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花瓣中,那人的身影逐渐浮现,他进来了! 男人站在门口,目光开始在屋中游走,御帘、几障、屏风、香炉…… “真是什么都没有变啊……” 变的只是住在其中的人。 男人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平千岁身上,此时他的脸上再无以往的微笑,只是看着平千岁,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这样的眼神让平千岁愈发恐惧。与此同时,强大的压迫感也开始向她袭来,这是接近恶鬼时才会有的感觉。 男人向她走来。 “别靠近我!” 平千岁的这次喝止并没有阻止男人的行动,他离她越来越近。 “你早就想起来了,你的身份,你的怨恨,你的一切!” 绝望中,平千岁艰难地发出着声音:“我不该相信世上还有什么善良的阴灵,更何况是你!” 男人没有说话,此时他已经站在平千岁面前,离她咫尺之远。 “所以……这次……你要……连我也杀了吗……” 巨大的压迫感让平千岁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她紧紧盯着面前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着。 也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这声咳嗽将平千岁与面前男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男人的目光慢慢从平千岁身上移向后方。 “咳咳。” 咳嗽声再次响起,平千岁双手冰凉到指尖,因为她认出这声音居然来自于高仓,高仓在这屋中! 平千岁看到男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径直走向后方,那里,四面几障围着的是高仓的寝台。 她看着男人慢慢走到寝台前,接着,男人的身后突然伸出无数的手,这些手都在黑色雾气包裹下。下一刻,四面几障飞起,露出寝台上躺着的高仓的身体。 紧接着,男人身后的手争先恐后地伸向了高仓! “不要!” 随着平千岁的惊恐声,还有高仓的痛苦声。 “放开他!” 可是无论平千岁怎么呼喊,男人都没有停止,只见那些手,有的掐住高仓的脖子,有的探进高仓的头颅,有的伸进高仓的胸膛…… 高仓就这样被杀了? 惊愕与恐惧中,平千岁突然冲向高仓,也就在这时,死去的高仓忽然一手抓上了她的手臂! 也就在下一瞬,眼前的景致刹那变化。 地点依然是清凉殿,依然是天皇寝台,只是躺在上面的不再是高仓,而是这个男人! “救我……救我……” 男人闭着双眼,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嘴唇因为痛苦而咬破流血。他紧紧抓着平千岁的胳膊,口中不断求救。 平千岁想要将手臂抽出,却无论如何也抽离不得。 “救我……” “救你?” 平千岁看不懂眼前事态,不知所措中她余光瞥见枕头旁倒着一只碗,有褐色液体翻到在周围的地面上。 再看寝台上人痛苦不堪的模样,平千岁突然有个猜想:“他中毒了?” “救我……”男人还在求救,千岁却愣在一旁。 但这时,男人口中的求救忽然变了,含含糊糊让平千岁听不清,而与此同时,紧闭着眼睛的男人眼睛艰难地睁开,但是他看向的并不是平千岁,而是房间的另一角。 平千岁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惊愕地发现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人,是个女人。那女人约莫三十几岁的年纪,容貌绝美,衣着华贵。 “母亲……” 男人的手放开了平千岁,伸向了那个女人的方向。 “母亲……” 母亲?这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但是女人并没有上前,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看着这一切。 慢慢,女子的双唇开始动了起来,接着平千岁清楚地听到女人说话了。 “要是没有你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声音从呢喃变成嘶吼,最终那嘶吼声几乎要震聋平千岁的双耳。 也就在这时,平千岁眼中,寝台上的人再次变成高仓,那些黑色烟雾中的手正不断地扯开他的胸膛,扯开他的肚子,扯出他的内脏…… “恶鬼!恶鬼!”平千岁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喊,接着她快速从袖中掏出那把扇子。 都是这把扇子,都是这该死的扇子,为什么她要发现这把扇子! 平千岁一把打开扇子,她要毁了它! 就在她想要撕毁扇子之时,一股强大的气流从男人处袭来,扇子从手中脱离,平千岁也被冲击力撞到在地上,她只觉口中一股腥田,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鲜血开始在地板上蔓延,此时,眼前忽然亮光骤起。 泉水由北面山林引入,带着未化的冰雪,穿过层层岩壁从高处倾泻而下,水气混杂清晨的雾霭,模糊了瀑布之下的人影。 冰水从头顶冲下,震颤耳膜。这寒冬的冰泉该是凛冽刺骨才对,但安倍泰亲却似乎感受不到。 对他来说,这水还不够冷。 圆月当空的夜,该是二月时节,空气中还弥散着寒冬未消的寒意。 这样的寒夜,清凉殿前却乐声喧嚣。公卿大臣三五成群坐于庭中,推杯换盏。 正上座,竹廉内的人衣服动了一下,然后廉子被两位女官卷起,露出廉内人年轻清秀的面庞。 他干净如明月的眼睛并没有关注院中酒意阑珊的众人,而是看着庭中的一棵树。这是一株樱花树,只是此时还未到花期,光秃秃的树枝上还未开出一朵樱花。 “真想看看樱花啊!” 男人如梦中呢喃般。 或许因为听到了男人的话语,近处几位大臣突然结束了交谈。 