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將至,祈豐節就要到了。這是法教的一個重要的節日,各地的民眾都會在這一天舉行節慶活動以祈求五穀豐收,六畜興旺。往年,帝熙宮的祈福儀式都是由法王主持的;今年,法王不在宮裏,儀式便改由第一神使主持。 伊娜也像往年一樣,帶上我去了帝熙宮祈福。 她沒有參加在大殿以及法壇舉行的慶典,往日的這個時候,這兩處地方擠滿了人,弄得挨身靠背的。法王在的時候,伊娜也未必會擠進去,今年就更不會了。 今日天色灰暗,沒有了夏日驕陽帶來的酷熱,不過空氣卻有些翳悶。 偏殿內,伊娜跪倒在帝君座前,雙手按地,俯身磕頭,唸道:『民女卓伊娜叩拜帝君。請帝君賜福予納蘭,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請帝君賜福予各人,人人得享太平,享受糧食豐收的喜悅。』 仍舊跪着,猶豫了一陣子,伊娜又再叩拜,口中喃喃地唸禱:『伊娜知道,伊娜與法王之事犯了戒條,觸怒了帝君,請帝君寬恕。伊娜無所求,只求這一輩子能和他一起,生死與共,相親相愛不相分,還望帝君成全。請帝君允許法王退隱,隱入深山,不再管這塵世之事。』 伊娜再三叩拜。 門外突然來了一陣風,捲入殿內,把燃着的燈燭全部滅掉,殿內驟然變得一團灰暗。眾人皆驚愕地抬頭看向屋頂那些熄滅了的吊燈。殿堂上靜了好一陣,才響起低聲的人語。 『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這樣?』 『是帝君的警示嗎?』 『帝君要警示我們什麼?』 都是驚惶之言。 伊娜也跟眾人一樣望着頂上的吊燈,以及帝君座前的燭火,或許只有她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伊娜再次垂頭叩拜,默唸着:『若得不到帝君寬恕,要遭受天譴的話,請懲罰伊娜一人,是伊娜誘惑法王,做此離經叛道之事。此事與其他人無關,伊娜甘願受罰。』 此時殿上,低語之聲仍未停歇,咿咿嗡嗡,使徒則手持着點火棒忙着重新點燃殿上的燭火。 沒有理會眾人的忙碌,伊娜磕頭之後便站起身,向殿門外走去。知道了結果,讓人無可奈何。違背不了的天意,磨滅不了的心跡,在伊娜的腦海內不斷爭鬥交纏,沒一刻停息。 伊娜神色茫然,一步一步地出了殿門。沒有走去誦經殿,也沒有走向下山的路,不知不覺間,她踏進了殿旁的小花園。 漫無目的地在園子內走着,在青松修竹旁邊經過,卻無心看上一眼,只是目不斜視地走過。 直到有個人從我們後面繞上來,站到我們面前,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才停了腳步,抬頭看向來人。 面前站着的是穿了一身深灰袍子的康瑞。伊娜見到他,下意識地欠身見禮。 康瑞連忙攔住:『姑娘不必多禮。我來此是想問一個問題的。』 伊娜愕然地望着他,頓了頓才說道:『使者請問。』 『我想問姑娘可知道法王的行蹤。』康瑞壓低了聲音問道。 伊娜被他的話嚇了一跳,想了一想,然後輕輕地搖了搖頭,回答說:『不知道。』 康瑞的眼內閃過一絲失望,接着不死心地又問了一次:『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伊娜咬緊了牙關。 康瑞嘆了口氣,『姑娘若見到尊上,請勸他回來,這裏不能沒有他。』 伊娜一窒,定了定神,點頭答道:『好的。』 『那多謝姑娘了。』康瑞突然好像想到了什麼,摸了摸袖子,然後從裏面摸出一串東西,遞給伊娜。我一看,那不是之前我一直戴着的項鍊嗎? 康瑞看了看我,對伊娜說道:『姑娘,這是尊上的隨身之物,平時他把它戴在小貓的脖子上,後來便自己一直帶着。這次出行,尊上把它留了下來。他說這件物品跟隨他多年,聽經修煉,吸收了不少的靈氣,可以放在宮中用來鎮邪。姑娘,現在我把這個給你,請你拿着這串項鍊,請尊上回來吧。』 伊娜呆呆地聽着他的話,不知作何反應。當聽到康瑞讓她帶着項鍊去找法王時,她下意識地想推辭。康瑞則很堅持地把項鍊塞到她手中,並且語氣誠懇地說:『姑娘,求你了。』 伊娜默默地低頭看着手中的項鍊。