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五月十五傍晚,盘龙峡谷西北口外,一匹白色骏马扬尘驰向西北方,马上男子“哎哟哎哟”连叫两声,扑通摔倒,一名绝色少妇头戴面罩,身穿黑纱,背负青翼,一柄龙形长剑自右手交至左手,飞身上马勒之急停,款步踱在落地男子跟前,噘嘴嗔道:“你可真笨。”
男子苦笑道:“我不能不学么?”
少妇道:“堂堂教主,怎能不懂骑马?万一来日千里远行,难不成你要徒步?”
男子笑道:“我向沉儿涵儿借用一下,他们孝顺爹爹,想必不会介意。”
少妇轻轻拎起丈夫耳朵,道:“当年我深居魔界,白翼在你隔壁内室闲置多时,爹爹可也没来借用。”
男子一脸哭丧,道:“是,谨尊夫人教诲。”
少妇嫣然一笑,道:“这样才乖。”
这对夫妇自是晋无咎与莫玄炎,二人于三年前得子晋伊沉,又于一年前得女晋伊涵,如今子女双全,莫玄炎得丈夫悉心照料,早已修复元气,远望亭亭玉立,近看玲珑挺拔,细品其婀娜美艳,犹胜少女新婚。
依照莫家祖训,“鸿鹄之翼”与“青鸾之翼”代代相传,但教子女幼学,父母便不可再据为己有,莫玄炎这才未雨绸缪,拖着晋无咎同练骑马,哪知他武学天赋虽高,来到马上却蠢笨如牛,莫玄炎早在长子出生前已然学会,晋无咎却在幼女足岁时仍自摔个不停。
晋无咎一手牵马,另一臂由莫玄炎挽住,正欲回谷,身后传来马车之声,不知何人天黑后仍自赶路,不以为意,走到旁边让出一条道来。
回到西北谷口,却见先前那辆马车停在路边,一名白衣男子候于车前,与谷口鬼界弟子相安无事,想是由鬼界弟子告知教主正在不远处,遂于此间安然等候。
鬼界弟子见晋莫返回,当先一人道:“教主,夫人,这位少侠有事求见。”
白衣男子拱手道:“晋教主,晋夫人,我们又见面了。”
晋无咎骤觉右臂被爱妻抓紧,不知何故,只道认得眼前白衣男子,转头却见她紧盯马车,胸脯如蓓蕾起伏,知她素来冷傲,极少如这般心潮澎湃,人前不宜多问,再看白衣男子比自己大两三岁,脸庞清秀,颇有几分女子婉约,双目炯炯有神,暮色中藏不住其锐利,又为整个人带来勃勃英气。
晋无咎见他言行举止不卑不亢,心生好感,回礼道:“请问这位是……”
白衣男子道:“在下昆仑神界湛倾。”
晋无咎登时心跳加速,两眼圆睁,道:“昆仑,神界。”
湛倾道:“正是。”
晋无咎道:“五年前昆仑之战,百人中有没有你?”
湛倾道:“晋教主最后松开碧痕,将她抱走之人便是在下。”
晋无咎心头巨震,双拳不自觉握得格格作响,五年前他力竭之余,遗落沈碧痕尸身,五年来始终耿耿于怀,哪知这夺尸之人竟有如此胆量送上门来,十四经脉真气涌动,长发衣襟随之飘散,虽一时未动杀心,眼神里已满是杀气,森然道:“你来做甚么?”
莫玄炎察觉掌心异样,忙道:“无咎,别这样。”
湛倾道:“看来还是晋夫人冰雪聪明,已猜到在下的来意。”
晋无咎不解,见莫玄炎泪光莹莹,只在双眶中打转,道:“玄炎,你怎么了?”
莫玄炎来到马车前,手伸一半又即缩回,转向湛倾,道:“不请同行之人出来相见?”
