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坐在车中,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六波罗中向平清盛汇报德子的事情。她知道,平清盛让她去宫中并不只是照顾德子的起居,这事情交与宫中的女官、侍女便足够了。平德子缺少的是一个能帮她得到高仓帝垂青的人。 如今的平家拥有无上的权力与财富。而在几十年前,平家还只是一个依附别人、充当藤原氏等贵族的爪牙、看尽朝中大臣脸色的一族。那时,和平家一同存在的还有一个称为源氏的武士家族。而十几年前的保元之乱后,源氏败落,平家凭借着西日本海贼讨伐的功劳掌握了濑户内等海域的制海权,进而通过日宋海上贸易积累了巨大财富,与此同时平清盛也巧妙地利用姻亲关系一步一步靠近朝中贵族。 那些享受着祖上无限荣光的皇亲贵胄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被他们当做奴犬般使唤的武士一族有朝一日会对他们颐指气使,而他们竟无法反击。是啊,他们有的只是高贵的血统,但那令他们无比自豪的东西在手持弓矢的人面前,竟然如此无力。 时代已经变了,旧贵族的荣光已然退去,如今的日本是平家的日本。可是,却还有一件事是平清盛无法释怀的。他什么都有了,但是还缺少一个有着他的血统的天皇。这是唯一一个平家无法胜过藤原氏的地方。 平清盛想成为第二个藤原赖长。 如何让德子抓住高仓帝的心,千岁也毫无办法。 “小督。” 她自言自语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些日子在宫中,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个名字。那个唯一受着高仓帝荣宠的女人。方才在平清盛那里,她也清楚地记得平清盛说道“小督”这个名字时的不快。千岁想起初见小督时的情景,确实是个极为漂亮的女孩子。 千岁靠在车背上,她有些累。车子慢慢驶回皇宫,她从袖中取出那把前几日捡到的扇子。 “却在梦中见……” 梦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牛车继续走着,她静静地看着扇子。忽然,她的目光从扇面上移开,掀开了身后窗户的帘子,朝车外张望。 熙熙攘攘的街道,来来回回的行人。实在正常不过的景象。 她有些疑惑,方才她分明感觉到有人在跟着她。 七月的天气阴晴不定,刚刚还是晴天,回到宫中时,已经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时间已近黄昏,又下着大雨,天色比平时暗地早了好多。她看完德子,正要回到自己住处,发现在宫廊的拐角处站着一个人。 这人正低着头,衣服似乎已经被廊外刮进的雨水打湿,裙脚处也是大片泥痕。 小督! 千岁很惊讶。 此时,小督也注意到有人来了,朝这里看了一眼。 “你怎么在这?” 这大雨天,小督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淋雨。 小督抿了抿嘴,又害怕得低下头。与那日被女官嘲笑后的表情一样。 “这么大的雨,你不回去吗?” 千岁并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但还是有问了句。 小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千岁朝她身后望去,走廊的尽头是往通于各殿的通路。拐弯处有一扇门,平时这扇门都是打开的,而现在门被关着,似乎还挂着锁。 千岁立刻明白了,这是女官们恶作剧常用的把戏。走廊门被锁,想要通过此处的人只能从院子里过。但此时院子里却下着大雨,地面满是泥泞,普通人也就算了,若是穿着厚重十二单的女子恐怕一下去就会被陷在泥里,即使穿过了院子,也会狼狈得不行。 想想也知道,这定是平日讨厌小督的女官们的设计。 千岁看着面前这无助的孩子,不由想到了过去的自己。 “你要站在这里等一个晚上吗?” “明日卯时就会有人开门了。” 小督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十分好听。 卯时有宫人来开门,现在是酉时,她是打算在这等上七个时辰?千岁往外面看了看,这么大的雨,小督若真是在这站上七个时辰,明天估计连回去的气力也没有了。 “你随我来吧。”千岁说道。 看到小督还在那不知所措,千岁又说道:“随我来吧,在我那过一晚,明早再回去。” 小督换好衣服再次出现在千岁面前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你是中宫的姐姐,我见过你。” 已经不再是一副狼狈样子的小督看着平千岁,桃花般的脸蛋上泛着笑容,语气依旧小心翼翼。 “恩,我叫平千岁。” “我是小督。” “我知道。你是樱町中纳言的女儿,你的祖父信西大人也很有名。” 小督的祖父信西,俗名藤原通宪,为藤原南家流。曾经是日本国第一汉学大师、主张朝廷应把视线投向大海彼岸,与强大的宋国互通有无,才会使得日本更强大。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平清盛也是通过他的提拔和点播才有了如今的财富。可惜,这样一位人才死在十几年前的平治之乱中。 夜里,小督睡在千岁身旁。 千岁有些不习惯,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睡觉旁边多了一个人。她闭上眼睛想努力睡觉,却总也睡不着。良久,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小督。 小督此时正也睁着眼睛,看着屋顶。 “睡不着吗?”千岁问。 “恩。” 两人对话终止,屋中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屋外的雨还在下着,能听到雨滴打在窗上的声音。千岁还是睡不着,心中很烦躁,又想起了今日平清盛与她的对话。 