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传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纺织女工来自五湖四海的偏僻地区,大都没念过几年书,口音自然也是大相径庭,听着格外聒噪。
刚才客户在场时的惊呼声也是她们发出来的,并不是当事人纪遥。
苏悦辰双手环在胸前,无事人似的看热闹。
“师傅,我没事,你先帮我把针从机器上卸下来吧。”直到前面忽然响起平静的声音,分贝不高,不同于那些天南海北的口音,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只是语气寡淡的仿佛在说着天气预报似的。
苏悦辰这才朝纪遥多看了一眼。准确的说,是朝纪遥的眼睛多看了一眼。
这个车间里,客户走后,别的工人早就把口罩摘了,他们的工种需要整天低头近距离对着机器,总觉得戴口罩会影响他们的赶工速度,客户前脚刚走,后脚就拿到了口罩。就纪遥还带着口罩。大概是因为瘦的缘故,她的脸看着只有巴掌大,普通人戴的口罩尺寸到她这,几乎三分之二的脸面都被挡住了,加上还有厚沉的刘海往下盖,因此苏悦辰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还是一双波澜不惊到容易让人忽略的眼睛。
他站这里都好几分钟了,才刚开始注意这场安全事故的主人公是纪遥。
老师傅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开始动手操作时,旁观围观的工人无一不是捂紧了嘴巴,还有胆小的更是腾出一只手虚虚遮住视线,仿佛会被接下来的血腥画面给吓到似的。
机修师傅开始旋长针上方的螺帽时,小心翼翼地没旋几下,又先松手去擦他自己早已汗湿的手心和额头,卸针的进展自然缓慢。
苏悦辰看得无聊,随手从裤兜里捞了烟盒抽了一支出来。旁边的围观者全都紧张万分地杵在原地,随着机修师傅的细微动作发出一惊一乍的惊呼声。只有站在角落里的苏悦辰还有闲情雅致把那支随意抽出来的香烟往上扔,接着脑袋微微后仰,几秒后嘴角正正好叼住半空中自由落体下来的那截过滤嘴。
紧接着他又把口袋里拿出来的打火机任意上抛,下一秒就随手接住正正好竖好方向的打火机,啪嗒一下,随着打火机火苗摇曳,整个过程连贯的一气呵成,他长长吸了一口,接着慢条斯理的吞云吐雾,惬意地看着不远处大气不敢出的众人,完全无视全厂严禁烟火的要求。
这个把戏,他玩了好几年依旧乐此不疲,仿佛是在检验他自己右手的灵活程度。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整个卸针过程异常顺利,顺利到纪遥都没发出一丁点动静。加上她还带着厚口罩,苏悦辰虽然特意盯着她看了一会,但是连她吃痛的表情都没看到过,不免觉得有点无趣。
纪遥甚至安静到苏悦辰都觉得她其实只是被蹭破了块皮而已,或者受伤的其实是她的假手指,又或者是她的右手可能知觉有点迟钝,迟钝到痛觉也没多大知觉的。他想到这里,有意无意地看了下他自己的右手,并且应景地活络了下右手。
随着那根长针终于被师傅从机器上卸下来,纪遥本来固定在机器上大半个小时的右手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虽然食指上面依然扎着根骇人的长针。
她站起来前,左手把靠在机器边上的包拎起,之后和车间主任开口,“李主任,我请假去医院包扎下。”
李主任以前也遇到过工人手指被长针刺穿的场景,处理起来大半个工厂都能听到伤者的惨叫声,严重影响到当天的工作效率和产值。他本来还愁今天怎么收场,没想到这么个棘手的事故居然悄无声息地收尾了,他也松了口气,庆幸连连点头,“我陪你一起去好了。”
“嗯。”纪遥应了一个字,之后慢吞吞站起来,左手把包的带子挂在受伤的右手胳膊上,这样右手食指依旧下淌的血水刚好滴在打开的包里面,不会弄脏了地面。纪遥平常从来没有麻烦别人的习惯,她这会痛得整个人都有点眩晕,所以才破例同意了李主任的提议。
旁边的工友则是忙着去拿拖把把那摊血迹给擦掉。
“我送她去。”苏悦辰一开口,边上的人全都安静下来了。他不像苏悦超亲民又务实,一年到头都难得来几趟工厂。除了李主任,其余工人压根不知道他的身份。只觉得从他刚才过来到现在,一直事不关己地凑热闹而已,看着就不像善茬。苏悦辰开口时,嘴里还叼着根燃了过半的香烟,那句话咬字不是很清楚,只是刚好能让人听懂而已。
“那麻烦您了。”李主任讪讪应道,不过心里又不是很放心这个二世祖办事,想想又补了一句,“要不我也一起去,到时候挂号什么的我来跑腿方便点。”
“怎么,李主任,你是怀疑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吗?”苏悦辰双手懒散地环在胸前,皮笑肉不笑问道,他开口说话时,本来咬着的烟蒂也跟着轻微颤动了下,上面攒着的一长截烟灰瞬间抖落下来。
“当然不是了,正好我手上还忙着,大热天的那就辛苦您了。”一个小小的车间主任哪敢得罪面前的二世祖,李主任虽然有点同情纪遥遭罪,但是在苏悦辰面前,他立马唯唯诺诺地改口了。
纪遥没有搭理李主任和苏悦辰的对话,她起来后就自顾自往外面走去。
“喂!”苏悦辰慢悠悠跟上,喊住她。
纪遥停下来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我送你去医院吧。”苏悦辰从裤兜里掏出车钥匙象征性地晃了一下。
“不用了,谢谢。”纪遥机械地应了一句,继续往前面走。
苏悦辰置若罔闻,不紧不慢地跟着纪遥走到一楼,纪遥完全无视他,继续往外走去。
“喂!”他又喊了她一句,纪遥微侧过来,在他开口之前应道,“不用了。”依旧是刚才一样寡淡的语气,只是刘海下面的眉梢明显皱了下。
是被嫌恶了,还是从骨子里的憎恶。
他忽然觉得没有那么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