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大殿上正在进行的长留小考,那些皇家子弟从四五岁到三四十岁皆有,毫无修炼基础,也无惊才绝艳之潜力,交给烈行云按章执行,有蜀皇孟玄郎坐殿压阵,长留上仙就无需全程观看。 白子画环视了一圈,向蜀皇孟玄郎点了点头,刚想离开,从殿门外走进一个内侍。以长留上仙之尊,亲自驾临主持特招小考,蜀宫上下都感到荣幸之至,蜀皇孟玄郎早已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正待发怒喝斥,那个内侍慌忙跪倒请罪,伏地启奏道:“太白门掌门李天莫真人驾到,臣等不敢阻拦,只得冒死前来禀告。” 仙凡有别,蜀国又与太白门相隔千里,素无往来,太白门掌门李天莫此行当然是为了求见长留上仙,孟玄郎不便擅自挡驾,侧过身来看白子画的意思。 白子画略一皱眉,想起笙箫默最近青鸟传书给他,分析天下局势,字里行间提起过太白门和蓬莱派之间的恩怨。此事的起因,还是大战之后,长留从新分配神器的安置,原来属于太白门的卜元鼎,差点让长留上仙陨落,被天庭和长留联手安置到了不知何处,太白门失去神器守护之权,在仙界八大门派中落入下陈,怎会甘心,便把主意打到了蓬莱的沉浮珠。同属仙界大家,两家故掌门又是世交好友,然利字当头,也不能免俗,明争暗斗,越闹越凶。 “玄郎,可否借偏殿一用?”白子画微微欠身,表示歉意。 蜀皇孟玄郎岂有不允之理,唯恐偏殿简陋招待不周,当即吩咐下去,腾出上书房来,延请太白门掌门李天莫入坐稍待。 白子画刚转身要离开,有一个内侍趋步上殿,禀告:“蜀山掌门云隐真人和蓬莱掌门霓水熙真人,联袂而至,已经到了宫门口了。” 孟玄郎再次回头看向白子画,讨个示下。他很有自知之明,上不在高,有仙则名,各位难得一见的仙界各派掌门真人,接踵而至,与他没有半点关系,都是冲着长留上仙白子画而来。 “让他们一起进来吧。” 为了来蜀国一趟,泄露了行踪,此刻白子画稍稍有点懊恼,还不等他来得及后悔,紧接着天庭太白金星奉玉帝旨意前来求见,一会儿长留的紧急公文也八百里加急送到。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隐居花莲村数月累下的政务,一下子铺天盖地而来,接见天庭来使、批阅紧要公文、会晤来访的仙友,中间还夹缠着为仙界运势担忧,为各派之间明争暗斗烦恼,妖魔势力膨胀隐患不断。 片刻不歇忙碌了一夜,直至天方大明,白子画才得以脱身,暂入内宫休息。习惯了长期独自清修,连续几个月不眠不休,他依旧神采飞扬,毫无倦意。而这一轮纷繁忧扰,对于从未亲身经历过的白子画来说,如同度过了一劫,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精疲力尽。由内侍引导着前往客舍寝殿,一路上依旧思潮澎湃,静不下心来。 客舍远在御花园内,穿过整个皇宫内院,此时春光明媚,百花绚烂,绕过扶花堤,小山上树色郁葱,浮岛上苍苔点点。堤岸两边垂柳枝条倒挂,在水中摇曳生姿,各种水鸟,或成双成对游弋春波,或嘴衔花枝轻掠水面。 微风中传来悠扬的乐声,与鸟声相和,韵味十足,蜀宫为了迎接嘉宾,真可谓细致周到。白子画也被这美妙的音乐吸引,忍不住驻足聆听,音调从吕调转移至律调,曲目也由高山流水改为喜春小调,轻快欢乐,令人心旷神怡,暂忘忧烦。 突然身后飘来一阵芬芳,含有他喜欢的淡淡松香,然白子画却皱起了眉来。 “上仙安好。” 熟悉的香味,熟悉的声音,刚打发走东方千刀,转眼又碰到东方夫人,异朽阁真可谓阴魂不散。身处凡间,避无可避,白子画只得转身点头相见,东方夫人向他深深一福,浅笑道: “没想到能在皇宫内院,还能遇到了上仙,看来妾身和上仙真是有缘。” 盛装之下东方夫人,美艳不可方物,黛眉微蹙,如西子捧心,眼眸中朦胧一层淡淡水雾,愁容可掬,恰似紫熏上仙凝眸伤情之态。 “夫人可是来进宫给皇后请安,在下不敢打扰,先告辞了。” 再无赏花品乐的雅兴,白子画片刻都不愿停留,匆匆告辞而去。看到东方夫人,他就会想起紫熏,这让他心里又是一紧,俗务忧心又添了一份内疚。金兰结义五百年,他和紫熏就算没有男女之爱,终究尚有兄妹之情?紫熏大概是预见了些什么,特意为他配置过一这种香,混合了各种松香,取名叫“鸟尽弓藏”,果不出所料,他终究还是辜负她。 “难道不爱,也得负起责任吗?当年,我们五上仙结义金兰,斩妖除魔,游侠天下,何等快乐。五个人在一起不好吗?紫熏偏要只和他在一起,弄得五上仙四分五落。