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以梅长苏的身份踏入金陵的那一天起,他以为自己已经做足了一切的准备。在这个处处都有林殊回忆的地方,时刻都提醒着他十二年前梅岭上的那场烈焰,提醒着他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当然也知道一切最终是满不住的,就像这被积雪掩盖的大地,迟早有一天冰雪会融化,一切都会暴露于阳光之下。然而这一切来得太早了点。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是在迎凤楼中一起拜见太奶奶时自己没有抑制住情绪?是旧府重游时表现的太过亲昵?是这次的玉蝉让她起了疑心?还是说到处都是破绽。 总之,他没有想到霓凰会这么早的认出他,或许他该庆幸是只是霓凰认出了他。那个曾经他的小女孩,他们一起读诗文,一起习剑法,她曾因他放不起一只风筝嘲笑了他半天,他也曾让他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一连几个时辰只为了摘树上的野果。 现在,她就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也怜惜地抱着她,轻声地劝说一切都已经过去,让她不要细想,告诉她林殊已经死去,而自己现在不想再看到任何一个人因自己伤心。 终于她抹掉了眼泪,点了点头,答应他帮他隐瞒身份,不会给他填一丝麻烦。 等霓凰走远了,梅长苏的嘴角挂起一抹微笑,半是欣慰半是苦涩,即使没有他,曾经的那些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一定会过得很好。 一转身,梅长苏一愣,只见楚天穿着一身鹅黄衫裙,身披着素色的斗篷,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再看黎纲已经赶着马车去挺远的地方候着了,梅长苏不禁感叹他还真是有眼力劲儿。 刚刚沉湎的心情一下变得明亮,林殊已经在十二年前的梅岭烈火中死去了,留下的是以梅长苏为掩盖的来自地狱的鬼魂,骨血中都渗着剧毒,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准备,放弃一切,失去一切,等事情完成,他就回到林殊应去的地方。可他在北燕遇到了她,似一丝带着希望的光照到了他所在的阴诡地狱里,竟让他开始觉得,梅长苏也可以有未来。 感觉有点抵不住冬日的严寒,梅长苏裹了裹身上的斗篷,走到楚天身边,想牵起她的手,却被她躲了过去。楚天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上了马车。 梅长苏懵了一下,才想起刚刚他好像是当着楚天的面跟一个与他曾经有婚约的女子搂搂抱抱,心中不由苦笑一声:他现在算是被抓个现行吗?也踱步过去上了马车。 厚重的窗帘已经被放下,梅长苏坐在座位的一边,看着坐在另一边的楚天。楚天生长在北燕,穿惯了草原上的骑装,自是不喜欢复杂繁琐的衫裙,今日大概是要入金陵不想太过显眼才第一次打扮成这样,倒显得比平时更加婀娜妩媚。 过了好一会儿,楚天都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坐在那里。梅长苏一时不解,无论是在北燕还是在廊州,也有些莺莺燕燕不时在他身边转上一转,也没见吃这么大醋,但既然这醋已经吃起来,他就得想办法应对。 “你哥哥交代你办的事都办完了?” 没有回应。 “初儿呢?怎么不见跟你一块回来?” 依然没有回应。 梅长苏并没有气馁,蜷起身子,紧了紧斗篷,双手合十对着搓了搓:“好冷。” 这次楚天终于转了过来,看着梅长苏似是要被冻坏了的样子,伸出双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梅长苏立即反握住她的手,抬头微笑地看着她:“我对霓凰的感情完全就像对小妹一样,虽然我们曾有婚约,那也不过是少时长辈的玩笑罢了,而且我们现在心各有所属,之前的一纸婚约自然是不再做数的。” 