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自古繁华地,商铺林立,摊贩如云。 明雀大街两旁,茶坊酒肆人声鼎沸,雕楼画阁弦乐风飘,各色商铺中或陈列玉石珠宝、胭脂水粉、珍奇古玩,或列衣履丝绸、酥果甜品、墨香纸本。 街上人流如织,有穿着儒衫的士子,穿着粗布短打的手艺人,还有遍身绫罗绸缎的富家子弟,丝带飘飘香风弥漫的姑娘小姐,以及穿梭其间嬉戏打闹的孩童们。 甚至远远的就能听见小贩们的卖力吆喝声,呼啸而过的哒哒马蹄声,车轮碾压而过的吱呀声。 真是好一幅热闹非凡的太平盛世之景。 沈青黛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色衣裙,头戴帷帽,面容掩在垂至腰际的白纱内,除了腕间的一个红翡玉镯,再无别的首饰,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寻常人家出来游玩的闺阁小姐。 她此刻正兴致勃勃地围在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和她周围那群七八岁的孩童一样,她双眼巴巴地盯着摊上插着的兔子,小马,鹦鹉,蝴蝶,小葫芦等糖人。 唔……好好看,好可爱,好想吃。 卖糖人的老翁胡子花白,脸上布满皱纹,他此时正熟练地捏着一团棕黄色的稠糖,不多时一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就捏好了,他插上竹棍后,笑得和蔼慈祥地将它递给沈青黛身旁的一个矮矮的肉嘟嘟的小胖墩。 等所有的小孩都心满意足地举着糖人离去后,老翁才看向沈青黛,他笑呵呵地道:“这位小姐也想要一个糖人吗?” 沈青黛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了四根手指,冲老翁道:“老伯,我不是想要一个,我是想要四个糖人。” 她说完冲身后的三人道:“你们快过来,我给你们买糖人了,你们快来挑一下要什么形状的。” 她的后方,站着三人。 碧云身着一件杏黄色小衫,梳着双丫髻,闻言立即上前,她不过十二三岁正是爱吃糖的年纪,这糖人又捏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叫人见之欣喜,她笑的甜甜地对沈青黛一福身:“奴婢谢过小姐。”便欢欢喜喜地去挑选糖人了。 张昌则一直摆手,拼命摇头,似乎怕极了吃糖,他一个八尺大汉,当街拿着一个只有小孩和女儿家才爱吃的糖人,像什么样子,要是被人知道了,他这一世英名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想到此处,他摆手的幅度越发大了起来,嘴里不住地拒绝道:“属下谢过小姐,但是属下的牙口不好,这糖人太黏牙了,属下实在是吃不得它,多谢小姐的美意,实在是属下无福消受。” 沈青黛并非那等强人所难之人,见张昌强烈拒绝,也不再多言,随后她将目光投向了楚瑜。 “楚瑜那你要吗?” 距离她身后两步之遥的楚瑜身着一袭黑衣,脸上覆着一块暗云纹面具,身姿挺拔,站定如松,脚下呈守势护在沈青黛的右侧。 见沈青黛询问他,他看了一眼小摊上的糖人,然后摇了摇头,道:“小姐,我不爱吃糖。” 沈青黛不信,哪有小孩子不爱吃糖的,她又再问了一遍,“真的?” 楚瑜抿了抿唇,抬头看她,认真道:“真的。” 询问再三,楚瑜都是如此回答,沈青黛也只好放弃,她转过身子,对那老翁道:“老伯,那我只要两个好了,形状嘛……,您等会儿。” 沈青黛想了想半天,也不知道要捏什么样子的糖人才好,于是她回头对楚瑜道:“楚瑜,你觉得什么样子的糖人好看,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帮我想想吧。” 楚瑜闻言,道了声:“好。” 便低头思索了起来,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起那日在出云山中的情景。 溪流清澈见底,小姐刚走至溪边,原本游动欢快的溪鱼就突然呆滞地沉入了石底。 记得在六合村之时,他躲在私塾外面的墙角下,曾听私塾里的教书先生说过,上古时期,曾有个女子貌美异常,在溪边浣纱时,容颜绝美竟可使溪鱼羞愧自沉。 他那时从没相信过此话,一直以为是先生的杜撰,直到后来他遇见了小姐,直到他亲眼看见了这一幕,方知那话为真。 他抬起头,对着沈青黛道:“溪鱼,小姐,我觉得溪鱼就很好。” 芳容沉鱼落雁,在他心中,只此一人。 沈青黛不疑有他,转头对老翁道:“老伯,帮我捏个溪鱼形状的糖人。” 老伯手艺很好,片刻之后,两个糖人就捏好了,沈青黛的是溪鱼,碧云的是兔子。 沈青黛虽然在京城、禅化寺、问剑阁三地来来回回了那么多次,但因为坊市制度的问题,张昌行车一向避开四市,所以她几乎没来过这热闹的东市。 而明雀大街则是这东市最为繁华热闹之地,此处集聚大夏各地古玩奇珍,商品玲琅满目,应有尽有。 