湛倾这才拉开帷裳,道:“碧痕,素萦,我们到了。”
这两个字如雷轰电击,晋无咎向后趔趄两步,莫玄炎赶紧扶住。
马车中先是一个女童,奶声奶气叫着爹爹,小手一张,被湛倾抱入怀中,随即走出一名绿衫女子,身形高挑纤瘦,与湛倾一手相牵,盈盈走下马车。
女子腰间一柄长剑,蓝色剑身龙头剑柄,本是晋莫熟知的“冰夷剑”,待她抬起头来,但见容颜绝丽,在莫玄炎面前毫不逊色,目光纯澈如水,与夜幕山色亲密相融,美如画卷,却不是沈碧痕是谁?
晋无咎失声道:“碧痕,真的是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沈碧痕道:“呸!你才死了,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晋无咎一腔喜悦化作愕然,眼前女子无论样貌声音,还是服饰佩剑,皆为烙印在记忆中的沈碧痕无疑,却听她一连两问,竟与自己素未谋面,道:“我,我是晋大哥……”
沈碧痕秀眉微蹙,低头沉吟道:“晋大哥……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
再抬头看莫玄炎,与她面罩下的双瞳对视半晌,俏脸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
莫玄炎一手松开丈夫,将“衔烛剑”出鞘一半,呈翻手为昼,沈碧痕心领神会,同出一半“冰夷剑”,双剑本有灵犀相通,一经照面,各自弥漫开红橙、蓝绿两团气雾,呈长圆状将两柄剑身剑鞘包裹在内,随四人一呼一吸,雾气逐渐膨胀,鞘口处又各催生出一条丝状细烟。
红黄者如火,蓝绿者如水,在空气中几经缭绕,几经环旋,相互吸引而去,直至水火相容,融合后冉冉转黑,如仙踪飘渺而上,一边蒸腾,一边汲取左红右绿、左橙右蓝、左红右蓝、左橙右绿为自身所用,不经意又在高空某处绽放出来,谷口狭道为七色映耀,霎那间灿烂生光,美轮美奂。
久之,莫玄炎玉腕一转,呈覆手为夜,红雾徐徐转作青烟,只一忽工夫,双剑气流由相吸变作相斥,两条丝状细烟如有灵性,折而返回,中心仙踪失去源流,自然烟消雾散,七色“哔哔啵啵”数声,直为夜幕吞噬。
二女回剑入鞘,莫玄炎将“衔烛剑”交给丈夫,走到沈碧痕面前,见她并不躲闪,张开双臂与之相拥。
山间黑幕缓落,西北谷口鬼界弟子手持十数火把,火光中湛倾见莫玄炎娇躯轻颤,面罩中更有晶莹滚落,沈碧痕则一脸平静,妙目茫然,湛倾道:“碧痕,想起甚么了么?”
沈碧痕扭头稍看谷口陵园,再抬望盘龙正峰,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不认得这里,但这里的一切,好像似曾相识……”
喃喃又道:“……包括这位妹妹,和她的剑,还有,还有这个怀抱也是……”
双手小臂一抬一放,犹豫再三,终于也将莫玄炎圈起。
晋无咎第一次召开“朝阳谷”大会前日,曾与卓夏等一干人入仙界“琢玉宫”,听夏蓬莱、夏昆仑兄弟自述当年罪状,事后离开“琢玉宫”,二女曾经有过一抱,不同者只在其时为沈碧痕主动上前,如今六年过去,沈碧痕绞尽脑汁,仍难觅得这桩往事。
晋无咎见她的确忘记自己,虽重逢之喜犹在,却多少夹杂惆怅失落,莫玄炎这才松开怀抱,回眸道:“无咎,该命碧仁前来迎接安顿,还是直接让他们……”
晋无咎这才回过神来,道:“二层还有不少空房,三位若不嫌弃,请随我们上青龙殿。”
湛倾道:“久闻青龙殿乃贵教圣地,难得晋教主晋夫人礼贤下士,在下却之不恭。”
递给车夫一个金锭,后者连声道谢,欢天喜地喝驾而去。
晋莫原本来去飞行,却得沈碧痕不期而至,将白马交于鬼界弟子,陪一家三口自山道徒步而上。
湛倾怀抱爱女,与晋无咎并肩在前,莫沈二女于百步后尾随。
湛倾道:“久闻晋教主盖世神功又平易近人,盖世神功在下五年前已然领教,至于平易近人,今日一见,看来传言可信。”
晋无咎笑道:“五年前我被你们打得重伤吐血,昏睡四个多月才捡回一条命,哪来甚么盖世神功?”
