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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酒席马拉松似的,四五个小时过去,黄秘书直喊头疼,大家才说“就喝到这儿吧”,散了。吴镇长先安排黄秘书在他的屋里睡下,送子路、西夏和蔡老黑到大院门口,才要出门,江老板垂头丧气地从门外走过,后边是朱所长,朱所长还在警告:“一个小时后,人和车必须离开高老庄,否则还要罚五千元!”三人忙闪身在门口的砖柱后,待江老板走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出来。蔡老黑说:“子路,我现在恨我哩!”子路说:“恨你什么?”蔡老黑说:“恨我不是女的。今日这场酒,镇长请你是为他壮脸哩,基层人大代表一选出,县人代会就要开呀,领导班子大调整,黄秘书不知是来为他拉选票的还是替哪个头儿拉选票的,可请我来,却是鸿门宴,要我眼看着怎么收拾江老板哩!”子路和西夏也猛地醒悟过来,回味镇长曾说过的话,知道收拾江老板是早预谋安排好的。那么,是苏红搬动了镇长呢,还是先搬动了黄秘书,然后由黄秘书指示镇长整治了江老板?可怜那个江老板,坏在他一张嘴上,也活该!西夏就说:“老黑,江老板和你意气相投,结为知己只恨相见太晚,如今他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要被驱逐出境了,你不去送送?”蔡老黑说:“西夏你刀子嘴!你作践我吧,看我的笑话吧,得罪下我了谁领你去白云湫呀?”西夏忙说:“哎,说正经的,你男人大丈夫的说话得算话,几时去呀?”蔡老黑笑笑:“这我得研究研究。”

西夏等着蔡老黑的消息,但蔡老黑并没传过几时去白云湫的话来,急得她在家骂农民没信用。子路仍是没个精神,今日说头痛,明日又说肚子疼,一不舒服就呻吟,但吃些止痛片却又没事了,出去收集方言土语,竟也就又归纳出了一些特点来。这日给西夏讲合音词,如“孬”为“不要”的合音,表示禁止或劝阻,“赁”为“连阴”的合音,“阵”为“致门”的合音。又讲高老庄土话中的“子”尾如何丰富,如凉皮子,鸡娃子,耍货子,牙花子。再讲重叠式名词和量词多么丰富,如盆盆儿,棍棍儿,袄袄儿,板板儿,量词重叠作宾语的,如数摊摊儿,称斤斤儿,卖根根儿。指示代词有近指的如:这,致儿,致些,致样儿远指的如:,儿,务样儿疑问的如:咋,啥,啊嗒,啊些等等。子路一讲开这些,就进入了境界,有手势,有表情,一嘴白沫,西夏本是玩弄那些元砖和石头的画,停下来听子路教导,但听着听着,味如嚼蜡,脑子里就抛锚了,想:这些古画像砖图案和石头的画与白云湫有没有关系呢?看到的碑刻,为什么没一处记载着有关白云湫的事呢?白云湫到底是个什么神秘地,是那里地理构造的原因,还是有什么矿物放射,还是真有神的力量?她问子路:“都说白云湫有野人,谁见过?”子路说:“迷胡叔吧。”西夏说:“还有谁?”子路说:“我爷的爷见过。”西夏说:“那是人还是熊或猴?”子路说:“我给你讲新归纳出的方言土语特点哩,你就是这态度?”西夏说:“那用得着归纳?我来不了几天,我都知道了。”子路说:“你逞能啥哩,高老庄人说我很想你怎么说?今日是不是初一怎么说?你去了没有怎么说?”西夏说:“我想你得很!今日得是初一?你去来吗没去?对不对?”子路瓷在那里。西夏又说:“我感兴趣的是白云湫有那么厉害的野人,可离白云湫这么近,高老庄的人却老化成这样,你不觉得这有意思吗?蔡老黑要肯领我去了,你也得去哩!”子路说:“我懒得去,你别跟他跑,小心让他把你拐跑了!”西夏说:“蔡老黑能行,拐了你两个老婆!”子路气得不再理她,转过头高声问娘:“娘,咱这儿的语气助词都有哪些?”娘在院子捶布石上坐着梳头,梳下一团花白头发,揉成弹儿,塞在院墙缝里,说:“嗯?”子路说:“就是问你吃啥呢的呢,一句话最后的音都有哪些?”娘说:“我听不懂。”西夏咯咯笑起来,说:“你儿有文化,给你咬文嚼字哩!你就说:天晴咧,我去来么,我上街去呀,赶紧走些,小心把脚崴着,还有啥吃呀的,人都跌倒了你还不拉一把吗?”子路吃惊地看着西夏,眼睛睁得像铜铃,西夏偏不理他,起身说:“娘,中午饭不给我做了,我去镇街上找蔡老黑去!”

