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用埃里希的话说,我那天当场就疯了,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个破帆布包扔在地上,翻箱倒柜拿出来一堆衣服袜子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包里塞。 “你干什么?”他开始的时候四仰八叉地坐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养神,听到动静之后抬起一点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多给你准备点衣服,苏联冷。” 我也大概能猜到自己当时脸色有多黑,手上狠狠地把叠好的衣服摔进帆布包里,不知道是跟地板有仇还是跟衣服过不去。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苏联?”他坐起来追问。 “六月的时候不就已经打过去了吗,这个时候往东面调,不去苏联难道去土耳其吗?”我嘴上已经丝毫不掩饰了。 “我们都有制服,你准备这些干什么?”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来回转悠,低头看着坐在一堆袜子手套中间的我。 “马上要过冬了,给你预备一点。”我看着他身体力行地演示着“站着说话不腰疼”,忍住了没直接告诉他德军在苏联是怎么因为衣物补给不够而冻得哭爹喊娘的,其惨烈程度连我这种根本不关心战事历史的人都略有耳闻。 “你怎么买到这么多的?”他用脚尖顶了顶一□□袜子。 我一把把袜子从他脚下抢过来,反手在他小腿上一抽,咬牙说到:“别乱踩!去门口把靴子脱了!多什么多,从去年攒到现在,一共就这么一点点。” 埃里希稍微举了举手表示投降,乖乖地走到门口把靴子脱了,赤着脚走回来,嘴里还在嘟囔:“你这都够我们一个班穿的了。以前去法国打的时候也没给我准备这些,要结婚了就是不一样…” 我反手又是一下子,他装模作样地“嗷”一下跳起来,终于闭了嘴,“咯咯”笑着跑了。 我看他跑进屋里,关门之前还回头冲我眨眼吐舌头。穿着岩灰军装的青年一瞬间又跟那个穿希特勒青年团队服的男孩合二为一。我终于给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心却又忽然一沉,像被一张网紧紧地拉住,一点点往下拽。 “埃里希!”在卧室门要关上的刹那我一股脑爬起来拽住他的胳膊,行动比我自己思考的更快。我忽然怕如果让他关上那扇门,那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什么?”他转过身,顺势握住我的手,微笑着盯着我看。 “没事…”我用力忍着想哭的冲动,喉头紧得发疼。 “嘉宁,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叹了口气,把我拉进怀里抱住,“我会回来的。” 五天的时间快到让人惊慌。每一分钟,我都试图用所有感官去感受他的存在,等时间过去了,再恍然觉得自己珍惜的还不够。 埃里希浑然不觉。 他说在他看来每一次假期、每一次能见到我的时间,无论长短都值得珍惜。他丝毫没觉得这次有什么不一样。我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次也确实没什么不一样的,应该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最后一夜。 我穿着睡衣站在床边,心里默数了一下离他上火车还有多少个小时。埃里希已经躺在了床上,接着床头台灯随手翻我放在那儿的一本小说。我猛地打了个颤,把脑子里闪过的景象赶了出去。 冰天雪地的一片,带着钢盔的士兵裹着大衣蜷缩在战壕里,四周堆满已经冻硬了的尸体。 到底是怕他离开还是怕他不能回来?都差不多。我一言不发地钻进被窝里,抱住埃里希。他合上书,嘴唇在我额头上轻轻一触,关掉了台灯。 “Gute nacht.” 我没回答,有些固执的觉得只要不说晚安,夜晚就能再长一点。 是路灯还是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将一束冷色的光像绶带一般搭上他的胸膛。 埃里希半闭着眼睛,双手枕在后脑。我侧身看着他的脸庞,忍不住爬起来,用手捧住他的头,近乎虔诚的吻上他的嘴唇。 “Erich...”我把他的名字压在舌尖反复嗫嚅,再一千遍也不够。 埃里希半睡半醒中被我吻得睁开眼睛,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粗重急促。他的蓝色眼睛近在咫尺,轻轻眨一下,就要把人溺死在深处。 “快停下…”他握住我抚过他面庞的手指。 我充耳不闻,闭着眼睛继续主动加深那个吻,任由泪珠一滴滴落向他削瘦的面颊。不知道是不是滚烫的眼泪太过刺激,埃里希肩膀不易察觉地一颤,手揽过我的腰,一用力就把我压回床上。不太结实的木板床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巨响,埃里希整个人掀开被子翻身压了上来。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把对方撩拨得意乱情迷,却是我头一次看到他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暖秋一夜转凉。 