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虽能阻挡皇后母家封侯的道路,却不能阻挡皇后母家上升的道路。不久之后,王娡之妹王儿姁,由美人晋为夫人。后宫一后一夫人的名位,皆为王氏姊妹所有。王娡之兄王信,则由大夫官迁往九卿之一的宗正署,协理刘氏宗正处理天子亲族及外戚事务;弟弟田蚡,擢为太中大夫,掌天子谏议;幼弟田胜补了田蚡的缺,入了郎官署。至此,王田二氏兄弟三人,全都踏入了朝堂! 夏秋交替之际,适逢皇太子刘彻的七岁生辰!这是刘彻成为储君之后的第一个生日,他的父亲刘启暗地授意主事官,将皇太子的庆典往隆重热闹的办!百官公卿、封君列侯、外家命妇,皆来贺太子诞辰。 天子毫不掩饰对新后及太子的恩宠,被朝野内外一丝不落的看在眼里。众人俱知皇帝心意,对皇后与太子二人,自然更加不敢轻慢!而那些不满的暗流和杂言杂语,在天子的强势维护下,也只好先隐了下去。 这日,趁着天晴日好的当儿,皇后外家的三个兄弟,受母亲之托,前往宫中来看望妹妹。做为国之小君的兄弟,现在不止田蚡,王信与田胜两个男眷都有了入宫门籍。 新任中宫的兄弟们来访,自有专人牵引,皇后詹事已等在宫门处多时。不仅如此,早在马车停靠于司马门外时,公车令就对几人礼遇有加。待入得宫门,驻守关卡的未央卫尉,也对他们客客气气。及至行到后宫永巷时,詹事礼尽而去,早有中宫长御奉命在此接引。见是皇后的亲眷,永巷令验看了几人的门籍后,便爽快的放了行。 虽然入宫的次数不算少,但入到永巷后宫内,对于王信与田胜来说,尚属首次!身为兄长的王信还好,毕竟也是做到了九卿的人,见过些世面。幼弟田胜就有些滑稽了,看到永巷外围那些持戟卫士盯着他看的样子,鼻翼上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偷眼看到弟弟紧张的样子,田蚡差点笑出声来。由于先前出入猗兰殿的经验,他已经习惯了出入永巷的这套。让田大夫感叹的是,大姊是夫人时,他这个弟弟唯有到猗兰殿时,侍儿们方才笑脸相迎。如今大姊是皇后了,不仅整个永巷的侍儿对他以礼相待,连朝堂上的官员,见面都要给他三分面子!这妾姬的家眷,比起中宫的家眷,确实有许多不能享有的特权嘛! 几人各怀心思,来到了当今皇后居住的椒房殿。王娡笑盈盈的带着几个孩子在殿中等候。 三人以臣子之礼拜见皇后、嗣君与公主们后,几个孩子纷纷回以家人之礼。虽然在身份上,几个孩子是尊贵的嗣君与公主,但在家中长幼辈分上,他们仍然要礼敬几位阿舅。 田蚡刚在坐席上坐定,这底下还没捂热呢,刘彻就窜到了他身边:“二舅,二舅,有没有给我带好玩的?” “没有,这次没有!”田蚡拢住袖口,一本正经的说。 “哦?”刘彻露出一个失望的神情,瞟了一眼他的袖笼,随即翻了个白眼。小太子把头一扬,不屑地说:“言而无信啊,二舅!《春秋谷梁传》你是怎么读的?” “嘿,你这小屁孩!”见这七岁孩童竟然用儒家经典来揶揄他,田蚡可谓惊奇。虽然知道小外甥智识过人,但是被这么嘲弄,田大夫还是会觉得没面子。 心里只想把这小鬼赶紧打发走,田蚡气哼哼地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玩意,递给了刘彻:“拿去拿去!” 刘彻喜笑颜开,一把抢了过去,口里连连说着“多谢阿舅”的话。 “彻儿,二舅给了你什么?”不远处,皇太子的母亲皱眉问道。 小刘彻扭头看了一眼母亲,咯咯一笑,将手中紧握的小玩意展示给她看,原来是一只花纹精巧的陶泥小猪! 王娡斜了弟弟一眼:“阿蚡,下次别给彻儿带了!他的鸠车竹马可够多了,屋子都要放不下了!” “嗨,阿姊,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田蚡不以为意,暗地里拍拍外甥的小屁股,示意快走快走,刘彻赶紧抓着小陶猪溜到别处玩去了。 “正常正常,咱们小彻儿对宫里的玩具玩腻了,看见民间的小玩意儿觉得新奇而已!这叫隔锅香,当换换口味!”兄长王信忙为弟弟和外甥打着圆场。 “就是就是!”田蚡连连附和道。 王娡假作嗔怪的说:“没说不让他玩,只是彻儿最近刚入学,需要收收心,不能老是以玩乐为上!再说,这些小物件是从东市上淘来的吧?阿蚡,你现在怎么说也是个大夫官了,可是禁入市集的!” “大姊放心,这些都是让家里的下人去办的,我现在成天忙着整理奏疏,哪有那个闲逛的时间?”田蚡解释道。 听他这么一说,王娡方才放下心来。汉朝律令,禁止官员出入市集,她可不希望兄弟之中有谁违背这个禁令。违背了要是没被发现还好,如果被人发现又揪了出来,并借此大做文章,那可就麻烦了。 “那就好,阿兄和胜弟也注意些!眼下,有些人可是在等着拿我们家的错漏!”王娡说。 由于吃了几年官饭,两个年长些的兄弟,知道这话的深意。唯有小弟田胜,面上应了,心里却没怎么当回事。 “大姊说的极是,这朝堂上有些人,好像专跟咱们家做对似的!就拿那周亚夫来说吧,在朝会时遇到几次,我倒是恭恭敬敬的跟他行礼来着,人家连眼睛都不眨,一径就过去了!”田蚡对着兄长王信,话却是说给王娡听的。 “阿蚡,他可是当朝丞相,百官之首,万石官!你不过就是一个千石的太中大夫,人家哪能跟你回礼?别说你了,就是对同为三公的御史大夫刘舍,还有今年新晋为奉常的酂侯萧胜,周亚夫都一样倨傲!”王信揶揄他似的说。 “可我大姊是当今皇后啊!外甥也是当今太子!总要给一点面子嘛!”田蚡一副无赖状,笑嘻嘻的回道。 兄弟二人一唱一和,将周亚夫的行径说给了王娡听。后者面带笑意,细细的听着,却不作声。 倒是小弟田胜,直愣愣的插了这么一句话:“大姊,我在郎官署里听说,陛下本来要封大兄为盖侯,结果也是被周亚夫搅黄的?” 这话一出,王信与田蚡两人,顿时安静下来,四只眼睛齐齐看向王娡。 王皇后手中的羽扇轻轻晃了两晃,轻启朱唇慢慢说道:“是有这么回事。” 王信早就知道自己封侯的好事,就是卡在周亚夫这关上,因此,心中对他已生怨恨。而他的同母异父弟弟田蚡,心里也清楚,周亚夫这次能反对大兄封侯,下次就可能反对他田蚡晋升,将来的仕途恐怕不会那么顺利,连带着对条侯也生出了敌意。 见大姊肯定了小弟的话,田蚡即开口道:“阿姊,这周亚夫,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 王娡没有直接回答弟弟,却说:“否则陛下怎么让建陵侯做了太子太傅呢。” “卫绾?”兄弟三人面面相觑,怎么又说到了建陵侯卫绾身上? “先帝在世时,曾与陛下推荐过两个人,一个是周亚夫,一个就是卫绾!在先帝看来,周亚夫是危急之时可托付之人,而卫绾是敦厚长者,要陛下以后善待于他!”王娡解释说。 王信、田蚡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莫非……陛下欲提拔其他人以取代周亚夫?”田蚡压低声音道。 王娡轻点了一下头。 “难怪,我就说嘛,今年朝堂上人事怎么变动的这么厉害!郅都由济南太守迁为中尉,刘舍由太仆升任御史大夫,还有萧何的曾孙萧胜,续封酂侯之位后立马又做了奉常!建陵侯卫绾这才告老归乡几个月?又被召回来做了咱彻儿的师傅!”田蚡做恍然大悟状。 “这么看来,有传言说,陛下对周亚夫有所不满是真的咯?”王信问妹妹道。 “这些事兄弟们知道就是了,切勿在外大肆宣扬!”王娡含糊的回应了兄长的问话。 “嗨,大姊!这还需要我们宣扬吗?外间都传遍了,不过不是说陛下对周亚夫不满!而是说当年条侯率军戡乱时,出兵荥阳,眼见叛军围困梁国都城三月,硬是对梁王见死不救!那之后,梁王就与他结下了仇怨!这得罪了梁王,也就等于得罪了太后啊!你看,这几年,太后什么时候说过周亚夫的好话?”