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佳妮仪静体闲,说话声轻软,在家中极少数听到她大声说话。她乖巧懂事、学业好、性格好(性子闷在赵嘉原眼里姑且算个优点),无需家里人操心。
大抵是因为这样,家里才会没什么人注意温佳妮,注意到更多的是性子活泼、会闹腾、会讲甜话的孩子。
赵嘉原是九岁左右到温家,和温佳妮几乎一起长大。明明在同一个家中在一起生活这么久,可他好像从没注意到过佳妮表姐。
“jiā”音辈的孩子太多了,论年龄算起来,算上他这个父不详的,在这一辈他也只才排十二,光凭数字可想而知,这个家到底是有多大杂烩,他根本没可能会注意到没存在感的温佳妮。
初来温家,温雅只丢给他一些规定,再对着一大家子的人,她没耐心(也许是有意)一一介绍,指着几个房的年青一辈的,说随便喊,喊哥哥姐姐都成。
赵崇生脸色一沉,说是胡闹,礼仪要守好,辈分要清楚。
可怎么喊才对呢?说是私生子,实际上谁知道到底是不是?温雅笑了,随意得很,说:“那喊个表的,总没错吧?表得远了,远房亲戚,外头谁还好意思说?”
于是,一口一个地喊表哥表姐表妹表弟……
赵嘉原有点无奈,也有点无语。
后来,真正注意到佳妮表姐,还是因为郑书文。
温雁是温家的养女,不好听一点是专门给病秧子温老二找的童养媳。当然,温老二逝去后,温雁仍是温家人。
可大家庭的老一辈多多少少有点封建想法,巴不得温雁像早些时期一样,搞贞洁烈女那一套。
不中听的话,话来话去,温雁和郑书文那点事儿就在温家传遍了,大至爷爷辈,小至他们这一辈,年纪小的,当个饭后八卦听听就过去了。毕竟家里,最厉害最风流的角色当属赵嘉原他妈温雅,别的角色能算什么呀,二婚的女人可不得是多了去的了——也只年纪小的觉得不算什么,那些老的可不是。
据说在清时,徽州温家就得过一道“贞节牌坊”。可是么,这背后的女人到底是自愿的,还是强迫的,后人不得知。
事儿多,温雁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成了八卦话题之一。
哪怕八卦里的虚构故事再如何动人,赵嘉原还真没心思注意到佳妮表姐,顶多是知道温家有这么一号人,名叫温佳妮。
一整个暑假,郑书文来得勤,每来一次,赵嘉原都能在楼梯上、走廊上遇上温佳妮。
偶有一次,她跑得急,不小心撞上他肩膀,她扭身一瞬,及腰长发凉森森地从他手臂上扫过,香气宜人。
也是这一瞬,赵嘉原终于看清楚佳妮表姐的脸。
总是低着头的佳妮表姐,总是被家人忽略的佳妮表姐,原来是温家长得最可人的角色。
在家里撞见的次数多了,赵嘉原闲来无事,开始多看几眼,看一眼不要紧,多看几眼,啧,不得了,他发现他这位看似文静乖巧的表姐,对着一个老男人,竟面露春心。
赖在家里的暑假生活愈发乏味,一日他心血来潮,走上了阁楼。
阁楼有两个房间,一间稍大的温佳妮住,另一间小的放置杂物。
走廊尽头是挂梯,延向屋顶一扇正方形天窗,能过一人上去;天窗之外,白墙黛瓦,绿意葱葱。
走廊窄,房间就较宽阔,但高度比二三楼的要矮上些许,上面的屋顶是斜造,室内越接近墙角,越显得逼仄矮小。
唯一看得过去的是屋里头的两扇窗户,一面斜斜地朝顶,一面对着天空、茂盛的树冠,望出去,是静谧的好景色。
趁温佳妮去洗手间的功夫,他走进她的房间,随手拉开一节抽屉,看到里面上了锁的复古笔记本。
男孩子顽劣的好奇心,野蛮地促使他的手伸向抽屉里。
十九岁女生,春心萌动,暗黄纸张,工整黑字,把一场离谱的暗恋写得犹如吃了酸梅一样,酸得矫情,又真挚地令他发笑。
温佳妮喜欢温柔、成熟型的男人。
郑书文从长相到性格,完全中了她的喜好。
赵嘉原又不是文盲,他当然看得懂温佳妮写的,只不过坏心作祟,他就是想亲口听听佳妮表姐是怎么说的。
写的看着,说的听着,两感完全不同,不是么?
