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甲洋明年有什么打算?”
心里多少能预料他的回答,一骑依然问道。
“我要离开这个岛。”
“是吗?”
“你大概也一样吧?一骑?”
“嗯。”
“就剩一年了。”
他的口吻就像在说,只要撑到那时候就获得解放了。
离岛之后一定不时想和甲洋见面吧。一骑心想。
一骑与甲洋一起穿越本校门,打开鞋柜。
里头放了五封左右封口整齐,类似信件的东西。
“这可不是邮筒啊。”
甲洋笑道。他的鞋柜里也有近十封信。
“一骑也有吗?”
“嗯……”
“虽然一骑这么回答,不过他明白,甲洋与自己收到的信可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在一骑手上的信封,不论哪一封都用丑陋的笔迹写着“打倒”、“胜利”这种充满热血的句子。另一方面,甲洋收到的信则以柔和的笔迹写上“春日井同学收”,或画上爱心符号。
一骑收到的,是一般会称为挑战书的东西。
甲洋收到的,则是世上认定为情书的东西。
“彼此收到的数量都增加啦……”甲洋认真地说。一骑无言地摇摇头。他觉得用“彼此”这个词有语病。
在极端缺乏娱乐的龙宫岛上,少年们事实上总在运用过剩的体力试着打破无聊。另一方面,岛上的国中也不经意地对沿武的观念加以奖励。
不经意地是因为岛上不知为何有座道场。
在那里会教导健康的孩子们,学习名为合气柔术的安全打架方法。主要传授孩子受身的动作、不会导致骨折的摔人与被摔的方式、扭伤时怎么正确的治疗、被打中时不会伤到心窝的横膈膜扩张方式、还有绝对不能攻击的要害等等。开设道场的主人夫妇,丈夫是岛上的警官,妻子则在学校担任体育老师。
此外道场主人还有一个独生女。她与一骑同学年,长得非常可爱,在男学生中颇受欢迎,但她却有个缺点,也就是“我不和比我还弱的人交往”这种常见的缺点。有一个人没抱着任何企图,就打破了这个宣言。
他就是一骑。
上体育课时,一骑偶然地把不知为何跑来指导男学生的道场女儿猛力摔在塌塌米上,追打到差点害她丧失意识的程度。
道场女儿完全没有因此而爱上一骑。不仅如此,在一骑的记忆中,她还放话说过“总有一天会宰了你”。不过一骑虽然没有遭到道场女儿的报复,继续平稳度日,取而代之的却是有时会收到来自男生的挑战书。
在一骑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时,他们就已经在体育股长的见证下,到放学后的体育馆里铺起榻榻米一决胜负,并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后来他才知道,那场决斗似乎是暗恋道场女儿的男生不顾一切提出的。
以此为契机,在一部分男生之间产生了一种娱乐型态。
名叫“打倒一骑,换一个吻”,是种实际上非常健全的娱乐。
负责献吻的倒不是一骑,而是道场女儿。虽然道场女儿说“我又不是笨蛋”,断然拒绝让自己被当成奖品,不过少年们并不在意。
挑战者接二连三地出现,又一个个被一骑击败。没多久后男生们就忘了道场女儿的存在,总之“打倒一骑”成了重点。少年就是这样的生物。藉着私下的默契,他们决定了挑战日主要订在星期六放学后,一天不会超过八个挑战者,赌金的上限是两千元,由体育股长去向老师借来体育馆的钥匙,第一个挑战者负责铺榻榻米等规则。
大致上,挑战都发生在新学期刚开始或学期末之类的时期分界点上。在这中间,挑战者们一定正频繁地到道场修行吧。
“你要赴约吗?”甲洋问道。
一骑若无其事地把成叠的挑战书塞进书包,淡淡回答。
“才五个人左右,马上就结束了。”
就算想逃也只会被追上。不是被挑战者,而被观众追上。大概总会有人喊着“我把这个月的零用钱都赌下去了。”
一骑心想,与其不断听人哭诉一整个月身无分文,还不如迅速解决才是上策。
“甲洋你呢?”
“我会在开学典礼开始前全部看完,然后在今天之内拒绝所有人。”
“所有人?”
