么,你丫的难道不应该赶紧去投胎吗?还留在这里拦着本姑娘干什么?回夜皮笑肉不笑,僵着脸道:“找到了,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难道不应该赶紧去投胎么?人间的阳气与九幽之地吹出的罡风那么恐怖……” 它继续靠近回夜,她只好缓慢地往后退。 它说:“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