蔡老黑并没有在家,西夏又去了牛川沟,修白塔的砖差不多已经运够了,一摞一摞堆在沟畔地里,原塔的塔基被水冲了,新塔址往后移了十多米,坐落在山崖突出来的石坎上,十多人已经在砌塔身了。工地上有许多老人孩子,在那里烧纸焚香,而各类绸布条,红的黄的绿的,颜色鲜艳地挂在旁边的树上。西夏并没有到现场去,因为并没有蔡老黑在那里出现,有三条毛驴驮着水泥四蹄嗒嗒嗒地过来,赶驴的是镇街人,西夏见过却不知名姓,问:见着没见着蔡老黑?回答是:清早来转了一圈,后来不知道哪儿去了?那人说完,还问:你是要捐款吗?西夏说:“什么捐款?塔不是蔡老黑出钱修吗?”那人说:“是蔡老黑出钱,可太壶寺的和尚来做过一次道场,和尚就捐了很多钱,和尚一捐钱,很多人也捐款了,谁捐款将来要修个碑子,名字刻上碑,永世流芳呢!”西夏说:“是不是蔡老黑要把他的名字直接刻在塔身上?”那人说:“刻上也不越外!来捐款的人都是十元几十元的,都看着苏红来捐的,她是大资本家了,但她没捐,人真是越有钱越啬!”西夏说:“苏红不求神保佑么,神也怕有钱的!”那人愣了愣,说:“有钱人就不害病啦?!”

找不着蔡老黑,西夏毕竟灰不沓沓,待返回镇街,已经是饭时了,去小饭馆里买了一个蒸馍,一碗羊杂碎汤,正吃着,门外一个小和尚抄着手往过走,抬头瞥见了西夏,发了一个怔儿,赶紧低头走过。饭馆的老板就跑出门口,说:“明空,明空,你往哪里去?”明空说:“我到南蝎子夹村的。”老板说:“你师父打你了?”明空说:“没。”老板说:“听说罚你把被子上的脏东西刮下来冲水喝了?”小和尚掉头就走。老板说:“你走啥呢,我给你说,反正修炼不到一弘和尚的功德了,你受那罪干啥?”西夏抬头看看街对面,正是去太壶寺的那条巷子,想,这老板也说一弘和尚,蔡老黑说他背的一弘和尚的不败肉身的事倒是真的了。却问那小和尚怎么啦被师傅惩罚?老板就说明空年轻,夜里总是遗精,老和尚每日早晨要检查他的被褥,结果就发现了遗下的已经干了的精液斑点,罚他当下把那脏东西刮下来冲水喝下。西夏一时恶心反胃,不吃了,走出来,看看小和尚已经远远地走到街那头,倒生些许怜念,设身处地替小和尚着想:做绝欲的修炼那该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吧?便不自觉走进了街那边的小巷,往寺里转转去。

