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莲村距京城仅百里之遥,快马加鞭半天就可到达。可白子画虑及来往京城的官道,车水马龙,尘土飞扬,不如水路清幽宁静,便雇了一扁竹筏,顺流而下。 “这些包袱,这里还有,加上这罐桃花”花千骨轻快地从一个房间穿到另一个房间,使唤起东方千刀,比当年叫糖宝点干活,还要得心应手。 一盏茶的功夫,竹楼小筑就被扫荡一空,只剩下带不走的座椅板凳,擦拭得一尘不染。“骨头”东方千刀勉强站稳身子,从一堆包袱杂物内,努力扬起脖子,喘息道:“到了京城我家,虽不是应有尽有,你也不至于连锅碗瓢盆都自带吧。” 花千骨环顾四周,满意地拍了拍手,道:“谁说我们要住你家,长留门规,不可贪慕人间繁华,我和师父会找间普通客栈投宿,寝具用品当然要自己带上。” “哦!”东方千刀不再抗议,屁颠屁颠紧跟花千骨身后,片刻不离左右。有了花千骨点头应允,白子画虽冷眼相待,却并未出言赶他走,东方一家已返程回京,东方千刀则死皮赖脸留了下来。 此刻,白子画一身简朴行装,从门外飘然走过,没有停下脚步,也没向屋内看一眼,只是淡淡丢下一句:“走吧!”自顾自走了。 师父还在生气啊!师父总是冷冰冰,喜怒哀乐深藏不露,难得露出点真性情来,就算生气也挺可玩的。花千骨心里这么想着,脚下却不敢耽搁,答应了一声“是,师父”,飞快地粘了上去,还下意识地攥住师父的袖角晃了晃,才回头冲着东方千刀挤挤眼。东方千刀很识相地拿起所有行李,任劳任怨跟了上来,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愿离得太远,始终保持三步之距。 此行有了师父相伴身边,无论是村居农舍,还是田垄野花,在花千骨眼中皆成了趣味盎然,别有一番风情。 夕阳西下,夜雾弥漫,雾中舟楫穿梭,依稀可见两边卷起如雪浪花。 白子画负手独立舟首,霞光从西山透过浓雾洒下,他身周水雾未散,一阵山风掠过,墨发如波荡开,恰如静夜花开,春江月升。 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寻!花千骨痴痴地看着师父的背影,渐渐忘却了今夕何夕,但愿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让小骨陪着师父,千年万年都不要再有什么改变。郁积于胸的多年忧愁苦闷,瞬间荡然无存,笑靥满满,春情融融,抱膝坐在舟棚内,所有的心思都扑到了师父身上。当此良辰美景,要是能坐在师父怀里共赏,岂不更美! “咕咕”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实在是唐突了静夜良宵。东方千刀已经忍耐了很久很久,蜷缩在船尾不敢出声,但是肚子不争气,实在憋不住了。你俩有情饮水饱,我可是要吃饭的! 花千骨忙歉意地回头看了看小东方,从包裹里拿出一块今早吃剩的松糕,朝他晃了晃。东方笑嘻嘻地爬过来,双手接了过去,谢了又谢,躬身躲船尾,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吃起来。 “师父,吃点东西吧。”花千骨又拿出一纸包豆酥饼,师父一向很喜欢这类小甜饼。 “你吃吧,我不饿。”声音清冷依旧,却不疏离。 花千骨早已习惯了,毫不在意。师父大人总是这样,明明喜欢的,却要推三阻四。殷勤地凑上前去,笑嘻嘻地撒娇道:“师父,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白子画一愣,小徒儿突然粘了上来,靠得这么近,鼻息可闻让他很不自然。微微向后退了半步,盯着鼻子底下的兰花小指,皱眉道:“不用了。” “师父-----” 小徒儿娇嗔不依,捏起块豆酥饼,递到他唇边。 “小……”白子画刚想开口拒绝,豆酥饼已乘机硬塞入口,他略显无奈地盯着调皮的小徒儿,顺从地轻轻咬了一口。 花千骨这才眉开眼笑,本想乘胜追击,把一整块给他喂下去,突然小船剧烈地晃了一下。“小心!”白子画一把抓住她小手,伸臂揽她入怀里,将她扶稳后,两人一起向船仓望去。 东方千刀正瞪着吃惊的大眼看着他俩,嘴里叼着一块博饼,手里还拿了个包子,活像个被捉个正着的小贼。“对不起”含含糊糊道了歉,东方千刀立即慌慌张张地爬回了船尾。我不是故意的,东方小声地嘀咕。他只是没吃饱,到舱内包袱里找吃的,没想到他们两个大人都在船头,小船一下子失去平衡,才剧烈地晃起来。 花千骨轻轻一笑,道:“师父,东方其实挺可怜的,您别怪他。”低头向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看了一眼,如饮甘霖。 