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五这天,方阿拾头一回见到张希臧正儿八经地出现在韦氏的屋里。除他以外,张昌期、张昌仪、张易之,家里有官职在身的,今天也都向上司告了假,留在家里为张希臧做寿。 正屋内,张希臧和韦氏并排坐上端,张家五个儿女拖家带口的,按长幼顺序依次向张希臧跪拜贺寿。考虑到苏瑶娘和方阿拾都怀着孕,两人被特别恩准不必行正经跪拜礼,只跟在自家男人身后屈身行叉手礼便罢了。只听夫妻二人同声吟祝寿诗: “桃李枝叶茂,寿比南山高。愿公如彭祖,岁岁有今朝。” 这是张易之出门前才临时让方阿拾强记下来的,方阿拾反反复复背了许多遍,一紧张还差点咬了舌头,好在张希臧并不太在意,微一点头就算过去了。 至此,小辈们就算贺完寿了。侍女们端上了汤饼,听说是张月茗亲自下厨做的,方阿拾饿着肚子满心期待地尝了一口,随即面露难色。 “不好吃就别吃了,”张易之悄悄和她说,“多少年了,阿姊的手艺一点长进都没有,别苦了咱们孩子。” 方阿拾谨慎地问:“后面还有别的吃的么?” “按规矩,还会有寿糕,寿桃……” 方阿拾听信了张易之的鬼话,结果发现那些都是要到晚上筵席上才能吃的。苏瑶娘在张昌期那院子里张罗了两张大长桌,天黑之后,寿筵正式开席,包含张鲁客一家在内,约莫三四十个与张家沾亲带故的宾客围坐在长桌两边,下人们接连端上几十盘大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除了张易之说的寿糕、寿桃以外,还有些方阿拾见都没见过的古怪菜肴。 例如其中有一道叫“浑羊殁忽”的,仿效的是富贵人家的烤制羊肉裹童子鹅做法,因为童子鹅价太高,就以童子鸡充之,去毛取出内脏,填入肉和江米,塞入剥皮去毛的羊腹中反复烤熟,然后吃鸡肉和羊肉。方阿拾最先抢了一大块羊腿肉,那架势如饿狼扑虎一般,把坐在一旁的瑾娘又逗乐了。 “你悠着点,被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张家苛待媳妇呢,连怀着身孕的都不给吃饱。” “你不知道,我是真正饿了大半天了。”方阿拾嚼着羊肉跟她抱怨,“早上我没吃那汤饼,结果午饭送过来还是那玩意,我让凤眉去灶房给我找吃的,都说忙着准备寿筵,没时间做别的饭菜,差点没把我饿晕过去。” “饿晕你不要紧,别饿晕肚子里的娃娃就行。” 说到娃娃,方阿拾这才注意到苏瑶娘和张同休都不在席上,本该由苏瑶娘接的宾客,现下也换成了张月茗在那迎来送往。“四哥和大嫂呢?怎么不见他俩?” “都回去了。我家那位困了,说想回去睡一觉。大嫂是累着了,强撑着操持了一整天,也真不容易。” “还有郎君,”方阿拾拍了拍旁边的空座,“方才不还在这的么,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瑾娘打趣她:“自家男人都没看住,还好意思来问我。瞧,”她往对面桌一指,“在那呢。” 顺着她比划的方向,方阿拾看见张易之和张昌仪坐在一处,中间挤着张鲁客的儿子张景雄,三人说说笑笑不亦乐乎。初到长安寄在张鲁客家的时候,方阿拾曾与张景雄打过照面。刚才开席的时候,他的母亲赵氏和韦氏坐在一起,还跟女眷们讲了术士给张景雄卜卦的故事,大约就是张景雄病得最重的时候,大伙都以为他气数将尽了,结果有个术士给他卜了一卦,说他“阳寿未尽,还能瞧得见他十年后的命数”,让赵氏不必担忧,一个月内情况必有所好转。后来张景雄果真如他所说,一个月内逐渐康复,不久就痊愈了。 方阿拾当时心里就有些疑问,碍于礼数没敢问出来,趁这会就偷偷和瑾娘说:“方才叔母讲卜卦那事,说那术士能瞧得见小叔叔十年后的命数,怎么不多不少,偏偏就是十年呢?” 瑾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特地说了十年后,没说更远,不就是指只有十年可活么?” 方阿拾吓了一跳,正巧身后走过一男宾,不小心撞着方阿拾后背,手上拿的酒顿时洒了方阿拾一身。凤眉慌忙冲过来,在男宾连声道歉中带走了方阿拾。 “姓魏的也真是的,多大个人了,连个酒杯都拿不稳,万一害娘子着凉了那可怎么是好?” 张易之屋里,凤眉一边伺候方阿拾穿上干净衣裳,一边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方阿拾随口问她:“那人是谁?之前好像都不曾见过。” “是韦娘子的远方亲戚。”凤眉自觉压低了声音,“说来可笑,他原本也是姓韦的,好几年前,宫里不就有出了个姓韦的贵人么?她在的那会,这人就总说自己是她的亲戚,后来贵人失势了,他倒怕得要死,为了撇清关系,还特地把姓氏给改成了‘魏’,当真是不要脸呢。” 凤眉说的那贵人,指的就是中宗李显在位时的皇后韦氏。