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刚派遣自己的贴身内侍张贵去徐府传旨,令徐阶出府回内阁理事,从六科传旨回来的尚文,即添油加醋向隆庆皇帝说了六科值房中张齐被围骂的情景。
“你说你去六科传旨时,给事中们正围住那张齐痛骂?”
“回皇爷的话,正是如此,奴婢去传旨时,兵科都给事中欧阳一敬等人,正围着张齐唾骂,奴婢在户科值房外,听着给事中们七嘴八舌骂张齐是奸恶小人、跳梁小丑,还说张齐弹劾徐阁老是与天下人作对,必将会遗臭万年。众给事中骂得起劲,便连奴婢去宣旨,亦是喝止不住,足足在门外等了一刻多钟,方才得以传皇爷谕旨。待奴婢宣完皇爷谕旨,给事中们弹冠相庆,皆言皇爷圣明。”
隆庆皇帝听了尚文这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眉头微皱,自嘲一笑,轻声呢喃道:“好一个圣明。”此刻,他真想派人八百里加急追上徐府宣旨的张贵,在徐阶那封辩疏上写上应卿所请四个字。
对于徐陟密奏所言,隆庆皇帝虽是怒极,但也知不能仅凭徐陟一人之言,即令德高望重的首辅致仕离朝,是故徐阶虽是三疏请辞,他仍是如以往般下旨慰留,待张敬修去江南查明实情再行定夺。
而张齐那封劾疏,虽是让他想到,在他登基这一年半来,这位徐首辅除根据遗诏处置斋蘸有关官员、方士,以及不加甑别恤录、起用先朝得罪诸臣外,其所持诤者“多宫禁事”,所关注者“养交固宠”,所忽略者多军国大政。但他还是顾念徐阶稳定朝局的功劳,派尚文去申斥张齐,还把张齐调外任用,把维护首辅的样子给做足。
至于徐阶的那封辩疏,他在看过之后,在为这位德高望重的首辅甩锅本事震惊之余,却也还是忍住怒火,遣自己的贴身内侍去徐府请其出府理事。
不过,在听了尚文这番添油加醋的话后,他一下子就想到张齐劾疏中那句天下惟知有阶,不知有陛下。欧阳一敬那些言官,仅仅因张齐弹劾徐首辅,就如此唾弃张齐,这不正是坐实了张齐劾疏所言?
隆庆皇帝将徐阶的辩疏又看了一遍,嘴角微扯,似在嘲讽。
尚文向隆庆皇帝复命之后,出了乾清宫,立即便去了北中门外的司礼监。
这个时候,除首席秉笔太监去慈庆宫指导皇太子朱翊钧练习书法外,掌印太监滕祥、秉笔太监陈洪皆在值房。
其实,尚文给张齐传完旨后,并未直接去西暖阁复命,而是先到了司礼监请示滕祥、陈洪,而在滕、陈二人的授意之下,方在隆庆皇帝跟前添油加醋叙说张齐被唾骂的情形。
而陈洪一见尚文,即问道:“皇爷可说了什么?”
尚文大热天里走了一大段路,见陈洪发问,连口茶水都未及喝,便答道:“回祖宗,奴婢向皇爷说了众给事中围骂张齐之事,皇爷一句话也未说,便连脸色都丝毫未变,只是又细细看了一边徐阁老的奏章,便打发奴婢出来了。”
陈洪闻言,狐疑问道:“皇爷确实未发一言?”
尚文道:“奴婢哪敢欺瞒祖宗,确是如此。”
陈洪疑惑了,以他对隆庆皇帝的了解,隆庆皇帝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啊。
“干爹,皇爷这般反应,却是何意?”陈洪看向坐在上首的滕祥。
滕祥沉吟良久,手指轻轻点着案几,道:“皇爷此般反应,才说明皇爷确实已没有容忍徐华亭的心思了。”
“干爹此话怎讲?”
滕祥缓缓道:“徐华亭那封辩疏,我等也都看过,其中辩词着实不负徐华亭之名。徐华亭虽是在辩疏中推卸诸般责任,但其中孩视皇爷之意,我等亦能看出,皇爷必也心知肚明。不过,我等侍候了皇爷这么久,也知皇爷性子宽仁,难免会念及徐华亭旧功,试着挽留一二。而欧阳一敬等人此番围骂张齐,便是坐实了张齐劾疏所言天下惟知有阶,不知有陛下,看陛下又细细看了徐华亭辩疏,定然是要下定决心不再挽留徐华亭。以我观之,若是徐华亭再上辞疏,便是其致仕之时!”
陈洪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不过滕祥却摆手不再多言,只淡淡道:“待徐华亭再上辞疏,即可见分晓。”
在隆庆皇帝再次挽留后,徐阶仍是未遵旨回内阁理事,而是谢恩之后,连夜在府中又写了一道长长的辞呈,说是感谢陛下多次挽留,但老臣实在年迈多疾,又被言官和家人论劾,实在没有脸面在留在朝廷主持朝政,请陛下恩准老臣致仕回乡,老臣回乡后,也必定会为舍身为大明做贡献、
次日一早,徐阶这封辞疏被他的学生张居正亲自送到了西暖阁,请隆庆皇帝过目。
隆庆皇帝看过之后,屏退了阁中内侍宫女,看着自己潜邸时的讲官,叹了口气问道:“算上今日这封辞疏,徐先生已是连上五疏请辞了。徐先生是国之柱石,朕定然是要继续下旨慰留的。张先生觉得,徐先生能留下来吗?”
张居正揣摩着隆庆皇帝的话,一时之间没有吭声,对于徐阶,他的观感极为复杂。
一方面既感激其赏识提拔之恩,尤其是推荐他如裕王府为讲官、成为隆庆皇帝的潜邸旧臣,以及让他在担任翰林院学士时参与拟制先帝遗诏,并借此一举入阁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