寺院的正门是翻修过了,院墙也重新砌垒,门洞开着,并没有卖票的。进去,偌大的院落寂静无声,两排白皮松全是斜斜往上长,枝叶在空中交错,去大殿的石子路从树下通过如在廊下。南北两边各是低低矮矮的厢房,厢房分别有一处小圆门,墙是砖砌的花墙,透过去可以看到墙外又是院落,但极小,隐约能看到那里的厨库,寮舍,净业室,又有碾,磨,碓,井。西夏咳嗽了一声,立即小圆门里黄影一闪,一个和尚幽灵般地无声飘然而至,吓了她一跳。和尚作揖说道:“你怎么来迟了?”西夏没听懂他的话,也回了一揖,见他生着一个鹅头,双目漆黑发亮,犹如锥子,忙说:“师父,听说寺里有一弘和尚的不败身?”和尚说:“噢。”却指了一指大殿,转身又影子般地回那小圆门去了。西夏觉得奇怪,独自步入大殿,却见大殿仍起名“大雄宝殿”,但规模小得多了,也并不是雕梁画栋,稀罕的是殿为突出前檐,檐下竟是一大梁,为一根完整的巨木。西夏从未见过这种结构,更未见过有这么巨大的木头,在附近仰头看了,木头上的彩绘已经模糊不清,殿门面五间,跨步量了量,足足量了四十步。入内,迎面是释迦牟尼佛坐像,两边又有几尊,西夏也分不来都是些什么名位,满空里垂吊着各种各样的红布黄布,上面书写着神灵保佑一类的文字。四壁墙上却有壁画,这是西夏没有想到的,但大半已剥落,又光线太暗,凑近看了看,尽是线描,纹文一笔到底,无拖拉之感,衣褶流畅自如,飘扬自然,其构图也特别,小规模组合,再分上中下三层排列,上下左右,相互联系,顾盼照应,设色则以朱红、石绿、石黄为主,并沥粉贴金,不禁叹道:这么好的壁画竟没人保护,损残得这样!转过身来,忽见一木质的台位上坐有一人,身着袈裟,含齿而笑,以为是哪位和尚。人是不怕神不怕鬼的,人却怕人,西夏兀自一惊,脚下打滑,咚地就跌坐在地上。定睛再看,台位前有一木牌,写着“一弘法师真身”,才想:专为来见一弘的,见了却被一弘吓这一着!爬起来推开近旁的窗子,光亮里一弘和尚双目未启,头颅前倾,双手已枯,却脸若稚童一般。西夏简直不可思议,当即又趴下磕了一个头,心里祈祷:愿法师能保我去一趟白云湫!便觉那袈裟拂拂,倏忽四墙上画着的菩萨也一时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正恍惚间,听得哪儿有嗡嗡人语,似是一人在念了,众人跟着念,念的是唵嘛呢叭咪吽的音,又似乎不是,含糊不清。西夏就站起来,循声而去,释迦牟尼坐像后有一门,门外还有一殿,殿破烂不堪,并没匾额,四周堆放了木头和一些凿成方块的石料,西夏想这殿可能要重新翻修。殿面宽三间,进深两间,前后有檐,前檐抱厦,进深一间,后檐抱厦,小于明间,西夏立于空荡荡殿中,知道这是五花八角殿的结构,而声音就从后檐抱厦里传出。她轻脚靠近那扇木窗前往里一望,里边有几十人坐着听一个和尚在讲课。室里也黑幽幽的,而阳光从殿屋顶上的破隙激射下去,白光光的如无数条绳索。西夏一时不好进去,也不便弄出响声,听那和尚讲唵嘛呢叭咪吽真言其义,西夏惊异的是这和尚能懂得那么多的社会、人类、自然的学问,又全说的是家常话。才听他说到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人将脑袋越来越大,胳膊腿儿越来越细,逐渐消退着消化能力,生产能力,生育能力,人到了人可以不吃饭却不可以不吃药的地步,这些宇宙原始生命能量的根本音,宇宙开辟,万有生命生发的根本音,万有生命潜藏生发的根本音,如果每天诵念,就可以净除烦恼,断除垢染,强健体魄,增强智慧,防止人类的退化。正听得兴趣,那个鹅头和尚又幽灵般从前殿旁的海棠树下走过来,西夏不愿再与他说话,又怕被他瞧见,就离开窗下往那亭子里去。

亭子里却竖着三块碑的,三块碑却都不是关于太壶寺的,可能是寺里的和尚从外边运来安置的,一块修建三圣庙碑,上书:

“尝考三圣之来历,道不同而教亦异,无非欲与人为善者也。今萃三圣于一堂,更欲天下万世同归为善者也。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庚戌岁十月庚子日。释迦佛生于昭王廿四年甲寅岁四月初八日。老子生于商武丁九年庚辰岁二月十五日卯时,寄胎玄妙玉女,孕八十一年,生而首白,故称老子。然则三圣之生也不同,而时亦不同,而心则同也。不同而同,同属于善而复其初也。春秋无孔子,则乱臣贼子何以惧?天下无佛法,则世间滆洞之恶徒,阴司何以得解脱?天下无道敬,则水火旱涝之灾何以清除?此正三圣之所以天地同德者也。”

又一块是府县禁令碑,上书:

“列示:严禁赌博。赌博之害坏人心术,破人生产,有赌博之处匪人必多,犯者加等治罪。严禁夜戏。演戏赛会原所不禁,唯夜戏为害最甚,且亦聚赌招匪之所,违者严惩不贷。严禁奸拐兜抢贩卖妇女,犯者严拿治罪。严禁讼棍。民间好讼,多由讼棍叨唆,犯者严刑究办。严禁私钱。一律用官板制钱,其薄小私钱概不准用。严禁轻生。凡死由自尽者,所装衣被只准用布不准用绸绫。或单或夹或棉共不得七层。棺材不得用松柏。严禁嫁娶违律。男子背其本姓,与人上门顶立香火妇女招夫养夫,招夫养子,指女抱儿,种种恶俗,均属之行。以及兄亡收嫂,弟亡收弟妇,尤为灭伦。犯者按律严治。”

另是一块觉世篇碑的碑碣,宽一米,高二尺,上书:

“敬天地,礼鬼神,举祖先,孝双亲,守王法,重师尊,信朋友,和乡邻。救难济急,恤孤怜贫舍药施茶,戒杀放生冤仇解释,斗秤公平亲近有备,

远避凶人隐恶扬善,利物救民若有恶心,不行善事淫人妻女,破人婚姻坏人名节,妒人技能谋人财产,唆人争讼离人骨肉,间人弟兄好尚奢诈,不重俭勤瞒心昧己,大斗小秤恶毒瘟疫,生败产蠢,近报在身,远报子孙神明鉴察,毫厘不紊……”

约莫半个时辰,寺里起了钟声,不知是后殿里听讲的人要休息还是众和尚上功课,西夏未再抄录下去,碎步出了寺门。巷道里依然安静,一只狗在临街的巷口那么望了望,离开了,离开了似乎又卧下,看不见了狗身,毛茸茸的尾巴在摇晃。两边土矮墙上苫着瓦,瓦楞上长出无数的毛拉子草,西夏跳了一下掐下草的一节,想到了治脚伤的蓖蓖芽草,刚一抬头,却看见了地板厂的王文龙不知从哪儿出来,正小跑步儿向巷口外的街面去,狗尾巴就不见了。西夏觉得蹊跷:厂长怎么也到这里,什么事走得这般慌张?才疑惑不定,王文龙却返身而来,依然小步流星,手里拿着一包精致的餐巾纸,他并没有留神西夏,径直到巷拐弯处的厕所边,说:“好了吗,纸买回来了!”厕所里应道:“还去买纸?”王文龙就把纸用一根树枝挂了,从厕所墙头伸过去。一会儿,墙头上冒出一个脑袋来,发卡白净鲜亮,是菊娃。