湛倾道:“晋教主直面我神界百人时,才刚经历一场恶斗,纵是如此,仍能单凭反震之力,将我神界尊者与四大护法重创,教我神界族人大开眼界。”
晋无咎早已习惯俯瞰武林,对湛倾赞誉之辞淡淡一笑,未有丝毫得意之心,道:“湛兄和我说说碧痕罢,五年前我和玄炎见碧痕全无鼻息,皆道她已死去,为此伤心欲绝。”
说罢看他一眼,又道:“尊夫人,确实便是我认得的那个碧痕罢?”
说这话时眉目皆忧,只担心这好容易得来的惊喜,又被他一语浇灭。
湛倾道:“既是当日碧痕,又非当日碧痕。”
晋无咎道:“湛兄此话怎讲?”
湛倾道:“碧痕阴寒内力伤及脑髓,虽于未来无碍,于当下无碍,却理应将过往抹得一干二净。”
晋无咎心下一沉,道:“原来如此,难怪碧痕不再记得我和玄炎。”
湛倾道:“不,她还记得。”
晋无咎奇道:“她还记得?”
湛倾道:“在下与碧痕成亲三年,她常一个人静静发呆,我问她在想甚么,她说隐隐觉得,便在昆仑仙境以外某处,有一个她的故地,有两位她的故人。”
晋无咎道:“碧痕真是这么说的?”
湛倾道:“据我神界医神所言,如此创伤,都不能抹净前尘旧事,证明此间确曾有她刻骨铭心的记忆。”
晋无咎默然。
湛倾又道:“五年前炎火之山初遇,我见晋教主紧拥碧痕痛不欲生,还道她是你的……”
晋无咎连连摆手,道:“湛兄你误会了。”
湛倾笑道:“后来我听仙界弟子说起,得知晋教主与身旁蒙面女子方为夫妇。”
晋无咎道:“碧痕于我有恩,我视她为挚友,和她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忽而想到一事,道:“夏家兄弟有没有被你们处死?”
湛倾道:“晋教主希望我们有还是没有?”
晋无咎道:“这两兄弟都不是甚么善类,若非看在他们女儿份上,六年前便已被我料理。”
湛倾道:“看来晋教主有不少在意的女子,难得晋夫人如此宽宏大量。”
晋无咎笑道:“她们都如我的手足同胞,早已嫁人生子,以玄炎自信,对碧痕尚不多心,何况他人。”
二人同时想起往昔,各自沉默走出一段,叫素萦的女童也不吵闹,只在湛倾臂弯中来回转身,对眼前饶有兴味,晋无咎见她眼珠乌黑灵气逼人,道:“这便是湛兄和碧痕的千金罢?不知是否叫作湛素萦?”
湛倾道:“正是。”
对湛素萦道:“这位是妈妈的兄长,素萦有没有喊过舅舅?”
湛素萦娇声道:“舅舅好。”
晋无咎笑道:“素萦好。”
又道:“你们若肯在青龙殿长住,我家沉儿涵儿定会喜欢素萦这个新朋友。”
湛倾道:“晋教主希望我们长住?”
晋无咎叹道:“我知道,碧痕嫁入昆仑仙境,不能再当盘龙峡谷是自己的家,未知你们这次打算盘桓多久?”
湛倾听他说得诚恳,道:“不瞒晋教主,在下不忍常见碧痕怅然若失,此次前来,确是做了长住盘龙峡谷的打算。”
晋无咎大喜,道:“湛兄此话当真?”
湛倾道:“本想我们一家三口冒昧前来,不受欢迎的话,则不日再回昆仑仙境,但现下看来,此话可以当真,只不过……”
晋无咎抢道:“只不过甚么?”
湛倾道:“只不过碧痕本是神界中人,若要长住,青龙殿怕有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