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盎等诸大臣,终究没有让人失望。 历次西入长安,从来都要待上三、五个月的梁王,在几天后,却匆匆启程回去了封国。世人都以为,梁王这次也是待够了才回去的,殊不知,刘武是负气回去的。至于个中缘由,两宫之间、朝廷上下,真正知道的,不超过十个人! 这件事就这么秘密的掩了下去。但窦太后提议爱子为嗣的动议受阻,梁王想成为皇嗣的盘算受挫,两人都不高兴。而不予支持的天子和加以劝阻的大臣,也让窦太后和梁王生出了怨恨。自是之后,太后与皇帝母子间、天子与梁王兄弟间,关系也变得愈加微妙。 梁王的这一走,让王娡倒是松了口气。阻挠少一个是一个,这样陛下也可以腾出手来排除来自朝堂上的阻力!她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要看刘启的手段了。 就在梁王归国后不久,仲春二月乙巳这日,天子突然诏命免去丞相陶青之位,转而任命太尉周亚夫为丞相。而窦婴,则还是那个魏其侯!就这么一击,便让长久以来进退一致的周、窦二人,瞬间分化! 这时,又有议论那么巧的出来说,再是权势炙人的臣子,毕竟只是臣子,这么与君王扛下去能得什么好处?何况,有多少人,明里暗里都想着顶替条侯、魏其侯的地位,何必非要与天子较劲呢?如今县官废立意图明显,又态度坚决,之所以还耐着性子磨叽到如今,不过是顾惜着两位臣子的颜面罢了! 这位新上任的丞相,似乎也听进去了这些话,逐渐不那么积极了。周亚夫这方一软,窦婴那方便孤掌难鸣。表演再卖力,失去了一唱一和的盟友,这出戏便也唱不下去了。 眼见已是无力回天,魏其侯气得带着家眷远离长安,去往蓝田南山隐居了下来。他这一走,宣示着废太子引发的浪潮,就这样彻底平息了。 而令周亚夫、窦婴二人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在太子废立这件事上的态度,却为自己埋下了祸根。数年之后,他们方才会明白。 这时,在未央宫森严的宫墙深处,一个行止已经有些怪异的女人,怔怔的望着墙壁,流下了无声的泪水。这个曾经风光无限、不可一世的女人,终于,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栗纾死了!听到这个消息时,王娡吃了一惊。 传闻废太子之母在谪去北宫后,整个人都变得不太正常,据说是生病了,但在听到她的死讯时,王娡仍然有些心惊。什么?那么跋扈张扬的一个女人,死了? 从被贬谪去北宫距今,不过也才几个月。那么强势逼人的一个栗纾,竟然就这么死了?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回想她的昔日种种,王娡不由叹息着摇了摇头。 这世上有多少女人,外表越是张牙舞爪,越是色厉内荏。她们不过用表面上的骄矜自大,来掩饰内在的浅陋脆弱。这样的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不过,不管再怎么不喜欢栗纾为人,再怎么针锋相对,身已死,人已殁,论起生命的脆弱与无常,又如何不让人唏嘘呢? 想着想着,王娡的目光不自觉往天子寝居的方向看去。永巷令恐怕已经呈报了栗纾的死讯,陛下知道这个消息后,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当侍中向刘启禀奏栗姬忧郁而卒的消息后,除了有些惊讶外,天子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但毕竟是早年曾宠爱过的姬妾,说一点不为所动,那是假的。 想起年轻时与栗纾的种种,刘启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怜惋。因此,在有司请示丧仪操办时,考虑到栗纾留下的两个儿子,尤其是长子刘荣还保留着废太子这层身份,出于一些现实的考量,于是,刘启做出了让栗纾陪葬阳陵的决定。 阳陵,是当今天子即位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前年三月开始,为刘启修建的陵墓。眼下,这个浩大的工程还在进行中。栗纾生前,虽已爱尽宠衰,但死后,刘启仍然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是啊,刘荣已废,栗氏已灭,事情已向着刘启计划的那样发展,一切尘埃落定,只待水到渠成。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吝惜这种事后的体面呢?说到底,栗纾之死,不过就是一段小插曲罢了。 该去的人已去,该做的事也该做了。 阳春三月的一天,天子踩着暖融融的日光,笑意盈盈的来到猗兰殿。 这些日子,猗兰殿的女主人都在忙着同一件事——为长女验看嫁娶时的服裳纹色! 虽说刘嬃还未行及笄之礼,说嫁娶似乎还有些为时过早,但是阳信公主和平阳侯的婚约已经定了下来,只待笄礼后,便可行嫁娶。因此,身为母亲的王娡,已在暗暗的操持长女的嫁妆了。 