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归正,八方承平,天下一片祥和之气。 唯有长留仙山绝情殿内,阴云密布,夜色浓重,一如此殿主人此刻的心情。 妖神大战最危急时,白子画绝望地提起悯生剑,刺入花千骨腹部,顷刻间,妖神之力便不受控制,疯狂倾泻,四处散溢。在毁天灭地的天劫面前,神仙妖魔也如同蝼蚁般,脆弱而不堪一击。各派掌门只顾本门中人,疯狂逃逸,躲避天劫。待到天光再现,长留上仙白子画和妖神花千骨都不见了,妖神肆虐之地已结下法阵,长留八千弟子正在施法稳固结界。 之前究竟发生何事?唯有至始至终,在白子画身边,默默地守护着他的儒尊笙箫默。 眼见白子画殉情不成,痛不欲生,几乎坠仙成魔。毁天灭地的劫雷,坎坎落在他四周,他却无动于衷,只是死死抱着浸泡在鲜血中的花千骨,心也随着怀中的人儿,渐渐冷去,渐渐冰封,越走越远…… 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世尊魔严,懊悔不已,痛心疾首之余想要用长留禁术,以灵换灵,复活花千骨,安抚白子画频临崩溃的心神。却被一旁的笙箫默急切地拦住了。 “这是掌门师兄的劫数,只有他自己可以化解,我们不能插手。” 魔严双颊绯红,眼冒火光,怒不可遏道: “不能插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入魔祭道?长留交给你了,带他们躲开,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被魔严一把推开后,笙箫默心情沉重,却也不再出言阻止,只是在魔严凝神施法时,从后面猛然一击将他打晕,再命火夕和舞轻萝护送世尊魔严回长留,自己则留下来收拾残局。 仰望劫云中紫焰跳跃,再看师兄白子画脸色惨白,眉间隐现魔纹,笙箫默内心也是复杂无比,到底该不该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修道长生,父母亲友,没有谁可以永生永世和你在一起,同门相伴千年也终有一别。然通透豁达如笙箫默,依旧无法真正超脱,他可以接受白子画渡劫不成,化成劫灰归虚,却无法眼看着一向孤傲清高的师兄为情而疯魔癫狂。 然笙箫默依然心有惴惴,师尊衍道临终时对他再三叮嘱:子画登上仙之为后,就修炼了第二元神,道心归一、净如玉湖,是仙界千万年以来最有希望突破十重天的希望。百年前,元神出窍去了六界之外的弥梵天密境,潜心修炼,除非长留有灭门之灾,无论如何,都不可召回他,切记!切记! “师父,弟子不孝不得不违背对你的承诺,若是掌门师兄疯魔一世,纵然十重天修为,又与长留何益?再说,让我看着师兄那样,我也会疯的。”笙箫默喃喃自语。 当机立断,笙萧默横笛就唇,一曲清音响彻云霄,笛声悠扬,暗含禁术召唤,穿云破界,直达六界之外。 六界乃大世界,之外尚有无数小世界,仿佛银河沙粒不计其数。无数小世界,六界亿万年间,如浪淘金沙,发现了几个和仙界环境相似的异域密境。除了蛮荒世界缺乏仙灵之气而成了仙界驱逐之地,如吉祥天、弥梵天、金刚洞等仙灵之气浓郁而纯净,是仙界大能者闭生死关的灵修之所。其中弥梵天仅属于长留,不同与蛮荒世界的荒芜干旱,这是一片渺无人烟的纯净水世界。 熏暖的日光下,一个淡淡的人形光球,正舒展开身体,如浮萍随波晃荡,顺着水流,任意飘到一处美丽的珊瑚丛中,停下来休憩冥想。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弥梵天的时间流速和六界不同,六界一日,弥梵天一年,六界一年,弥梵天三百六十年……光球想起刚来的时候,这个水世界中比他低一等的生灵就是水草,渐渐的有了珊瑚、有了游鱼、最近他居然看到了一条水蛇…… 咦!什么声音?啊,可以回去了! 一阵清风掠过,瞬息万里,元神归位,已近油尽灯枯白子画如获新生。没有片刻犹豫,白子画挥手布下玄天法阵,命笙箫默带领长留八千弟子护法,稳固分崩离析的六界结界。为此耗去自身九成功力,修为大退之后,白子画再次强行施法,将花千骨随风消散的魂魄被一一收回。 褪去千年仙骨,还你一日盛开,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 白子画怀抱着毫无知觉的花千骨,悬空站立于东海水面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自己水中淡淡的倒影。 在他莽莽苍苍、平静无波的识海中,一团皎如明月的莹光,渐渐暗了下来。在那团莹光下面忽然亮起一个晶莹的光点,泛起圈圈涟漪,逐渐探出海面,如海上月升,闪烁着点点银辉一下子跳脱出来。正是被召唤回来的第二元神,看了一眼身旁陷入沉睡的那团莹光,没有去惊扰他,静坐下来开始一页页翻阅分离百年来的记忆。 生死劫、收徒、卜元鼎之毒、十方神器、诛仙柱、驱逐蛮荒、妖神出世…… “天呐,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一晃过去了五年。 仙界上下都以为,绝情殿内迟早会传出佳音,无不翘首以待,连儒尊座下的两个弟子,火夕和舞青萝两个,也多次提醒师父,尊上大婚非同小可,应该趁早准备。 