西夏鼓掌叫道:“感人,感人,大厂长成了送手纸工了!”菊娃顿时脸色羞红,头缩下去,王文龙才发现西夏,尴尬地说:“她蹲在厕所了,才发现没带纸……你去寺里参观了吗?那个一弘和尚真是奇迹,可省上的专家竟没人来考察过!”西夏说:“你们也是到寺里去吗?”菊娃已经从厕所出来,说:“西夏呀,我是去给石头送些换洗衣服的,路上碰着厂长,他偏让我陪着去问问雷刚的街面房哩!”王文龙说:“西夏你说说,开办个杂货店是在正街上好还是在街西头好?”西夏说:“当然正街上好。”王文龙对菊娃说:“你听听西夏的。”菊娃说:“正街上的我不要,我要街西头的。”西夏说:“到底是给谁开杂货店的?”菊娃脸又红了:“厂长要帮我哩。西夏,你没事吧,你也帮我去看看那房子吧。”西夏说:“我方便不方便?”说过了,王文龙和菊娃都慌乱了一下,但立即脸面严肃起来,菊娃就紧步走到前边去,身子明显僵硬了。西夏便不敢再多说,跳起来又在矮土墙上掐下一节草,问:“菊娃姐,这是蓖蓖芽草吗?”菊娃说:“它哪儿是?!”三人往巷口街面走去,走了几步,菊娃却要从巷子往里走,说是走背街好,也能绕到西头正街的。王文龙说:“弯那么多路干啥?”菊娃也不回答,只拉了西夏掉头就走,王文龙也就厮跟了来。经过雷刚家的院门口,雷刚刚在院子里杀了猪,几个邻居用烫猪水洗脚,那媳妇在炉子上烧红了铁条烙猪头上的毛,嗞嗞嗞地响,散发出一股焦臭味。见三人从门口过,跑出来说:“不到我铺子那边去了?”菊娃说:“你那门面房太贵,我到街西头狗剩那儿去,他家有三间门面的。”雷刚说:“贵是贵些,啥地方吗!”菊娃已拉了西夏走过去,王文龙有些不好意思,站着和雷刚又说了一会儿话。

西夏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只被拉了走,说等等厂长吧,菊娃也不等,直到街西头狗剩家。狗剩家是两层楼房,家人住在楼上,下边的门面原是一家卖饸饹的租用,现在不租用了,空着,门板上用粉笔写着“此房出租”。两人从门面房旁一个小过道进去,到了小小的后院,沿一架铁焊的楼梯上到二层,狗剩正和一个穿着西服的红鼻子男人说话,见了菊娃,说:“先坐下,我说几句话就过来。”菊娃和西夏坐了,西夏就见那红鼻子男人说:“吓,二百元,这么贵的,是皇宫娘娘了?在我们南方才一百元的!”狗剩说:“嫌贵?当然有一百元的!”就撕烟盒取了锡纸,撕下两溜儿,分别折成两个三角放在桌面,然后点着香烟,吹吹火头,就先把火头放在一个三角中间,那三角是锡面朝外的,见热就内缩,再用火头去烤另一个锡面朝内的三角中间,三角向外张开,狗剩就指了向内收缩的三角说:“二百元的是这个,一百元的就是那个了。”指了指张开的三角:“你是要一百元的吗?”红鼻子男人说:“我要二百元的。”狗剩就笑起来:“就是么,就是么,这不贵呣!”红鼻子男人说:“那我晚上在旅馆里等。”狗剩说:“晚上十点,不见不散。”红鼻子男人掏了二百元给了狗剩下楼去了。