刘启到来时,王娡正在验看适合女儿的服裳纹色,一如当年她出嫁时,母亲臧儿做的那样。 听闻天子銮驾莅临,王娡起身,带着儿女和殿中众人前去迎接。见面后,县官与众人笑说了几句,示意王娡与他进去说话。 二人步入内殿,抬眼看见搭在屏风上的锦绮罗缘袍,刘启打趣她道:“阿娡还在看呐!” “嬃儿明年就要嫁人了,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我这做母亲的怎能不多上上心呢!”目光看向外面与弟弟妹妹们嬉笑的女儿,王娡的话语间有欣喜,也有不舍。 刘启不搭话,只是笑着往坐榻上一歪,信手拈起果盘中新鲜的樱桃吃起来。 “阿娡啊,嬃儿的事先不急。” 听见这句,王娡奇怪的转过头来:“陛下,怎么了?难道婚事有变?” “不是有变!”刘启摆摆手,示意她过来。 王夫人依从的来到刘启身旁坐下,眼里满是疑惑。 迎着她关切的眼神,天子突然说:“卿记不记得,孝文皇帝二十二年的那个仲秋之夜,我让太卜待诏姚睿送你的东西?” 王娡想了想,点点头:“当然,陛下当时还是太子呢,送的是一块双螭纹的玉璧!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刘启点点头:“那块玉璧还在吗?” “当然!只要是陛下送的东西,妾全都好好的保存着!这就拿来给陛下看看,稍等。”说罢,王娡启开暗阁,取出钥匙,打开了盛装重要物件的宝箱。将那块装着双螭谷纹璧的锦盒取出后,又将箱、阁锁好,归回原位,然后将锦盒端到了刘启面前。 打开锦盒,那块玉璧果然静静地躺在里面。 刘启将它拿起,轻轻摩挲端详。不知道天子为何突然想起这块玉璧,王娡问他道:“陛下,可有什么问题?” 刘启笑了声,看她一眼说:“现在才发现这块玉不好,想重新送你一块!” 这话就有点没头没脑了,王娡噗哧一笑:“陛下,这块玉璧还不好吗?上等籽料,长安巧工耗时良久才雕刻完成,还是陛下加冠时的贺礼!这些可都是后来你告诉我的,还要人家好好保管呢!” 刘启挑起眉毛:“真不想要?” 觉得他今天似乎总在故意卖关子,王娡转着眼珠上下打量他。刘启微笑着任她打量。 “陛下还没告诉妾……这跟嬃儿的婚事又有什么关系?莫非,跟陛下说的玉有关?” 装模作样的咳了一声,刘启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阿娡是愿意,嬃儿以夫人所生的女儿身份出嫁,还是……以中宫皇后所生的嫡女身份出嫁啊?” 王娡瞪大了眼睛,“啊?”一声望向刘启。 看着她的表情,天子像是捉弄得逞似的笑出了声:“朕准备册封阿娡为中宫之主!如何,皇后的玉玺是不是比这块玉璧更好呢?” 闻听此话,王娡立刻机敏的转到刘启跟前,笑靥如花的顿首拜谢。 县官哈哈笑着将她拉了起来。 重新坐回刘启身侧,王娡突然收敛了笑意,问她的君王道:“陛下,这事……太后与朝臣们的意见呢?” “他们能有什么意见?再有意见也给我憋着!”刘启哼笑了声,似叹非息道:“很久以前,我就希望,能为我大汉皇朝生下刘宗盛主的那个女人是你,而不是其他人!”说罢,他将当年崇芳阁异梦、姚翁释梦、无华观内相面等事情的原委低声告诉了她。 王娡如同在听一个最精彩的故事般。她是知道刘启想要她上位的心思,但是没有想到,原来在那么久之前,刘启就有这样的心思。 说完了这些,天子如释重负的说:“自我登基以来,发生了不少意料之外的事。不过,总归是在向计划靠拢。我打算将你册封为中宫后,即刻立彘儿为皇太子,彻底断了有些人的念想!虽然中间废了这么多周折,但朕总算是完成储君这桩大事了!” 王娡附和的点点头:“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可妾也要提醒一句,太后想要的是梁王即位,陛下却要立妾的儿子,这下,太后和梁王可都不会喜欢我们母子!而朝堂上,最有声望的当属周亚夫和窦婴,可这两位,支持的都是栗家的那位儿子,恐怕……也不太会喜欢我们母子!这以后的路,恐怕还长着呢!” “唔。”刘启一边听着,一边塞了颗樱桃到她嘴里:“这朝政上的事,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哪有大家都满意的?太后那边,让大姊去安抚!她家陈娥与彘儿有婚约,现在彘儿立为储君,你说她会高兴成什么样子?我大姊这个人,刁泼惯了,不过有些时候,还就需要她这种刁泼!”嘴角勾出一抹狡黠,瞬间,却又消失无踪,他继续道:“至于朝堂上有些人,牢骚归牢骚,有朕在,他们还不敢真怎么样。路再长,也是一步步走的!” “妾明白,陛下放心!”这么多年下来,两人之间默契渐深。在这个时候,一句话就足够了。 刘启宽慰的一笑,对王娡,他总是能放心交托。 “对了,阿娡,我想给彘儿换个名字。彘儿彘儿,对外间再怎么说是高皇帝赐名,毕竟也就只是个乳名。这马上就要做太子的人,将来还要成为天下之主,名字不可不慎重!” “陛下想为彘儿改成什么名?”王娡问他。 刘启兴奋的站起身来,双手插在腰间,豪迈的大声说道:“彻,通彻天地的彻!刘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