唯有笙箫默一脸无奈,他又何尝不想,可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自从白子画在诛杀小月时,为救花千骨将掌门宫羽丢给了世尊魔严。而魔严又在妖神大战后,向戒律阁请罪,和竹染一起去思过崖面壁思过,如此一来,掌门宫羽这烫手的山芋,就掉到了笙箫默身上。 以前三尊九阁议事时,笙箫默从未觉得有何难处,外政有子画师兄,内政有魔严师兄。坐着躺着都随他的意,喝杯茶、打个盹就过去了,摇摇扇子回他的销魂殿。 如今只剩他一尊独对九阁,坐在上面被所有的眼睛盯着,如芒刺在背。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找他,忙的昏天黑地不说,各阁长老还不买他的帐。如桃翁之流,那是和祖师爷同辈的老人,开口闭口就是:“想当年,你们的祖师爷在时……如何如何”,子画师兄、魔严师兄在座时,怎么就从没见他如此倚老卖老?真是欺人太甚! 时至今日,笙箫默才真正明白师父衍道当年的苦心,为何让他们师兄弟并立三尊,尊上白子画的武力才智、世尊魔严的无情铁腕、儒尊笙箫默的通融协调,缺一不可! 夜凉似水,万籁寂声。 长留上仙白子画负手独立于绝情殿露风岩上,俯视着脚下的千山万水,由近及远,除了疏疏郎朗几点海波鳞光,漆黑一片,直到海天相接之际。携着桃花香的夜风,在吹过露风岩时,吹扬起他身后如瀑的长发,千丝万缕,纷乱飘扬,缠绕上他千年冰雕的无暇脸庞,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恰如莲出碧水,不带滴露,不染片尘。 神识中的记忆,一桩桩一件件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如同长留藏书阁一目了然。白子画仔细从头梳理了一下缺失的记忆,不是亲身经历的事情,如同翻阅七绝谱里的情爱故事,坦然面对,内心波澜不惊。 理智地一步一步分析下来,白子画不由皱眉,似乎一开始就是错,但即便重来一次,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算对?生死劫,不可杀,不可避,只得直面迎劫,引来泼天大祸,几乎疯癫成魔。记忆中只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有记录任何情感,这情到底从何而来? 他一向是个无情无欲的人,但他不是一个无知无觉的人。 六界百年,弥梵天已沧海桑田几世轮回,偶尔他也会想起师父和师兄弟们,想起他们五上仙游侠天下,逍遥快乐的日子。然修炼到他们这般境界,仙寿悠久绵长,总以为后会有期,所以并不太挂念。 尤其是紫熏,一颗心都在他身上,痴缠不清,好生麻烦。这个时候,他甚至觉得弥梵天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至少耳根清静。没想到,他们之间最后是会是如此一个结局,终究辜负了她一生。 花千骨!生死劫难,阴差阳错。一幕幕的疯狂,不顾一切飞蛾扑火,不惜魂飞魄散,也要让他当众承认曾经爱过……不是好好的师徒吗?为什么会去吻她?绝情殿那次就算了,都是卜元鼎之毒惹的祸,第二次算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曾经爱上自己徒儿? 掀开宽大的袍袖,右臂光洁如玉,原来那块嫣红狰狞的绝情池水伤疤,已消褪无痕,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长留山三生池水,贪婪池、绝情池、销魂池,即是警示也是惩戒,灵药只能减少疼痛,待所有凡俗情绪都归于平静后,疤痕就会自动消失。 掩上袍袖,白子画轻抚右臂,没有觉得轻松,反而略有忐忑。回想起花千骨哀怨的眼神,七分决绝,三分眷恋,白子画心头一痛,满怀愧疚和自责。 修道成仙,与天争命,难道要一次次让深爱他的女人为他流泪,为他流血,为他牺牲,他到底算在是修仙?还是修魔? “小骨是我的徒弟,我的生死劫,绝不能让小骨成为第二个紫熏。只是,不知她醒来后,还爱不爱我?” 夜深风疾,长留内外,渺无人踪,白子画兀自纷繁纠结,苦思冥想。 “师兄。” 不知何时,笙箫默已经来到他身后,静静地站了很久,才敢出声。之前,笙箫默从没听说过什么第二元神,也不太清楚一个人拥有两个元神,到底是何种感觉。想问却又不敢,怕是问了也白问。 等了好一会,没有得到任何回音,笙箫默只得再次开口,劝道: “师兄,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如早点回房休息。” 千年的师兄弟,笙箫默怎会不了解他的这位子画师兄,妖神大战他倾全力稳固六界结界,褪仙骨复活花千骨……而他原本体内卜元鼎残毒未清,六十四颗销魂钉旧伤未愈,妖神之力的封印反噬未除,这具千年仙躯,何止是千疮百孔,连仙脉根基都被他连根拔起。 “不用了!” 淡然拒绝,不带一丝情感。他知道笙箫默欲言又止,想问些什么,但是他说不清,也不想说,那就不如不说。 “师兄---” 笙箫默拖长了尾音,再次恳求。 露风岩居于九重之巅,霜夜寒风掠过长留、绝情殿两层结界,拂面吹来,依然透着一丝刺骨寒意。