温佳妮说:“他,他很温柔,对我很好……我有一次发烧,家里没人管我,是他抱着我去医院的。”
赵嘉原听着,过了一会儿,确定她没下文了,咋舌,不可思议,“就这?”
“……就这啊。”还能有什么呢,毕竟这很梦幻,并且不属于她,只能“就这”。
太搞笑了!赵嘉原说不清是生气还是觉得真搞笑,一时间只觉得乏味。
第二日上午,温佳妮在三楼浴间碰上刚淋浴结束的赵嘉原,下意识转身要走,两步之后她折回来。
赵嘉原穿着纯棉白T恤衫,米灰色亚麻裤,颜色素净,淋浴后的脸也是,干净温润。
他看着她,眉梢微挑。
两人站在走廊上,谁都不开口说话。
好久后,三楼走廊上的沉默太吓人,怕长辈上来撞见这诡异一幕,温佳妮硬着头皮问:“昨晚……”
赵嘉原抓着毛巾甩到头上,单手擦着湿发。单薄的眼皮微垂,目光从她手指上掠过,“我没兴趣到处说。”
他从她身边走过去。
被一个外人知道的秘密,就不能算是秘密了,叫定时/炸弹。介于赵嘉原平时在家中的恶劣行径,温佳妮对他没有信任。
这个年纪阶段的男生,性子顽劣,恐怕不吃到叛逆苦头,绝不愿主动懂善良。
暑假一天未结束,郑书文每来一次,温佳妮总担心踩到炸弹,幸好白天赵嘉原不怎么在家。
快接近开学日,郑书文来得更频繁了,大都是在午餐之前,偶尔是晚餐之前。他诚心邀请温雁母女三人一起在外用餐。
意大利餐厅隐匿在一栋繁华大厦内。已到午餐时间点,人很多。郑书文坐在温佳妮右边,正对着温雁,另一边是温佳淇。
因是念封闭式女校高中,不光是校内严格,平时温雁管佳淇也比较严,不算校外的小餐厅、路边摊,佳淇很少在外用餐。来到这里,佳淇有些兴奋,四处张望。
侍生送来头盘菜,佳淇便迫不及待品尝,没想到后面还有主菜。
待主菜送上,佳淇让郑书文介绍。佳淇的求知欲,在郑书文面前,是可爱的,在佳妮面前,是讨人厌的。
温佳妮承认自己是嫉妒,但更多是羡慕佳淇那样可爱、主动、活泼。
温佳妮沉默地看着盘子里的黑松露油土豆泥,没有要开吃的欲望。
郑书文稍歪过身子,来问:“没胃口?”
温佳妮抬头,想了想,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最近胃不太好。”
郑书文了然,点点头,“是我没注意到。不过,你才这么小,怎么胃也不好?”
也?温佳妮先是抓住了这个关键词,然后才琢磨他说的“这么小”是多小。
她很想告诉他,她已十九岁,虽只差几个月才真正满十九岁,但法律上她已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了。
她捏着桌上垂下来的布料一角,“……就,我也不知道。”
温雁疑惑,“你什么时候胃不好了?”
想到了什么,板住脸,“我早跟你讲过,外面不干净的东西少吃,尤其是那些辣的、重口味的东西少吃,吃多伤胃不讲,脸上还要长斑。讲多少次,怎么没记性?”
温佳妮不语。
母亲除了在话头上表达过关心,并没怎么管过她,却总表现出一副对她很关心、了解的样子。
这时,佳淇捏着勺子轻放下,问郑书文:“叔叔,后面是不是还有?”
郑书文看了眼温佳妮,“嗯,餐后甜点。”
佳淇“哇”了一声,开心地笑了起来。
餐后甜点再怎么甜,温佳妮也食之乏味。
郑书文埋单,她们三人先下楼。
佳淇拉着温雁去逛楼下的精致女装店,温佳妮没有跟过去,沿着玻璃护栏一边走一边朝护栏下方看。
一楼人声鼎沸,闶闶阆阆,地大人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