白子画叹了口气,道:“异朽阁是他创立,承受如此命运,他怪不得任何人,现在后悔只怕已经来不及了。反正,我没有办法帮他,他缠着我也没用。” 白子画一边解释,一边悄悄把手松开,哪知道手上忽然一紧,花千骨反手握住了他,不容他抽出来。“嘤咛”一身,反过身来轻轻把背靠在他身上。 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师父,深情翘盼。白子画也正低头望向她,眼中全无笑意,也不见惊慌,反而一片肃然,令人生畏。 “啊!”花千骨突如电击般,浑身一颤,遽然离开他的怀抱,退开一大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子画。恍惚间,有另一道冰寒的目光,从白子画眼中射出,落在她身上。这道目光如锁,如扣,牢牢地锁住了她,令她热血沸腾,每一寸肌肤都欢呼起来。 “小骨,你怎么了?” 其实,白子画内心又何其不是同样震惊。当小徒儿深情款款地靠在他身上,那一直徘徊在他心头的疑惑,终于明了,花千骨的记忆已经恢复,更糟糕的是,她还爱他!这可如何是好?我是真的只把她当徒弟看待。 “师父,我累了先去睡了。”难掩双颊绯红,花千骨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完就溜进了船舱。 平躺下来,眼睛仍怔怔地盯着舱顶乌篷,胸口剧烈起伏不定。脑海里盘旋着,那早已刻印在心底不染纤尘的容颜,眼前的人,心底的人,影影倬倬,交融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样?”花千骨心头浮上一丝隐忧,三个月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她不是没有疑惑过。分明是师父的容颜,师父的身姿,师父的神彩,师父的声音,感觉却是极熟悉,又极陌生。 而刚才在船头,偎依在师父身上那一刻,她脑海中忽然一声轰鸣,一股极熟悉的气息席卷她全身,淡而不散,含而不露,将她牢牢拥紧!那一瞬稍纵即逝,待她转过身来,月下仔细端详,师父一如记忆中的模样,不染纤尘,清傲绝伦,却没有了让她心悸的感觉。 夜深露重,凉风习习,东方千刀蜷缩在船尾,冻得直哆嗦,像只蟋蟀一样爬进了船舱。舱内狭小,东方估摸着,白子画上仙大概会在船头通宵赏月,便在花千骨身边躺了下来。 海月共潮,水雾渐散,水面上陡然起风,把乌篷吹得咯咯作响。白子画拿出自己的风衣,低头走进舱内,想给花千骨盖上避寒,却小徒儿身边就多了个不轨之徒。 白子画只得将那些大小包袱拿开,腾出一块地方,把东方千刀推到另一角落去,自己在他们中间坐了下来,一一梳理脑海里的纷繁杂绪。 小骨的神之身,难免宵小之徒觊觎,东方、杀阡陌、玄朗、南弦月……罢了,罢了,小骨只有留在自己身边,才最安全。如此一来,她执念深重的爱,我又该如何面对呢?真是不明白,被那个傻瓜伤了千百回了,她为什么还爱他? 两个元神,如同一个铜钱的两面,永生不相离,永世不相见。其中一个若是醒来,另一个就得离开六界,回到弥梵天水世界去。可是那个渺无人烟……只有水和鱼,时间流速还奇慢的地方,白子画再也不想回去了。 爱,他的确没有,他更不会带着目的,去娶一个人,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徒弟。现在,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时候,他突然回忆起当年长留大殿收徒的情景,笙箫默收了两个弟子,火夕和舞青萝,落十一也收了两个弟子,霓漫天和朔风。悔不当初!徒弟不应该只收一个,应该收一对。 第二天正午时分,小船安然抵达了蜀都凉京,三人弃舟登岸,漫游京都。 蜀国山川秀美,政治昌明,百姓安居,凉京更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地。红楼画阁,朱门绣户,高柜巨铺,茶坊酒肆,真是繁华似锦,光华满路。妖神大战才过去五年,花千骨故地重游,见人间繁华更胜往昔,惊喜不已,自然是处处流连难舍。 “师父,你看这个多好玩!”一会儿功夫,花千骨就沿路买了许多小玩意儿,草蝈蝈、糖葫芦、皮影人……这会儿又拿着一对个人娃娃,来向师父献宝。 白子画爱理不理,东方千刀倒凑了上来,抓抓脑袋道: “骨头,这是撒尿娃娃,你往他头上淋点热茶,他就能撒尿。” “当真?”花千骨一脸不信。 “骗你是小狗!”东方一脸认真。 两人果然二话不说,找了一间茶摊,胡乱点了一壶茶,凑在一起玩起小泥人来。 “师父,你快来看,泥娃娃真的能撒尿。” 白子画无语之极,算来小徒儿两世为人,也该有五六十年人世生涯,怎么还是长不大的小孩儿心性? “东方,你不回家去看看吗?”先打发了这个讨厌的人,小徒儿自然就会收心。 刚还笑得像朵花,一提起父亲,东方千刀就蔫了。耷拉着脑袋站起身来,道:“上仙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府去给父母请安。”又转头来,哭丧着脸对花千骨,道:“骨头,我先走了,过几天我去皇宫找你。” “师父----”花千骨悻悻地站起身来,乖乖跟在师父身后,心里却满腹狐疑。师父的确一直不喜欢东方,但也没有干涉过她和东方交往,哪怕明知东方是异朽阁主,也从未对她说破过。如今,为何要对刚刚转世的小东方,驱之如虎? “小骨,你在想什么?” 白子画突然转过身来,皱眉问道。 “没……没什么……”花千骨吓了一跳,一时没收住脚步,直接就撞到了师父身上。 “还没什么,快走吧!” 白子画看了她一眼,察觉到了小徒儿的不安,猜想她大概因为没有玩伴而不高兴。便柔声道:“小骨若是嫌闷,可以在蜀国皇宫多逗留几日,蜀皇孟玄郎和他的皇后轻水,以前也是长留弟子,与你相交深厚,你和他们多聊聊,也许能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来。” 花千骨愕然抬头,问道:“师父希望小骨回想起过去的事情吗?” “当然,难道小骨不想吗?”白子画坦然承认。这个徒弟,显然没有把他这当师父看待,什么都瞒着他不说。看来她对过去还是有着很深的芥蒂,也许她对他的爱,也不是自己想的那么难以割舍……嗨,你们的过去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与我何干,当断则断,一了百了才好。 花千骨茫然不解地问道:“可是师父,不开心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忘了不是更好,何必要耿耿于怀,自寻烦恼?” 白子画淡淡一笑,却并没立即答复她。此时,天空一洗如碧,不着一丝云彩,小河边柳枝嫩黄,桃蕊竞吐芬芳,人间繁华犹如仙境,却没有那么庄严肃穆,可以恣意游乐,自在度日。 来到一片僻静的树荫下,白子画驻足观赏,指着不远处、三五成群的游春少年,对小徒儿道:“小骨,你来看。你看他们现在很开心,是不是?但身为凡人,如花年华经霜凋零。忘记痛苦,记住欢乐,才能让他们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越过越好。” 白子画转身扶着花千骨的肩,慎重地道:“小骨,但我们是仙人,与天地同寿的永恒存在。遗忘就是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若是能对过去真的完全释然,内心才会真正得到平静,仙途修道中才不会出现魔障。你明白吗?” “哦!明……白,可非得如此吗?”花千骨一直以为失忆是个绝妙的主意,免去了他们再次面对过去的尴尬。 “你尽力试试吧!”白子画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下,花千骨真的有点迷茫了,以她对师父这么多年的了解,师父教导她的话虽然句句在理,但绝不是词面上那么简单,背后总有深远意义。“口是心非”的白子画,那可不是杀姐姐对师父,相识千年的评价!错不了。师父,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师父,那你以前对小骨好不好啊?”花千骨小心试探。师父你难道真的希望我想起过去,你是如何罚我、打我、拒绝我、还差点杀了我……你就不怕我恨你? 白子画淡然一笑,道:“小骨,你是我唯一的徒弟,好与不好,都无从比较,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除非,你终有一天出了师,你我一世的师徒缘,才算了却。” “出师?”花千骨眼睛一亮,问道:“师父,那我究竟何时可以出师?”原来还有出师一说,师父以前怎么从来没提过。 白子画一扬眉,道:“师徒之间,乃是得道先后之别,等你的修为和我一样,自然就出师了。” “哦!这样啊!”这样就算了,师父你都九重天大圆满了,离十重天只差一线。等我爬到九重天那天,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十八重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