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当初结义的时候,宁可拉上杀阡陌,也别找紫熏来。” 紧接着,白子画又是一路自责,紫熏毕竟是为了救自己,散尽功力而死,自己没有对她多点缅怀之情,反而巴不得从来就不认识她,真是冷血无情得可耻。 信步由内侍引入一处木叶森森的院子,两个穿着白衫的垂髫少女打起帘栊,屋内朴素雅致,檐前几重竹帘,微风吹动竹帘,纱窗花影婆娑,人世间的繁华喧嚣,全都被隔在帘外。 “师父,你回来了!” 边响起鸽子般清纯可爱的声音,小徒儿乳燕般轻快地飞迎出来,扯着他的袖子,半推半拉让他坐了下来。俏生生地道: “师父累了一天了,让小骨给你泡一盏蜀国今年刚出的雨前茶。” 略觉意外,小徒儿一向与茶道无缘,今日何来如此好的兴致?不忍拂其好意,自己也的确有点累了,白子画欣然颌首。 纤手启茶盒,取出常用一套紫玉茶具,一个玲珑青竹茶罐,掌泡,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上茶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顷刻,半杯碧绿的茶汤,连同一片柔柔情义,缓缓倾入两只梨花白玉盏。 “师父,请品茶。” 白子画神情泰然地凝注整个沏泡过程,点了点头,三指轻托起白玉茶盏,放到鼻尖底下闻了闻,抬起眼眸,难掩赞赏之色: “这香味清雅得很。”· 左手托起茶盏,低头观赏着清碧澄净的茶汤上升腾着几缕热气,唇角上悄然多了一丝笑意,一闪而过,再抬头,却已清冷如故。今日看她的一举一动,一顿一挫,简简单单,却暗合天韵,雅致天然,看来闲时下了不少功夫! 浅浅品啜,含在口中润了片刻,再慢慢咽下,一股淡淡的清爽高洁之气浮上来,赞道: “这茶入口绵柔,清纯甘鲜,淡而有味,不错。” 他眼眸的余光,看到小徒儿在他对面款款坐定,举杯品茗,从容娴雅,如昙花静放凝久不散,却难掩她灵眸底下,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哀伤。小徒儿好像有心事,会是什么事呢?过去的事恩怨,小徒儿就算心存怨恨,轻水她们也应该劝解开导过她,怎么她反而忧思更胜从前? 看着淡淡定定的师父,花千骨心越跳越快,竟有些不敢直视他一尘不染的容颜,有如空谷生烟,即冷且傲,日影都不敢斑驳其上。 妖神大战,他搂着她,脸紧紧贴着她的脸,哽咽呢喃。一字一句再次,从心底缓缓流过: 爱给你!人给你! 我带你走,去哪儿都行。 你要什么,开口就是了,我都给你。 只是不要离开我! 秀目隐泛水光,唯有低头品茶掩饰,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轻声问道:“师父,再来一盏好吗?” 白子画肃然凝眸,专注地看着她,问道:“小骨,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如果是,就说出来,不要瞒着师父。师父以前做的也不全对,有些事的确需要给你一个解释。” “解释?”花千骨突然瞪大了眼睛,一股无名之火腾地冒了上来,羞涩、腼腆,全抛到脑后,愤然道:“师父想解释什么,师父是不是想说,那个时候神志不清,说过的话全都不算,反正出你的口,入我的耳,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居然被小徒儿质疑,白子画陡然放下茶盏,一手支膝,一手伏在桌上,摆出对弈时习惯的姿势,不怒自威,认真问道:“小骨,你跟随为师多年,师父的为人,你难道还不相信吗?师父答应过你的事,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绝不会食言。” “哦”师父动怒了,花千骨不安地用手指绕着衣带,眼神左右游离,不敢和师父对视。为什么,她总是觉得师父一直在骗她,可是师父却信誓旦旦,说从来没骗过,细细追究过去,好像是彼此的误解多过谎言。 “说吧,究竟何事?”一句话就把小徒儿镇住了,白子画很坦然地给自己沏了一盏茶,低头慢慢品茗,等小徒儿从头跟他道来。 花千骨被追问不过,心一横,闭上了眼睛:“师父,你还记不记得………………” 白子画边听,边含了一口茶在舌下,慢慢地品着……品着……品了半天没有咽下去…… 同一片天空下,皇宫外,护国公府,花草荒疏,陈设简陋,里里外外给人一片萧索之感。主人久病在床,仆隶们日夜伺候,都疲惫不堪,稍有闲暇都躲起来打盹休息,走进偌大个护国公府,如入无人之境。 