嗣圣二年,作为武则天三子的李显登基称帝,其第二任正妻韦妃被立为皇后,然而仅一年不到,中宗就被废黜为庐陵王流放房州,一夕之间,韦氏也从天堂跌入地狱,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罪妇。旁人对她的忌讳,由这改姓一事即可看出。 方阿拾正想附和几声,忽然胃里一股酸流直往上涌,没等凤眉拿痰盂接住,就猛吐了一地酸水。这是她头一回出现明显的妊娠反应,来势也异常凶猛,足足又吐了好几轮才缓过劲来。凤眉花了好长时间才又把她收拾干净,说:“娘子这一次,怕是把方才吃的东西都给吐出来了。” 方阿拾想起刚刚吃的那些大鱼大肉,忽然有些恶心。“我想回去吃点东西,可又觉得那些吃食有些腻……” “灶房做了酪樱桃,娘子一会吃点,平日里不常吃到,入嘴也爽口些。” 两人回到筵席上,方才还都只顾着吃吃喝喝的人群,不知何时起都团团围在张易之身边,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方阿拾坐回原位,瑾娘随即对她说:“来得正巧,大伙正撺掇五郎跳舞呢。” 只听张昌期醉醺醺地说:“五郎啊,你跳的胡腾舞可是咱们张家的招牌,现下亲朋好友都在这呢,怎能不给大家露一手?” 张昌仪直接取来了横笛和琵琶:“你跳你的舞,我跟长秀帮你奏乐。” 就连张希臧都说:“摆什么架子,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张易之这会就有些矫情了。他既想要在众人面前现一现舞技,又觉得这样轻易答应了显得太轻贱,非要人三催四请才肯松口。张昌期看穿了他这点,就对张昌仪说:“三弟,你先起乐,看他跳不跳。” 张昌仪笑了笑,举起横笛,长秀也一并抱起琵琶,开始奏起回鹘乐曲。下人们将两桌往旁边推开,留下了中间一大片空地,张易之这下觉得时机到了,起身准备上场之际,忽然一个青色人影闪过,抢在张易之前面随乐曲飞腾起舞,占据了筵席中央空地同时,也将众人目光牢牢锁定。 方阿拾不曾见过张易之跳舞的模样,甚至于她连正经的胡腾舞都没有见识过,可眼下这舞者的身姿,即便是对胡腾舞一无所知的人,也都会不由得为之惊叹。那人头戴胡人面具,身着青色缺胯衫,头发简单束起,急促的蹲、踏、腾、跳之间,少了胡人那一分粗犷豪放,却多了一分飘逸洒脱。旁人虽看不见他的脸庞,然而那高挑颀长的身材,搭上娴熟轻巧的舞步,再配以张昌仪与长秀那和谐的奏乐,就已当得上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了。 “这人是谁?竟然抢五郎的风头。” 瑾娘不安地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都能看见张易之那阴沉的脸色,以及他眼神里夹杂着的那一丝嫉恨。 “我…我不知道。” 方阿拾撒了个谎。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即便看不清脸,只凭那身姿,只凭席间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丝莲花香气,她也认得出来。说句自大的话,张易之已然是那样风采卓绝,还能压上他一头的人,在此处还能有谁? 想到这里,方阿拾扫了张希臧和韦氏一眼。那两人也一定猜到了——韦氏紧咬着下唇,手里紧攥着酒杯,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张希臧嘴角虽挂着笑,却显得有些苦涩,觉察到方阿拾的目光,他便看了回去,目光似有深意。 方阿拾心虚地收回了视线。除了这几人以外,其他人都已沉浸在舞者动人的舞姿之中,根本无心探究张易之被截胡的事。直到乐曲停了下来,舞者定下了脚步,众人才如梦初醒,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此人为何方神圣,但因为那舞者停下来以后,面具仍牢牢戴在脸上,不说讨赏,连一句话都不说,也看不清长相,所以也没有议论出个结果来。 张昌期这会酒也醒了,走近几步盯着他问:“昌期眼拙,不知足下是哪位?方才似乎也没在席上看见过。” 舞者轻笑一声,缓缓摘下面具。灯火忽明忽暗,恰有一丝月光落在他身上,映照出他那久未见日光而过分白净的脸。众人看清了他的模样,皆倒吸一口冷气,之后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转向张希臧,在一片静默中跪地叩首: “六郎昌宗,向阿爷贺寿。愿公如卫武,百岁仍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