这下是田胜抢了先。 王娡倒是知道梁王在太后面前言说条侯短处的事,只是没想到坊间竟然也传开了!这悠悠众口,果然还是堵不住啊。 “这周亚夫笼络人心不行,四处树敌倒是在行,这回又把陛下给惹恼了……。”王娡哼笑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话锋一转,她继续道:“几位兄弟,周亚夫的传言,听着就好!我们只需安守本份,顺势而为便可!说到太后,我也要多说几句!虽然她老人家不喜欢周亚夫,可不代表就站在我们这边!这往后,遇到窦家人,也要小心应对,凡事不可太争先!” 王信赞同的颔首:“妹妹说的是!都是外家,难免生嫌!不过,恕阿兄多言,窦太后对你,似乎不是那么亲近?” 中宫精心修剪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隐隐覆上了一层阴影。 王皇后斟酌着开了口:“有些事……你们是知道的,最开始,太后并没有多赞成立我为后!在陛下的坚持下,她才改变了态度。自我立为皇后之后,她对我,不说多生疏,但也不见得多亲近!不过封兄长为侯这事,倒是太后主动向陛下提起的!可是,本意并非为我们着想,而是换取她侄儿窦婴的回归!” 田蚡撇了撇嘴:“要我说,东宫太后就是虚情假意!想当年,孝文皇帝时期,她策封为皇后时,薄老太后是怎么做的?亲自下诏追封她已过世的父亲为安成侯,母亲为安成夫人。还在清河设置了二百户的园邑,由长丞侍奉看守!如果窦太后真心想让兄长为侯,干嘛不效仿当年的薄太后,直接下个东宫诏命?薄太后给死人都能追封侯位,到她窦太后时,给活人封个侯就要通过陛下了?她可是有这个权力的!” 田蚡这么一说,王娡几人都陷入了沉思。这个阿蚡,洞察人心方面倒真是有一手! “所以,我才提醒兄弟们,为人处世有个度的好。”王娡笑笑,回头问田蚡:“阿蚡,你现在还在与窦婴相交?” “呃……是还有一些往来。”田蚡期期艾艾的说:“不过,小弟以为,魏其侯还是要结交的!他虽是太后亲侄,但对太后这个姑母,却不是那么一心一意!别说当年于御前面折梁王那事,在如今诸位窦氏子弟都按照太后意愿读黄老之学时,他却不读黄老而非要读儒学,这里面就大有文章可做!” 田蚡认为窦婴是窦氏中可拉拢利用之人,这番话不无道理,王信亦赞成他所说。王娡表示并非反对弟弟与其结交,而是要小心结交。对此,田蚡嘿嘿一笑:“放心,阿姊,小弟自有分寸!” 兄妹几人又絮絮说了些家里的事。王信告诉妹妹说,父亲的身体尚可,但是年纪上去了,时不时会出点小毛病。因此,母亲当前的精力都在照顾父亲这件事上。这次进宫,她还特意嘱咐几个儿子,以后遇事多去找找大阿姊,听听她的意见。 “母亲还说了些什么?”王娡轻声问。 “阿母还说,以后没什么要事,她就不进宫了!让我们兄弟几个多来看你,遇事多找你商量,还有就是,希望你照顾好儿姁姊!”田蚡补充道。 王娡缓缓的点点头:“这是做大姊的分内之事!烦劳兄弟们回去告诉母亲,我会的!” 王信、田蚡、田胜三人,在椒房殿坐了不多时,就与王娡话别了。毕竟身处后宫,男眷还是不宜久留。 送走兄弟们后,王娡迅速调整回了皇后的角色。她唤来跟随多年的心腹女御邬君兰,令她做好自己与皇太子觐见主上的准备。一会儿,她还要带着刘彻去清凉殿与陛下商议挑选太子伴读的事。 将诸事安排妥帖后,王娡心内思忖道,母亲将家中主事的大权都交予了她,也就表示将这一众兄弟妹妹都托付给了她。往后这无论宫中还是家中,等着她操心的事情,可还多着呢。 注:《谷梁传·僖公二十二年》:“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这里是小太子用儒家的经典戏谑好儒学的舅舅田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