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馡赶到的时候,蓉姑姑已经服毒身亡了。
她算计了所有人,也把段馡算计在其中了。走得时候干脆利落,甚至让段馡召太医的时间都没有。
看着温柔似水,实则是个烈性的女子,而且还胆大包天。
皇后处置肖美人,肯定也不会放过那个染指皇帝后宫叫做贾平的人。因为明白自己的愿望达成了,所以蓉姑姑走的时候,嘴角都含了笑意。
段馡在屋内静静站了会儿,待雪琴过来询问的时候,让她好好安置蓉姑姑的尸身,然后转身就走了。
裴治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仰头看天上的月色,散漫慵懒。
“人分三六九等,阿馡诚不欺我。”
这话说得突兀,但段馡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在殿内,她问起肖美人同蓉姑姑是什么关系的时候,裴治就送了她“虚情假意”四个字。
他说她,一副看起来比谁都良善的模样,实际上虚伪至极。段姒姝的命是命,肖美人也是命,甚至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也是一条命。但这些人,段馡只选择救下段姒姝。
这是裴治对段馡的陈述,看起来与讥讽无异,但从裴治口中而出,诡异地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更类似于第一次见到的惊叹。
对于这些话,段馡没有意见。她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的善人。
帮人,是因为她觉得应该这样做。不救肖美人,也是因为她觉得不该救。
顺从自己的本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
裴治说她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倒也没错。
于是段馡也没有反驳。
蓉姑姑是琉裕宫的人,现在人没了,也得给个说法。至少不能和肖美人私通一事扯上关系。
当段馡想着这件事的时候,前面的路口突然出现个人影。
夜色里,对方提着一盏小灯,身形单薄,像是立马就会被风吹走。
是段姒姝。
段馡细眉微皱,她让人瞒着肖美人私通的事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希望段姒姝知晓这件事情。
“姑祖母。”段姒姝的声音很飘,手中的小灯被风吹得摇曳。她的眼神完全没有分给站在一旁的裴治,而是紧紧看着段馡。
眼神里夹杂着数不清的迷茫,呈现出灰蒙蒙的质感。
段馡轻轻叹了一声,走过去,双手托起她的脸。
“怎么了?”
触手冰凉,能感觉到手心下微微的颤抖。
不管肖美人是如何的不堪为人母,她终究是陪在段姒姝身边最久的人。说来不长,却也不短的十二年里,那座破败的琴璋宫,段姒姝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肖美人。即使肖美人把段姒姝视为自己争宠的工具,但只要她还活着,就给段姒姝留下了念想。
如今,最后一点幻想也被打破。
段姒姝从自己编织的梦境里走出来,面对曾经逃避的一切。
皇后动手很快,一刻钟之前,肖美人病逝的消息就传开了。
而段姒姝的反应,和段馡想象中的相差无几。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刚想安慰,却听到对方慢慢开了口。
“我都知道。”
段馡的手停在半空中。
“她和人私通的时候,我撞见了。”段姒姝不带感情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很飘渺,“她常说,前十二年,父皇不喜欢她,就是因为生了我。这是我的业障。”
“人有业障,在现世里就要赎罪。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是在清除自己的业障。”
“如果想要让她原谅我,除了这份孽障,我就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这样,我才能赎罪。”
这是段馡不曾预料到的事情。
作为母亲的人把自己的不顺强加在孩子身上,像是诅咒一样的东西早已侵入骨髓。可能就连段姒姝自己,如今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有罪。
她缓缓收拢双臂,用一种类似于保护的姿势将段姒姝圈在自己臂弯里。
虚虚拢着,不会太过亲近,又适当的给人可以依靠的感觉。
说完那些话,段姒姝再次陷入沉默,也似乎是陷进了她母亲给她打造的那个阿鼻地狱,被累累白骨牵扯着,难以脱身。
月色很亮,类似霜的颜色。
段馡的眸子也是霜一般,不动声色的温和,其下遮掩着皑皑白雪。她面色平静,开口的语调冷静得近乎命令。
“但是她死了。”
人一旦死了,说过的所有话,做过的所有事,都不作数。
“所以啊,那些话,没有用了。”
瞬间,白骨化为齑粉,地狱里的一切丑恶都被白雪覆盖,天地皆白,回归到最原始,最干净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