狗剩也不送客,笑嘻嘻过来,说:“看过雷刚的房子了我说你还会过来的,怎么样?要不是我见你是菊娃,我还会再涨一百元的。”菊娃说:“狗剩,我可给你说清,你得单独给门面房安电表,我是不愿意连你家的电费一揽子掏的!”狗剩说:“这当然。”王文龙也进了后院,跟在他后边的是一只瘦小的白身黑眼狗。西夏说:“厂长买了狗了?”狗剩说:“这是我家的狗。黑眼,黑眼,你跑到哪儿去了?”就跑下去立即将过道处的小门关了,热乎地拍打着王文龙的肩,引到楼上来吃茶。西夏说:“主人叫狗剩,养得这狗也好看。”狗剩说:“咱娶不下好老婆,就养个好母狗。但这母狗不正经哩,已经跑出去两天不见回来了。”说着把茶端给厂长,又说:“厂长,你如果死了,高老庄得给你造庙修碑哩,你是我们的财神爷,你要扶扶我这个贫哩!”王文龙说:“狗剩还贫?光这门面房出租月钱就够吃够穿的。”狗剩说:“这能落几个钱?你给菊娃办这个杂货店哩,你能让我也干个什么营生?”菊娃说:“狗剩你那臭嘴,这杂货店可不是他给办的!”狗剩说:“这有啥的,办就办了么,厂长是多体面的人,有些人想和厂长说一句话也说不上的。”王文龙说:“狗剩,租了你的门面房,你得多照看哩,听说你给几个旅社做皮条客生意,你可不能把乱七八糟的人往店里引!”狗剩说:“这谁说的,这是糟蹋我呣!”西夏悄声问菊娃:“啥叫皮条客?”菊娃说:“就是给嫖客寻人哩。”说话间,楼下有了几声狗叫,趴窗一看,四条狗在门前吠,又来了四条,一起汪汪。狗剩说:“这贼东西又来了!”就下去开了过道小门,抄起一根棍就打,狗跑散开,才关了门上来,下边狗却又叫,同时院子里的黑眼也急躁不安,声声回应。王文龙就笑道:“狗剩狗剩,瞧你这里成什么了?!”就要菊娃和西夏一块走。西夏却觉得狗剩有意思,还觉得这群狗热闹,就说:“你们走吧,我待一会儿。”王文龙和菊娃出去,狗汪个不停,菊娃三躲两躲的,头上的发卡就溜脱下来,忙捡了一边跑一边往头上别。西夏突然后悔没有问一问他老婆的事,倏忽间,却觉得菊娃样子似乎和她才回高老庄时有些变化,是脸胖了,还是屁股肥了,趴在楼窗上看远去的菊娃背影,那腰肢斜斜地扭动劲儿真的是像汽车站上的那女人了。

狗剩又打了一通外边的狗,再次把门关了,上楼见西夏发呆,说:“你和他们一块儿来的?”西夏说:“我半路碰上的。”狗剩说:“你不跟他们一块儿走对哩,你是子路的老婆了,菊娃她是什么,你们一块儿走,街上人见了倒说菊娃容得你,而你却容菊娃你就是瓜哩!再说,人家两个好,你们一块儿走,倒给她打马虎眼了。”西夏觉得狗剩刚才那般殷勤,现在却说这话,是个是非男人,便不接话茬,心却想:不与菊娃他们一块儿走,真的是不给他们做掩护了。就又趴在楼窗上看,菊娃走得极不自在,好像停下来给王文龙说什么,但还是顺了王文龙又往前走。但就在那第三道小巷口,蔡老黑却披了衣服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三个人冷不丁碰上,就都站住了。王文龙似乎是伸出了手,蔡老黑却把手抱住了双臂。三人在那里说话,西夏听不清,后来就见菊娃掩面撒脚跑开。狗剩说:“要打了,要打了!”西夏急起来,狗剩又说:“打么,打么,一个槽里拴不成两条驴么!”西夏说:“狗剩,你胡说啥呀,你盼着打开了看热闹呀?”王文龙和蔡老黑最终没有打起来,两人就那么盯看着,一个将手插在口袋,一个将手反抄在背,僵硬着各自走开了。狗剩有些丧气,骂道:“都是肉头!”便道门前狗群又汪汪叫,门被抓得哐啷哐啷响。狗剩再没下楼,却拿了几片瓦,在窗台上摔破往下砸狗,掷十下有一下砸着,狗就更疯狂,跳着在半空,身子如弓,对着楼窗咬,西夏也就把房内的鞋、枕头、茶杯也掷了下去。狗剩说:“西夏西夏,你这是要破我的财呀!”