房间里的温度能把人冻出一身鸡皮疙瘩,我把自己紧紧卷在被子里,怎么也下不了起床的决心。埃里希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起来的,已经穿戴整齐在客厅里检查行李了。 我揉揉眼睛,极其不情愿地从床上坐起来,捋了一把头发,哆哆嗦嗦地从柜子里扯出一件毛衣直接往头上套。冰凉的衣服非但没让人暖和起来,反而把一层冷气裹在身上。 早饭是在死寂中吃完的。我盯着他放在门口的军用行李包,一言不发地嚼着发苦的干面包,机械地逼自己就这凉水往下咽。 “在想什么?”埃里希三两口把自己的面包吃完,有些惬意地往椅子上一靠。 “不知道。”我诚实地说。 “你这几天怪怪的。”他笑了笑,“别紧张了,我又不是第一次去打仗。” “好了,我该走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站起来穿上了军装外套。 我也里可推开桌子站起来:“柏林东站吗?我送你。” 他看着我点点头,笑着说到:“走吧。” 临出门前我最后拉开他的包检查了一次,确定他把我给他准备的衣服一件不落地带上了才放他出门。 一串钥匙在我手里转了一圈,锁上了单元楼一层的铁门,“咣当”的一声回荡在小巷里,空洞得让人心颤。 “走吧。”我扣上大衣扣子,对埃里希招招手。 路上经过福运中餐厅,那里停业招牌已经挂了好几个月了。门面上倒贴着一个“福”字,透过玻璃还能看到帐台上摆的那只金色招财猫,手里拿的横幅上写着“招财纳福”。 “你看他们。”埃里希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指着马路对面。 那个训练营的操场上站着一队一队的希特勒青年团团员。队伍里有一个看着最多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发现埃里希在对他们指指点点,回过头来咧嘴一笑,有模有样地朝埃里希敬礼:“早上好,长官!”。其他几个年纪小的也有样学样,后来被高年级的队长吼回了队伍里。 “我以前居然只有那么大。”他感慨到。 “你要是一直都那么大也挺好的。”我小声说。 “你说什么?”他没听清,把头凑过来示意我再说一遍。 “我说那个小男孩有点像你十几岁的时候。”我对着他耳边说到。那种老气横秋的话我可不会再说第二遍。 埃里希一听就“咯咯”笑起来,一个劲儿地问我到底哪里想。我摇摇头,把他推开,又回头看了那个小男孩一眼,自己也不由自主露出来了一个笑容。本来是随口一说,可那个小男孩傻里傻气的样子还真跟埃里希那时候有点相似。 越接近柏林东站街上穿军装的人就越来越多。我们到火车站大厅的时候里面已经人声鼎沸,好不容易挤上人头攒动的站台,那里到处都在上演着临别的戏码。母亲和儿子,兄弟和姐妹,妻子和丈夫…有几个人能看透,其实其中大多都是死别。去苏联的火车对于我来说就像是死亡专列,一些人从生龙活虎的希特勒青年团少年长成帝国军队中的身姿挺拔的青年,然后走上这列火车,被拉向注定要一败涂地的战场。 我伸出手紧紧握上埃里希的双手,紧紧地盯着他,用力用指尖去感受他的存在。他双手食指内侧都有一个细长的茧,他左手小指的指甲缺了一半,是被比利时人的弹片炸伤的,他的手很有力,手心很暖;他的眼睛很蓝,他的笑容像初秋的太阳。让我再看他一眼,再多一眼。 “等到圣诞节,”他牵起我的手吻了一下,“等我回来,我们结婚。” 我扑上去吻住了他,飞快地抹掉了眼角不小心溜出来的一滴眼泪。他用手托住我的头,深深地回应我。我发狠地咬他的下唇,想用全部的力气去抓住这个今天注定要远去的人。 “第三站台的士兵请上车!”车站广播在一片嘈杂中响起。 够了。 “上车吧。” 我强迫自己放开他。 “嘉宁,”他顿了顿。 “怎么?”我挑了挑眉毛。 “Ich liebe dich.”他勾起嘴角微笑。 “Ich liebe dich auch.”我尽力露出一个笑容。 他穿过人群,最后一次站在月台上转过身笑着朝我挥了挥手里的军帽。 “再见!”我把双手拢在嘴边,努力踮起双脚,希望自己不要被淹没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等我回来一起过圣诞节!”他恨不得给我一个露出十几颗牙的笑容,显得傻兮兮的。 我努力睁大眼睛,好让眼泪尽量别离开眼眶,微笑着抛给他一个飞吻。他最后挥了挥手,把军帽扣回脑袋上,转身挤上了火车,背着厚重行囊的身影瞬间就消失在了车厢里。 “嘉宁!”他费劲的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笨拙的叫着我的中文名,“等我回来!很快的!” 我向他挥了挥手,没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声音都带了哭腔。 “士兵们注意了!还有两分钟发车!家属们请退后,没上车的赶快上车!”一个上尉拿着扩音器快速走过站台。 埃里希扒在车窗上,跟其他在同亲人告别的五六个脑袋挤在一起,看着我吹了声口哨,金黄金黄的乱发从帽子里支棱出来,显得像个十几岁的大孩子。火车汽笛毫无预兆的响了两声,车身缓缓地移动了起来,逐渐加速。车快要驶出站台时还能听到里面士兵们的喊声,多半是叮嘱在后方的亲人和爱人要照顾好自己。 列车最终变成远方的一个小点,喊声也早就听不见了。我终于敢呼出闷在胸中的那一口气,眼泪也紧跟着簌簌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