她这一路看来,可算大饱了眼福。或许是女人的天性使然,她一路走一路买,当她随手将一个白玉镇纸递给张昌时,竟然发现他全身上下堆满了东西,无一处空隙。 左右一看,连楚瑜和碧云身上也挂了好些。 她唬了一跳,她竟然买了这么多东西?她急忙上前,想帮张昌拿点东西下来,张昌看到了她的动作,躲闪了几步,避过了她的手,道:“小姐,属下无事,这点东西,属下拿着还是绰绰有余的。” 沈青黛道:“那也不行,这东西实在太多太挡你视线了……要不这样,你们先把这些东西放在马车上,这样也能轻松点。” 可能也觉得他这样确实有碍行动,街市上又人流密集,若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确也无法及时保护小姐,他便道:“小姐言之有理,但是小姐身边不可无人保护,这样,楚公子,碧云姑娘,你们把东西给我,你们留下来保护小姐。” 张昌身上已经堆了很多东西,再堆走路都成问题了,碧云见状,上前一步,将楚瑜手里的东西都拿了过来,“还是我和张护卫一同去吧,楚瑜你留下来好了,小姐你觉得如何?” 沈青黛同意了,她道:“既如此,那我和楚瑜就先去前方的酒楼里等你们吧。” 等张昌和碧云消失在人群中后,沈青黛才拉着楚瑜往酒楼中走去。 进门后,她被小厮带到了二楼靠窗户的一张方桌上,她先点了一壶茶才挥退了小厮。 此时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酒楼中,人还未满,二楼加她和楚瑜也才只有四五个客人,空旷得紧。 楚瑜坐在沈青黛的对面,脊背挺直,右手弯曲横放在桌面上,左手放在桌下左膝盖上,姿态大气从容,颇有种沉稳的世家公子范。 离当初她在汝溪县救下楚瑜已过两月有余,没想到这短短两月里,当初黑黑瘦瘦,姿态卑曲的他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了。 沈青黛喝了一口茶水,垂下眼睑,虽然看上去沉稳了不少,但对于她而言,他到底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啊不,今日之后他便十三了,那就是个长大了一岁的小孩好了。 她垂眼,视线瞥过放在一旁用油纸包裹起来的溪鱼糖人,暗自轻笑,还是个言不由心的小孩。 她并非真的爱吃糖人,只不过在逛街市之时,她见楚瑜几次看向那处,眼底带着丝丝渴望之色,却不向她开口,只默默地收回了视线,跟在她身后离开,她见此心念一动才回转身形,朝那处走去。 之后楚瑜的拒绝也在她的料想之中,十二三岁的小孩有时候总觉得自己长大了是个大人了,不该喜欢一些孩子气的东西,怕被人看见自己孩子气的一面。 楚瑜的心性正如傅云峥所言,坚韧不拔,恪守本心,从不为外物的干扰和诱惑乱了本心。 他若尝过糖人的滋味,必然不会露出那等神色,想来,他或许从未尝过。 正是因此,她才故意买了很多东西以此来支开张昌和碧云。 现在嘛…… 她放下茶杯,撑着下巴看似苦恼地看着这糖人,然后对楚瑜道:“楚瑜,怎么办,刚刚在街边尝了很多小吃,现在我肚子好撑,已经吃不下这糖人了。” 楚瑜信以为真,他道:“这糖人小姐可以带回去,等晚间消食之后再吃也不迟。” 沈青黛摇了摇头,“不行,带回去到时候它就化了,化了就不好吃了,不好吃不就浪费了吗,要不这样,干脆你替我吃了吧。” 她一通拐弯抹角之后,终于切入了正题,像是想到了个绝佳的好办法一样,她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楚瑜,略带娇音道:“好不好嘛~” 半开的白纱后面,美人眸中像是闪着星光,蛾眉淡扫,细密长翘的睫毛忽闪忽闪,双靥透粉如花,朱唇半启,一笑既能倾国又能倾城,更何况是倾一人之心。 楚瑜点头,“好。” “太好了,那你赶紧吃吧,别化了。” 看到推至眼前的糖人,再看向一脸灿烂的望着自己的沈青黛,楚瑜伸手接过糖人,打开油纸,在沈青黛地催促中,朝那溪鱼糖人的鱼鳍处咬下了一口。 只一入口,舌尖处就泛起了丝丝甜意,然后慢慢地,那糖块在他口中逐渐化开,慢慢地,那清甜之意漫上了他的心间。 恍然间,他想起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和养父一家去市口卖野物,在集市中,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糖人摊,他看到养母给了他的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几文钱去买那糖人,却独独没有给他。 那时那股清甜的香气弥漫在他的周遭,同时弥漫着的还有他的委屈、不解,为何家中子女这么多母亲却偏偏苛待他,偏偏几文钱都不给他。 他低头看着手上棕黄色的糖人,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