高仓……高仓…… 如何才能让高仓帝愿意亲近德子呢。而这个能称得上高仓帝与德子之间障碍的女孩此时居然就躺在自己身旁。 很久的犹豫之后,千岁开口了。 “你能说说陛下的事情吗?” “陛下的事情?”小督的声音带着疑惑。 “恩,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陛下……”短暂的停顿之后,小督的声音再次从身边传来,“听话、乖巧。” 千岁语塞,她很难理解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会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一个帝王,虽然那个帝王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 “我第一次进宫是在六年前,那时我十二岁,虽然父亲说我到了可以入宫做事的年纪了,但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年纪那么小的我能做什么。就在入宫的第二天我见到了陛下,他当时在读书,教导他的是大江维光大人。他很认真,很聪明,维光大人说上一遍的东西,他都能立刻复述出来。他写的字也很好看,娟秀地像小女孩的字一样。”小督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千岁几乎能想象到十二岁的小督见到十岁的高仓天皇时那副崇拜的表情。 “可是……”小督的语气有了变化,“他很不开心。我能看出来,真的,我能看出来的。他每天穿着女官准备的衣服,看着先生带来的书本,吃着侍女端来的食物,每做一件事每说一句话连每一个表情都是照着别人的意思,他不是一个活着的人。” 小督又沉默了会,然后继续说道:“有一天还是我在清凉殿当值,这天维光大人走地很早,陛下就安静地一个人抄书。那时我走上前偷偷看了眼他抄的东西,是白氏文集,这本书我在父亲的书架上也看到过。我只瞥了一眼就发现他有一个字写错了。‘写错了!’我当时是这么说的,可是他没有理我,我又提醒了声,还指到他写错的那个字上。他还是不理我,我当时好着急,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要着急,就是执拗得想告诉他他的字写错了。‘这个字不是这么写的!’也许是我的太过纠缠,他终于停下手中的笔看向我。” 屋外的雨似乎变小了,风也安静了许多。 “‘你说我的字写错了?’他在对我说话,这时他第一次和我说话。在这好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字是他故意写错的,不仅是那次,陛下也经常犯一些故意的错误,文章漏写一个字、吃饭将筷子拿反、走路有意将鞋子弄脏……可是,却几乎没有人提醒过他,即使提醒了,他若是不听也就作罢了。因为那些人根本不会真正在意他。” 千岁侧身看向小督,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到这个女孩此时眼中的晶亮。 “其实,我若是在宫中再多待久一点的话,恐怕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可是,那时候我觉得好开心。原来他并不是那个一直听话的被人提着线的人偶,他会生气、会发火。” “他故意犯那些错误就是他在生气了。”千岁觉得这个高仓天皇很可爱。 可怜,可爱。 长夜如水,千岁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因为此刻她又站在了清凉殿前的院子里。 那个男人也站在那里,这时的他是一身月白色的衣裳。 圆月依然皎洁、樱花照旧盛开。 “你是谁?”千岁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或许是睡前听小督说了太多关于高仓帝的事情,此时她居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与高仓帝有几分神似。 “我也不知道。”那人回答。 “那你为何在这里?” “有人在呼唤我,眼睛一睁就在此处了。” “有人在呼唤你?” 千岁想到那把扇子,她摸到袖中,惊讶地发现袖子里的扇子居然还在。她将扇子取出,递到男人面前。 “这是你的扇子吗?” 男人接过扇子,看了看。 “记不清了。” “上面的和歌呢?我听过你在吟诵这首和歌。” 男人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然后又睁开眼睛。 “好像记起了一点,这首和歌确实很熟悉。” “你很喜欢樱花吗?”到底是怎么样的痴迷才会使不该在这时节盛开的樱花能在梦里盛开。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将扇子举起,对着空中的圆月,金色的扇面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千岁发现扇上的画面竟然和清凉殿院子此刻的景色一模一样。 圆月、浮云、樱花…… 连方位都丝毫不差。 男人没有发现千岁的惊讶,而是淡淡问道:“这里怎么没人?” “晚上当然没有人。” 男人又朝前面的宫殿望去。 “那是清凉殿,是陛下的住所。”千岁说完,又问了一句:“你来过这里?” 这句话问完她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这和清凉殿前庭院一丝不差的扇面不就说明了一切? 男人将扇子递还给了千岁。 “扇子是要送给我吗?” 男人笑了,笑容十分好看,“扇子本就在你那,那便是你的了。” 男人在院子里走了几步,随后像想到了什么一样,转过身看向千岁。 “你叫什么?” “千岁。” “千岁……”男人将千岁的名字在口中念了一遍,接着露出抱歉的笑容,“对不起,我现在想不起我的名字,等我想到就告诉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