其后一位大臣对男人行了一礼,说道:“今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要来得迟,这樱花怕是要再过个把月才会开吧。” 此话一出,不难看出男人脸上的失望神色又深了一分。 “不过陛下想看樱花,也并不是毫无办法。”这时,又有一位大臣插话道。 “何意?” “臣听闻唐土则天武后时期,武后在寒冬腊月之时突然想看百花绽放之景,于是就对天下令,要让百花一夜之间全部绽放,第二日众人醒来,果真见御花园冰雪之中,百花果真全部开了,可见,武后的权威连天帝也要听从。陛下为我日本国之君,理当不逊于武后,倘若陛下对天下令让樱花绽开,臣想神明也会听命才是。” 男人听着大臣的话,一时沉默,但很快居然笑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笑容何意。 “陛下!”很快,又有一大臣开口了,“要让樱花绽放,臣知道有一人肯定能办到。” “何人?” “阴阳博士安倍晴道大人!” “晴道朝臣?” 众人的目光很快注视到了人群之后一位中年男人身上。男人身穿白色净衣,头戴冠帽,他面前正座之人微微俯身,说道:“用阴阳术让樱花绽放确实并不难,但若要在御前行此法术,该让本朝最出色的阴阳师作法,才不会扫陛下的雅兴。” “本朝最出色的阴阳师不正是晴道你吗?”方才推举安倍晴道的大臣说道。 可安倍晴道却摇了摇头。 “莫非还有比你更出色的阴阳师?” “当然。”安倍晴道这时将目光看向对面不远处坐于假山石前的男人:“臣的侄子安倍泰亲才是本朝最出色的阴阳师。”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在安倍泰长、安倍政文父子相继去世后,继承安倍家嫡流的虽然是安倍泰亲,但是谁都知道安倍泰长生前并不看重这个庶子,众人也未听说这个安倍泰亲有如何的才干。倒是安倍晴道,虽然身为安倍家庶流,但确是一族中修行阴阳术最为高深者,况且还是辅佐安倍泰亲继承安倍家、教导其阴阳术的老师。所以在众人的眼中,安倍晴道除了血统,其他都远远盛于安倍泰亲。 “是这样吗?”有大臣半信半疑。 “确实如此。”安倍晴道说。 这时,座上的男人看了看众人,然后向安倍泰亲说道:“既然晴道朝臣如此说了,不知泰亲朝臣能否——” “不能。” 座上人还未说完,就听一直未说话的安倍泰亲突然出声,他居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天皇的请求。 “逆季节之事,乃是妖孽出世之兆,臣做不来。” 安倍泰亲说着这话,无意间似乎朝对面的安倍晴道看了一眼,这看似无意的一眼,却是满含狂妄与鄙夷。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这并不是安倍泰亲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对自己的叔叔兼老师的安倍晴道露出如此神情。数年前,安倍泰亲的兄长安倍政文去世,政文的遗子继承了其父的资产,也就是安倍晴明以来的安倍氏的祖产土御门宅邸,并欲将其卖出。知道此消息的安倍晴道便想以高价买得。而当时二十三岁刚刚成为阴阳师的安倍泰亲却公然在朝堂之上就对安倍晴道说了这样一番话。 “安倍家下人的子孙,借着运势冠上了安倍家的姓氏,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认为自己就真是安倍家的族人了?” 当时,他的表情也如今日一般。 而与那日一样,今日的安倍晴道也没有生气,只是略有深意地回望了安倍泰亲一眼,然后朝着座上人说道:“既然如此,就只能用晴道拙劣的法术了。”说着,就见他站起身来,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向樱花树。 只听他口中说着:“既然不可行逆季节之事,不如就让春天快些到来吧。” 众人不解他此话何意。 然后就看他举起一只手,对着天说道:“天神啊天神,请让春风快些吹入这九重深宫吧。” 听他说完,就见他宽大的袖子突然飘了起来。今夜本是无风之夜,但此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一股股风好似从四面八方朝远中吹来。 “那……那是怎么回事?”突然,有人手指向不远处的池塘。 池塘的阴暗处,几日前还未消融的积雪现在居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融化着。 “好暖和啊!” “啊,是比方才暖和多了!” 公卿大臣们兴奋起来,连附近躲在廉后的女官也伸出脖子朝着这边看来。 众人正交头接耳中,就见离樱花树最近的一位大臣突然站起身来。 “这,这是花蕾啊!”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真看到低垂的树枝上一个粉色的花蕾在迎风颤抖,然后两个、三个、四个…… 接着,花蕾开始绽开,一朵、两朵、三朵…… 人们的目光所及中,原本光秃秃的树木竟迅速地开出了樱花,樱花娇艳欲滴,在温暖的风中飘飘散散,很快,树木周围的地上已经呈现一片粉红,但樱花并没有丝毫减少,仿佛无穷无尽般依旧在不断绽开。 座上个的男人伸出双手,樱花飘飘散散,落入他的手心。 “这是梦吗?”他喃喃道:“只有梦中才会见到如此烂漫的樱花吧。” 他痴痴地看着漫天的落红,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到障内,那里有一把黑骨蝙蝠扇。 “如此美景,若是梦醒了岂不是看不见了?”他说着,便拿起画笔在扇面上画了起来,只待片刻,扇面上便出现一轮明亮的圆月,月下是怒放的樱花。 他的笔稍有停顿,似乎在思考什么,但很快,笔尖又触及扇面,只见他快速而流畅地在扇面一脚写下了一首和歌。 “朝兮暮兮盼花开,却在梦中见。” 泉水依旧冲刷而下,水幕后的人缓缓睁开双眼,这双眼睛幽深冷彻,不知是这冰泉化作了双目,还是双目化作了冰泉。 “是你吗,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