“是啊。那么,晚点见。”
甲洋说完后走上楼梯。他打算在屋顶读信。甲洋把信的内容连同对方的名字与学年一并记住,考虑着有礼貌又配合对方的拒绝台词吧。
就找个交往有什么不好,一骑一边想着,一边早一步走向作为开学典礼会场的体育馆。把将近十位女生的爱慕全数拒绝,与在放学后逐一打倒几个挑战者,到底哪件事会更辛苦,一骑不禁想着。
想必是两件事都很辛苦吧。就像对男生来说,海棒球与挑战一骑是不可或缺的活动一样,对女生来说,对甲洋告白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因为恋爱也是能打消岛上无聊生活的东西。
甲洋无法逃避,一骑也无法逃避。重点就是这么回事。
明明只要和某个人交往,就不会再有人对甲洋说这件事了。
关于这件事,以前真矢曾清楚断言过。
“春日井同学有喜欢的人了。”
不过因为某种理由,他无法向那个人告白。关于那个理由,真矢说道。
“说不定,他喜欢的对象已经有其他意中人了。”
这全都是推测。不过既然是真矢这么说,那必定是如此。
自己也没资格说甲洋啊,一骑心想。
为什么不肯输?只要在被人挑战时干脆落败就行了。海棒球也是,只要一次次制造失误、被三振出局、盗叠失败就行了。
不过那么做一定不会被原谅的。
问题并不在于那么做会不会对对手很失礼。
在一骑心中,有一个不允许他因为未尽全力而落败的自己。那家伙随时都在内心深处,说乎一骑不能败北的理由。
他眺望着正朝体育馆下头去的许多学生互道问候的画面。
没有任何人对自己打招呼。
“觉得有点可惜……却又非常安心”
他模仿着真矢的话轻声呢喃这是身为“西坡的秘密武器”,在新学期一大早就收到好几封挑战书的一骑的真实写照。
突然间他想起那些在黑暗的大海中点亮灯火的窗户。
想起梦里那酷寒海水的触感。还有转身离开灯火时的心情。
为什么,不论在哪一扇窗里,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为什么,一年之后,自己非得离岛而去?
为什么,自己绝不能输?
他早已知道答案。
不论是在过去或未来,他都只曾在真矢一个人面前吐露过。
只剩一年
一骑心想,这简直就像囚犯在数着日子,焦虑地等待获释的时刻到来。
不停扮演着模范犯人的自己,要直到那时才能终获自由。
一骑反倒像是希望谁都别和他说话似地走进体育馆,想找个角落静静待在那里。就在这时
“一骑。”
招呼声自背后传来,一骑无法立刻回头。
“好久不见了,一骑。”
对方用周遭都能听到的音量再度呼唤自己。
要是这时候不回头,会害对方没面子吧?说不定他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对一骑打招呼的。
明白一骑绝不会害声音的主人丢脸。
一骑回过头去。
“总士……”他呼唤对方的名字。
当对方的身影映入眼中,一骑的掌心缓缓渗出汗水。
许多人正围绕在总士身边。不论何时,不分男女,总是有很多人想和总士聊聊。原因之一在于总士对众人一视同仁的性格,一部分则与他身为镇长之子的身分有关。特别是这所学校对乡下小镇来说算得上非常现代化,各种设备一应俱全,这一切都来自于镇长的捐献。
“早安,一骑。”总士说道。
为什么总士要和这个人打招呼?学生们看到一骑,脸上浮现这样的表情。
“早安……总士。”
一骑轻声回答。尽管他想好好正视总士的眼睛,视线却无论如何都会避开。而且,一骑的意识完全集中在总士的左眼上。集中在那道让左眼失去光芒,从眼睑延伸到脸颊的伤疤上
“各位,我先失陪一会。”
总士以温柔、却要他们别想抗议的断然语气说道,离开了那群包围者。
“皆城同学,待会再告诉我们更多东京的消息嘛。”其中一个女生用露骨的卖弄风情口吻对总士说。她的话让一骑想起总士在春假时离岛前往东京的事。还想起自己因此在春假期间抱有某种安心感。
总士对包围者们轻轻挥手微笑接着再也不多看他们一眼,笔直走向一骑。
“两星期不见,你没什么变啊。”
“嗯……”
硬是把忍不住想往后退的双脚钉在原地,一骑点点头。
“你看过分班表了吗?”
总士以拇指比向体育馆一角。那里张贴着各班的学生姓名,但一骑对此并不感兴趣。反正这所学校的学生也很少。特别是一骑的学年,向来就只有两班而已。况且在这几年中,对一骑来说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
有没有和站在眼前的人分在同班。
“我和你同班,一骑。往后一年请多指教了。”总士微笑着说。
看着那个微笑,胸口深处被揪紧的感觉袭向一骑。
“咦……”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
“笨蛋,开玩笑的啦,一骑。”
总士的笑容带着恶作剧的味道。和甲洋的笑一样,就像要让对方感到安心的笑容。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的笑给一骑某种硬是“遭到”安抚的感受。让自己感到安心是有某种目的的就像这样的笑容。
“同……班。”
不禁抬眼瞄着对方,一骑重复这句话。
这几年来,不论在小学或国中,一骑总是和总士读不同班。
只有两个班级而已机率是二分之一,但好几年一直没同班,这让一骑渐渐觉得,这也许是总士刻意造成的。不想和一骑同班要是总士这么说,事情就会顺着总士的心意进行。总士在岛上的立场就是如此,他的父亲也是。没错,一骑这么相信着。
然而
“真是好久没和你在一起了。”总士看来非常高兴地说着。
“嗯……”
总士说这种话有什么企图……?虽然想这么问,却问不出口。喉咙干渴不已。一骑认真地想着,这会不会是某种惩罚。
只剩一年……总士是要惩罚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吗?