西夏一时去不了白云湫,索性随意浪荡起来,拿着照相机在高老庄各村跑,见什么摄什么,尤其是拍摄了许多特别矮小的人。这些矮子并不知道西夏的拍摄出于好奇和供以后要做专题研究和绘画的素材,他们兴高采烈,要洗头刮脸,换最好的衣服,争着抢着讨好西夏,西夏由此又得到线索,抄录了宋刻商州团练使高公之墓碑、宋刻劝谕广植蚕桑碑、元刻严禁匪类以靖地方碑、清刻节妇碑孝子碑谨守家规碑、宋刻修小河桥记救荒记、清刻棉花沟水道争讼断案碑,如此拍摄了五个胶卷,抄录了一册记事本,回来归纳分类,断出标点符号,注明碑子尺寸大小。人已经精疲力竭,但还是将抄录的碑文装订一册,写起前言说明,才写到:“高老庄境内,从宋元之后,尤其明清时期,刻石之风尤盛,凡屋壁道侧,荒茔野冢,无不可以竖碑立碣以记人情物事。虽质无琼瑶之材,书非欧柳之毫,但所载文字涉于官府文告、乡约族规、地理物产、人情风俗,世事万象,无所不有,诚为窥探本地历史文化之户牗,更是……”眼皮就沉,脖颈儿发硬,倒在炕上就睡着了。一阵嗒嗒嗒的脆响从巷道里直传过来,接着院门首有人叫:“西夏西夏!”西夏听声熟熟的,掀了揭扇一看,门口一头驴上坐着个女子,红衣红裤还是红鞋,喜眉活眼地笑哩。西夏猛地一惊,以为是汽车站遇着的那位女人,心想再生人到高老庄了?!忙趿了鞋出来,那女子却并不是送发卡的那位,便怔在那里,问道:“你是谁?”女子说:“我把石头送回来啦!”门口里就又进来一头驴子,果然驮着石头。西夏忙把孩子抱了下来,招呼女子回屋吃茶,那女子却说:“不咧,我得去稷甲岭下拾地软去!”西夏说:“你这驴子真好!”她说的是驴子四条腿的瘦硬挺劲,驴子怎么有这么健美的腿呢。驴子是走虫,美原来是生存需要的结果吗?那女子就笑了,说:“驴子好。你去不去?捡了地软让你娘给你包了包子吃!”受到了邀请,西夏喜出望外,便没了疲劳,当下骑了石头坐过的那驴子,给娘说了一声:“我去稷甲岭了!”娘才从卧房出来要阻止,那女子拍了一下驴屁股,驴子就嗒嗒嗒跑出巷口,她也随之骑了另一头驴子撵来,两个人都快活地嘎嘎大笑。驴子并排一气儿跑过村口,又跑过蔡老黑的葡萄园,一直往东北方向去,镇街和村庄就远远落在后边,田野里的路越来越窄了,驴子才慢下步来。西夏喜欢这样的黄昏,天边的夕阳没有了光芒,却鲜红如血,山风微起,鸟常常在驴头前倏忽翻乱着羽毛飞过,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繁衍了路面,人与驴一时都不辨方位了。西夏大呼小叫,后悔自己来到高老庄这么多日子,竟然就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她说:“崖崩的时候,你听到了响声吗?”女子说:“轰隆隆的,我还以为是天上打了雷呢!”西夏又问:“那个千年的龟就在这儿发现的吗?”女子说:“是在这儿。龟放在镇政府的院子时,好多人都在龟背上站过,龟是动也不动的,我也站上去,那龟背就裂条缝来,我是真正的千斤!”女子得意地说着,笨驴走到了前边去,那里的荒草就深了,直埋了驴腿,西夏迎着落日欣赏到了稷甲岭上忽聚忽散的白云,草在风里摇曳,那女子坐在驴背上犹如坐在海波中的一只小船上。但就在这时候,她听见了一声尖叫,瞬间里瞧见了草丛里蹿出一条烈犬,身子凌空扑向了红衣女子,女子就从驴背上跌下来,倏忽竟变为一只红狐没命地逃去。西夏大惊失色,一声嘶叫,就醒了,方知刚才做了一梦,急坐起来,满头满身汗水。叫道:“娘,娘!”娘没在屋,也没在院,走到巷道里,娘远远地和什么人打招呼:“有空来家坐啊!”然后提着一笼子衣服走过来。西夏说:“娘,你和谁说话的?”娘说:“我去泉里洗衣服回来,碰着了苏红……”西夏往远处看看,猛地叫道:“苏红穿的红衣?!”娘说:“她爱穿,稀不够的!”西夏就问:“她好好的?”娘说:“好着呀,怎么啦?”西夏在心里纳闷:事情竟这么巧的,梦里的女子穿红衣,苏红也穿红衣?!但她不愿说梦给娘,说句“没啥的”,回坐到屋里,心里到底疑疑惑惑。