楚天依旧低着头不看他:“你还主动抱着她,你都没有主动抱过我。” “她今天刚刚把我认出来,正为以前的事情伤心,我只是在安慰她。” “那她还扒你的衣服!” 梅长苏不禁低笑一声:“说得就像你以前没扒过一样。” 原本楚天的意思只是,你身体这么单薄,又这么怕冷,她怎么可以在如此寒冷的屋外扒你的衣服。可经梅长苏这么一回答,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楚天正想回嘴,梅长苏却凑过身子,伸手就把楚天揽在了怀里。 楚天回抱着他,头轻靠在他的肩膀上,自从离开北燕,从廊州到琅琊山,再从琅琊山到金陵,她也算是千里追夫第一人了,这一路的鞍马劳顿,直到今日在这辆马车上,在这个人的怀里,她才能得以稍稍休息。 闭眼休息够了,自然又想起了十里亭中的事,想起霓凰唤他林殊哥哥,楚天从梅长苏的怀里挣出来,“你说,我以后都叫你长苏哥哥好不好?” 自从怀里的人动了一下,梅长苏就心念一声不好,捻了捻衣袖,只说:“我……我觉得……我觉得你还像以前一样叫我的名字挺好的。” 楚天不依不饶:“你只是习惯了我之前那样唤你了,我以后多唤你几声长苏哥哥,你也会一样习惯的。” 梅长苏摇了摇头。 “长苏哥哥。” 这次梅长苏直接整个人向一边移了移。 “梅长苏!” 连车外赶车的黎纲都觉得耳膜一震。 马车几乎是刚在苏宅停下楚天就从马车里冲了出来跑进了苏宅。 等马车稳了,黎纲才回身把梅长苏从马车上扶下来,“宗主,楚姑娘好不容易回来,您就别惹她生气了。” 梅长苏瞟了他一眼:“是我哄又不是你哄,管那么多干嘛。” 黎纲那叫一个憋屈。 忙了大半天,又出了霓凰那档子事,梅长苏有些累了,吃过晚饭后就有了困意,想要早些睡下,却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仔细想想,才想起之前在廊州时,楚天几乎是时时缠在自己身边,是无论怎么撵也撵不走的,可今日自从楚天下午回了房间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倒是甚是奇怪。 飞流跟梅长苏亲昵,每顿饭都是跟着梅长苏一块吃的。这会刚吃完饭,正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发呆。 梅长苏拿起桌上的苹果向飞流扔了过去,飞流飞身接过,然后坐在了梅长苏旁边。 “飞流,去看看你楚姐姐在做什么呢。” 飞流啃了一口苹果,还没来得及下咽,直说:“睡觉。” “睡觉?”梅长苏眉头一蹙,什么时候夜猫子也着么早睡了? “睡觉。”飞流又答了一遍。 坐在一旁的黎纲说:“楚姑娘一路风尘十分劳累,连晚饭都没有吃就睡下了。” “虽说是年轻,但也不能这么不注意自己的身子。”梅长苏沉思了一会儿,“吩咐吉婶在厨房用砂锅煨些热汤,这么早睡下,估计晚上少不了饿得起身要去厨房寻吃的。” 黎纲心想不注意自己身子的难道不是宗主你吗?却还是起身行了个礼便要去传话,梅长苏又拦下了他,“我之前遇刺的事情都不要跟楚天提起,即使被楚天先发觉,也要尽量说的轻些。” 黎纲抬头看了看梅长苏:“这……”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要是你们由着楚天胡闹,小心我赶你们回廊州去。” 为什么不是赶楚姑娘回廊州去?黎纲敢想不敢言,只得退下了。 梅长苏看着窗外的一院月色,经过几天的休整,蒙大统领推荐的宅子终于是能配得上江左梅郎之名了。 前几天就是在这个院子里,飞流和黎纲阻杀了谢玉派来的数名杀手,想来在誉王的推波助澜之下,太子和谢玉,乃至整个金陵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他这个麒麟才子已被誉王招揽了。 现如今,誉王失了掌握兵权的庆国公,估计现在正想着如何借着之前的人情拉拢霓凰;太子折了户部楼之敬,恐怕也不会好受;靖王主审侵地一案,正慢慢在朝堂建立威望。梅长苏深知此前的这一切不过只是前戏,真正的风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