康瑞見她沒有再反對,便向她淺淺地行了個單手禮,說道:『不打擾姑娘了,康瑞告辭。』說罷,轉身向園門走去。 伊娜瞧了瞧我,或許覺得讓我戴着項鍊不合適,所以便把項鍊繞在自己的手腕上。 『雪影,我們走吧。』伊娜對我說。 我們一前一後順着山路下山。伊娜一邊走一邊想着心事,我跟着她走了好久,卻還沒走到我們的馬車停泊的地方,並且越走我越覺得奇怪,周圍的環境怎麼跟來的時候不一樣?這段路從來沒走過啊?伊娜是帶我走一條新路嗎? 帶着滿肚子的疑問,我跟在她後面不停地走啊走。伊娜卻好像什麼都沒留意,眼睛只管看着地面,生怕踩死螞蟻一般。 這段路也真夠長的,從夏天走到秋天,又從秋天走到冬天。剛才還是草木蔥蘢,一片蒼翠,走着走着竟變成現在的滿眼萎黃,連最尋常的野花也不見了,只看到稀稀疏疏的幾棵青桐,樹葉凋零,剩下光禿禿的枝椏。身旁長滿了枯黃的野草,它們比我還要高出幾個頭。這是怎樣的一個景象? 不對勁!這怎麼可能!我叫了起來。 聽到我的叫聲,伊娜霎時間從自己的意識中醒來,不覺也停住了腳步,茫然地向四周看去。當發現面前的一草一木都變了樣,她驚愕得瞪圓了雙眼。 天陰沉沉的,濃雲壓在樹頂上。山邊捲起了一股風,持續不斷地吹襲着,帶來一陣陣塵土,瀰漫在空氣中,頓時天地變色,整片山野都被這昏土灰黃籠罩起來。 伊娜把我抱起,然後就不知所措地站在這片混沌之中。她拉起袖子掩住半邊臉,只露出一雙半瞇着的眼睛,注視着周圍的一切,而我也盡量用一雙爪子遮住自己的臉,免得塵土鑽進口鼻。 身旁枯黃的野草在強風狂掃之下翻滾起波浪,我們就變成了一葉孤舟置身於浪濤之中無助地任由風吹浪打。我還好,身形矮小,還窩在伊娜的懷裏,伊娜就被風吹得有些站立不穩。 正遲疑之際,赫見草浪下有一股洪流在湧動,由遠而近,快速地向我們這邊蠕動過來。 未及細看,那股洪流已湧到腳邊,頭端一抬便迅速地把我們纏上。一時間只感到一股無形的旋流圍繞着我們不斷地打轉,並且使勁往上竄,我們的身體就如貨物一般地被打包。這股氣流就像一條巨大的蟒蛇,要將我們緊緊地纏住。我們被這無形的力量拉扯得東歪西倒,跌跌撞撞。 趁它未收緊,我和伊娜不顧一切地拼命掙扎,手腳並用地對抗着這強大的外力,就怕讓它綁緊了,想逃脫就難了。 旋流的後半部還在草叢中翻動,未及與上半截合圍,最終讓伊娜掙脫了出來,她抱着我在野草叢中不要命地往前跑。身後草浪翻滾,一浪推着一浪,我真害怕那草浪會變成滔天的大浪將我們淹沒。 我只顧看着緊追在我們身後的草浪,心肝兒早已跳得如萬馬奔騰,這時突然聽到伊娜『啊』的一聲驚呼,奔跑的腳步同時剎停了。 我回頭,看到的是灰濛濛、空落落的一片,哪兒?天際?低頭一看,是懸崖邊! 死了!死了!這次死定了!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伊娜探了探頭瞧向崖下,深不見底,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我很清楚,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一、是被那條無形的蟒蛇纏死;二、是摔到懸崖下摔死。只看哪種死法沒那麼痛苦,沒那麼難看。 伊娜已回了身,面向着那條聳動的無形蟒蛇。我想她已經作出了選擇,既然我決定不了,就隨她吧。 無形蟒蛇竄了上來,伊娜閃身向旁邊躲。沒走兩步,又一陣狂風迎面撲來,帶着一股難聞的腥臭,讓人頭暈欲嘔。天啊!那是蟒蛇張開的嘴巴嗎?它要吞掉我們? 伊娜本能地舉起手擋在我們前面,意圖抵擋無形蟒蛇的攻擊。在我的面前,伊娜皓腕上的珠鍊在昏暗灰濛之中閃出瑩瑩的光芒。 狂風加上腥臭又再向我們襲來,熏得我閉了眼屏蔽了呼吸。耳邊狂風大作,風向凌亂不定;我從瞇起的眼縫中感覺到外面的一束強光。 外力突然一鬆,伊娜踉蹌幾步,一個沒站穩,便向後倒下去。這一倒不要緊,要緊的可是……天啊,身後可是萬丈懸崖啊! 天意難違,逃得出蟒蛇捕獵之口,還是逃不過墮入萬丈深淵的命運。天要你亡,你不得不亡,我終於還是明白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