东方夫人独自对着菱花铜镜,解开发髻,拔下金钗玉钿,小心翼翼地把贴在眼皮的烟笼寒沙卸下来,放进水晶盒内,用天山灵露浸泡起来,再洗净脸上的胭脂水粉。 卸了妆后之后,她依旧秀色夺人,却与紫熏上仙相去甚远。凝望着梳妆境中的自己,仔细摩挲着柔滑如脂的肌肤,两行清泪,忍不住淋然而下。 “娘亲,你在哪儿?” 听到儿子的声音,东方夫人立即举袖拭去眼泪,答道:“刀儿,我在房里。” 东方千刀从外面跑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到妆台前坐了下来。翘着两条腿,道:“娘亲帮孩儿梳梳头吧,孩儿呆会要进宫去。” 东方夫人“嗯”了一声,拿起梳子慢慢给他梳理。东方千刀这一头乌发,光泽可鉴,却长得很慢,至今刚刚及肩,平日随意披散着,出门时才将四周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用丝绦结住,才可以戴冠。 东方夫人一面编着,一面问:“我刚从内宫觐见了皇后,听说皇太子也在考试,闲杂人等不许入内,你现在进宫去干什么?” 东方千刀却不答话,仔细端详镜中尚且年轻的娘亲,多年愁苦担心,额角眉梢竟然已有细纹,好不心疼。突然蹙眉问道:“娘亲,你又哭了?” 东方夫人忙试了试泪,笑道:“哪里哭了,是烟笼寒沙贴在眼睛上,虽然增色不少,眼睛却很不舒服,总是揉它,揉多了就容易掉眼泪。” 东方千刀默然低下了头,娘亲的话,只是在宽慰自己。烟笼寒沙是用最上等的鲸唇制作,贴上后毫无感觉,一眼望去,眼眸间会有淡淡云烟浮起,将容颜衬托得若影若现,恍若仙子下凡。 抿了抿唇,东方千刀还是小声地问道:“今天,娘亲见到白子画了?” 东方夫人无奈地点了点头。 “可是白子画对娘亲出言不逊,惹得娘亲在此独自哭泣?” 东方夫人叹了口气,道:“刀儿,不关上仙的事,他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哪里还会和我说些什么?你一次次让我装扮成紫熏上仙的样子去见上仙,可人家堂堂一位上仙,哪里那么容易对一个凡人女子动情,娘这么做除了自取其辱,实在不知还有何其它意义?” 东方千刀笑了笑,道:“我只要娘亲去见过白子画就好,其它的事,孩儿自由主张,娘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刀儿”东方夫人犹豫再三,为难地道:“有句话,娘想了很久,不得不说,虽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替你父亲治病,可是娘亲的名节,也一样重要。到时候,你父亲的病若是好了,你让你娘亲如何面对你父亲?” “娘亲,你都想哪儿去了!”东方千刀这才发现,不和娘亲说个清楚,估计娘会自己一个人愁死,笑着拉过娘亲的手,道:“娘亲你放心,紫熏上仙根本就不是白子画所爱,就算是紫熏上仙复活,也打动不了他的心,娘亲你只管放心去见他,他一定是躲着你还来不及。” “啊!”这下东方夫人更糊涂了,忙问道:“刀儿,那我去见白子画上仙,让他想起紫熏上仙,只会惹他厌烦,如何能够让他救你父亲?” “娘!”东方千刀不得不耐心解释,道:“爹爹的病,孩子有办法,娘亲只管放心。孩儿让你去见白子画,只是为了提醒他紫熏已经为他而死,他不要一错再错,再害死一个花千骨。” “原来如此。”东方夫人终于放心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去做月老,撮合一对有情人。然而疑惑又来了:“可是刀儿,白子画上仙和花千骨,都是神仙中人,他们是分是和,与咱们何干,何必去多事?” “白子画曾被诅咒“永生永世、不老不死、不伤不灭”,他可是我几百世轮回才等来的,唯一一个不会被我这天煞孤星克死的……”东方千刀突然止住,转身抱住他娘亲,深情道:“娘,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 东方夫人眼中闪过泪光,无比慈爱地看着怀中的儿子,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背,安慰道:“孩子,娘不是好好的,娘一直会给你梳头,给你做好吃的,听你背书……” 东方千刀突然大哭起来:“娘,我只要你活着,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