绝不让你逃走一骑甚至感觉到总士在对自己这样说。
“对了,一骑。你今天……有空吗?”
一瞬间,一骑搞不懂总士在说什么。
“有空……吗?”
“放学后陪我一会吧?我有东西想拿给你看。”总士一点也不会不自然地说道。
事实上,这段话里也不应该有任何不自然感。
一骑和总士其实从小时候起就是好朋友这件事,算起来也有不少人知道。
他们会变成朋友是因为双方父亲的关系。过去,他们的父亲似乎曾合伙经营过事业。
一骑的父亲自从一骑母亲去世后就离开了那个事业,但不时仍会接到总士父亲的联络,也曾前往对方家里彻夜不归过。
为什么身为“怪人”、“艺术家”的父亲会被叫去镇长家?从他们的通电话时的交谈来看,父亲史彦深受总士的父亲信赖,常寻求他的建议。察觉这一点时,一骑愕然不已。拜此所赐,一骑猜想家里能靠卖那种奇怪餐具维持生活,背地里或许也和镇长有关。
于是两位似乎有着信赖关系的父亲,他们的儿子自然地要好起来。从懂事前开始,一骑身边就有总士,总士的身边就有一骑,他们也不在意彼此的父亲在专注地讨论什么,共度了许多时光。
没错,没有什么好不自然的……
除了总士其实已经有足足五年没像这样对他说过话以外。
“想拿给我看的……东西?”
“我有一样东西只想让你一个人看。你能对其他人保密吗?”总士压低嗓门说道。
这是怎么一加事?一骑觉得非常混乱。为什么总士突然对他这么特别?还是在这个开学典礼前,全校学生聚集的场合?
一骑心中想着,要是有真矢在就好了。他一点也不明白总士在想什么。就连那些话是带着善意还是恶意?或者没有任何目的?都搞不清楚。
“我……今天有事……”一骑脱口而出这样的回答。他也明白,自己完全是在逃避。总士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忽然又像是想通什么。
“对了,是那个挑战书吧?”
为什么他会知道这种事?一骑很想问。但总士却轻声笑了。
“这么说来,我也有下注啊……”总士就像刚想起来似地说着。
一骑忽然有种遭到彻底背叛的感觉。
“下注……你……从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大概是从去年开始吧。”
就在一骑把道场女儿摔出去之后。这时候一骑总算察觉到,自己似乎受到了伤害。但他是为了哪一点感到受伤?不论是对方的事或自己的事,一骑都越来越搞不清楚了。尽管如此,像这样与总士交谈,令他体验到某种这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受。那种感觉是什么呢
“只要你不介意,就由我去拜托挑战者们改天再比吧。”
“咦……”
“我也没办法要他们就此放弃啊。如果你一定在今天和所有人一决胜负,我的事就等到决斗后再说也行,怎么样……?”
“我……只要你说声跟我来,我就会去了。我的事情就忘了吧。”
这些句子自然地脱口而出。
“是吗?那么,大家那里就由我来说明。”
总士微笑了。他的笑容清楚地诉说着,他在一骑不知道的地方,和其他人一起把一骑当成娱乐对象。
那个笑容令一骑总算明白,是什么让自己受伤的。
同时,一骑也隐约察觉那种几年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是什么。
伴随着那个笑容总士正用与五年前毫无变化的目光看着一骑。
好友当他还如此看待对方时的回忆,在胸中猛然复苏。一骑心跳加快。胸口深处震如擂鼓。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旦受到伤害,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东西,不知何时被裸露出来,送进对方手中一样。
“你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总士静静地注视着一骑。用他的右眼,以及受伤的左眼注视着。
“看了你就知道。”
人了微微一笑。铃声就在此时响起,传来老师要求大家整队的声音。
“那么一骑……放学后见啰。”
“总士。”
“嗯?”
“你赌了……哪一边?”
“哪一边……”总士低语,他似乎马上听懂了问题的意思,脸上浮现苦笑般的神情。
一骑在问,在一骑与挑战者的对决中,总士赌的是他会输还是赢。
总士回答了。
“这个问题,我也在放学后告诉你。”
接着他转过身就在这时,伴随着哒哒哒的热闹脚步声
“赶上了!”
真矢冲进体育馆里。边抖动肩膀喘着气,她忽然注意到一骑他们。
“一骑……还有皆城同学……”
真矢好像真的很惊讶,双眼圆睁。
总士瞥了真矢一眼,就这么朝排队的学生们走去。
取而代之地,真矢来到一骑身旁。她的眼睛依然看着总士离去的方向。
“你和皆城同学……说话了啊。”
“嗯……”
“别这么做比较好……”真矢缓缓说道。
“咦?”
真矢转向一骑,露出好像现在就会哭出来一般,极为不安的表情。
然后,她朝一脸惊讶的一骑开口。
“绝对别再这么做了。我不知道你们谈了些什么,可是你绝不能听他的话。”
真矢用急切的声音对一骑这么说。
4
真矢被分进了另一班。
仔细想想,这也是几年来不曾发生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