这点风霜,对修道之人只能算是微微凉意,而如今的白子画,却不得不披上一袭天蚕丝风衣。一阵寒风掠过,衣袂随风飘起,修长而单薄的身影更显萧索,落入笙箫默如漆的眼眸,黯然神伤。 “我没事。” 总是默默地、以自己的方式守护天下、保护每一个人,怎么就不能好好爱惜一下自己?笙箫默终于怒了: “没事,你总是说自己没事,你都把自己弄成这样子,还说没事?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千骨想想,她若是醒来看到你这个样子,不知道又会伤心难过成什么样子。” 花千骨被救回长留后,一直昏迷不醒,笙箫默替她检查伤势时,惊觉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自行疗伤,这才发现原来她拥有神躯,便放心将她安置在冰室内。 而妖神大战□□到最后一刻的白子画,一回到绝情殿,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筋脉俱损,修为跌到了谷底,连仙躯都已不保,伤势之重远远超过,看上去奄奄一息的花千骨。别说冰室,就是那张万年玄冰床的寒气,白子画也无法抵御,只能靠笙箫默替他疏导真气,一点点打通筋脉,待气息可以顺利运转一周天,才自行闭关疗伤。 他们师徒虽然近在咫尺,却各自疗伤,无法相见,一直都是幽若在冰室守着花千骨,每日子时到绝情殿向他报平安。 前几日幽若欢蹦乱跳来禀告,说她师父翻了个身,白子画豁然回身,问道: “小骨怎么样了?她醒了吗?” 还是紫熏上仙说得对,只有关于花千骨的事,才能让白子画有异样的情绪。笙箫默得意地笑了笑,本想卖个关子,调侃两句,一抬头却对上白子画一双邃如黑洞的眼眸,见状只得相告道: “我刚刚去看过千骨,脉息平和强劲,不出三日她就能醒来。”笙箫默紧跟在白子画身后进入内殿,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今后你有何打算?” 言外之意,师兄若是想尽快大婚,小弟这就去做准备。若是师兄想再等等,那就请您……收回掌门宫羽,长留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尊上亲裁。 白子画不答反问道:“小骨何时可以离开冰室?” 笙箫默会心一笑,道:“幽若正在收拾她的房间,明天一早,师兄就可以过去看她了。”他实在佩服白子画的定力,脸上居然平静如常,没有一丝波动,五年未见,难道你就不想她吗? 白子画皱了皱眉道:“何必麻烦,这里衾枕俱备,今夜就搬过来好了。” “这样啊!”笙箫默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努力了几次,才把笑意收敛起来,轻咳了一声,勉强挤出两个字:“遵命”。 白子画坐了下来,端茶欲饮,停了停道:“今夜就先将就一下,你去吩咐弟子准备一辆凡间马车,明天一早,我就带小骨回花莲村。” “花莲村?”笙箫默一愣,旋即明白了,点头道:“那么千骨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就会看到花莲村旧居,师兄真是用心良苦。” 白子画浅浅品了一口茶,水温尚且合适,便替笙箫默也斟了一盏。继续道:“也不全为了小骨,我自己也先去红尘历练一番。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些事,一定要亲力亲为,才会有所感悟。” 笙箫默点了点头,问道:“不知师兄此行打算在人间呆多久?要不要让我安排几个弟子,随行伺候。”说是伺候,其实是护卫,笙箫默担心的是他们的安全,毕竟白子画的功力剩下一成都不到。 白子画摇了摇头,道: “我道心未破,就算是从头来过,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载,也能恢复如初。师弟,你不用担心我,长留还有很多事,需要你操劳。” “道心未破!”笙箫默顿时眉开眼笑,年来抑郁之气不解自破。对于修道者来说,十年乃至百年都是转眼瞬间,只要白子画道心还在,就复原有望,那么长留、仙界、天下,还有笙箫默安也! 笙箫默长长吐了口气,顿时放下妖神大战后一直悬着的心。可是一转念,疑惑来了。长留一脉修仙心法,道法自然,唯有清心寡欲,才能修炼出一颗浑润圆满的道心,师兄明明已经动了情,怎么会? “你难道是……二师兄?”笙箫默心虚地问了一声。 “……”白子画端茶不语,凝眸盯着茶盏中倒影,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笙箫默被自己的猜测,吓得额角都渗出汗来。他们师兄弟四个,东华本无门无派,被衍道收为挂名弟子,他们的排行就乱了。从此师兄弟之间的称呼,都带上名字,东华师兄、魔严师兄、子画师兄或是掌门师兄,从来都没有什么“二师兄”。 “这个……你……你们……还有千骨……”笙箫默语无伦次,几乎不知道该先问什么好。另一个呢?是死是活,还是去了弥梵天?那千骨怎么办?你还爱她吗?长留掌门你还做吗?…… “我的事,你少管!” 言毕,白子画闭目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