西夏疯疯张张出外照相,子路嫌她野,却也没奈何,一壶茶喝得无聊,出门到菊娃和石头的自留地里去看庄稼务得怎么样?连着地畔的是来正的地,来正一个人在那里砌地堰哩,他丢剥了上衣,一脸脏土,经汗水一湿,像个戏台上的奸佞,而地头却放着一只没嘴儿的茶壶,几块红薯面发糕,那小小的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限度地唱着秦腔。子路说:“来正会享受,这不是劳动,是来赶庙会哩!”来正说:“你要饥了那里有糕,渴了有茶,收音机里许财娃的音道那么好的!”许财娃是省上秦腔剧团的名角,前些年随剧团到县上演出过,也到高老庄演过。许财娃是大男人,扮的却是小旦,腰肢细软,明眸皓齿,比女人还要女人,那么大的脚套了三寸金莲,能猫一样轻盈地蹦到大圈椅上,单脚在圈椅背上立棱棱站住。子路听来正说“阴道”,猛地醒悟是“音道”,说:“是音带不是音道,你说得难听不难听!”来正说:“人家的嗓子怎么就那么脆?你在省城里见没见过他?”子路说:“我不爱看戏。”来正说:“你不爱看?许财娃到咱这儿,像毛主席来了一样,宁吃财娃属下的,不吃油锅炸下的!”子路说:“男人看他恐怕他是女人,女人看他又恐怕他是男人。”来正说:“可不,街中北巷书有那时还小,跑到戏台后去看许财娃,财娃没卸妆出来在黑影地尿哩,书有过去说:财娃叔,你尿哩?财娃不理他。书有又说,财娃叔你还摇哩?许财娃骂了一句:你娘,喊叫啥哩?!书有回到家对他娘说:娘,娘,我见到许财娃了!他娘说:我娃见了许财娃了?书有说:他还和我说话哩!他娘说:他说啥的?书有说:他说你娘!他娘怔了半会儿,说:唉,你娘会有那份福气?”子路拾起一个土疙瘩打在来正的头上,说:“书有现在是大小伙子了,小心他撕了你的嘴!”来正说:“这可是真的,她娘一辈子花胡骚,听说年轻时还和南驴伯在水磨房里好过……”子路骂道:“你造孽!”来正说:“不说这了。我要问你,男人唱戏为啥要扮女人,扮了女人为什么比女人还女人?”迷胡叔从旁边的小路上走过来,提着用玉米芯子塞着瓶口的一瓶烧酒,唱唱歌歌的,他唱的还是四句:黑山哟白云湫,河水哟往西流,家无三代富哟,清官不到哟头。子路起身就走,说:“来正,你好好修你的地堰,若还要问,你问疯子叔去!”

子路端直到庆来家去,庆来是在地板厂做工的,子路不知他在不在家,走到门口随便喊了一声:“庆来!”庆来却在屋里,跑出来把子路拉进去。院子的东边棚里,庆来的媳妇竹叶套驴磨面,吆吆驴子,拨拨磨眼,手上的顶针哐哐哐地打着罗儿罗面。上屋里坐着鹿茂、顺善喝酒哩。子路当即被拉了坐在上席,各自敬了一杯,子路说:“今日厂里不开工?”庆来说:“我歇半天,商量个事哩,你来了就好,你请请主意,看这事该干还是不该干?”说开了,原来是鹿茂为地板厂做装地板条的包装箱,看到厂里草绳用量大,思谋着能从省城进一套拧绳的机器,但这需一笔本钱,就找顺善和庆来合伙。子路知道菊娃是为厂里专门收购草绳的,拧绳机器若购买回来,菊娃就不能再赚钱的,但他不好说,回答道:“好事是好事,可这得与厂里谈好,厂里若不收货那就白干了。”顺善说:“正是这问题,我们找了菊娃,没有菊娃这事还搞不成的。”子路知道他们在暗指菊娃和厂长的关系好,脸先红了一下。鹿茂说:“菊娃也傻了,就是厂长让她专门收购,那能收购多少,厂里还不是每月从县上直接买那么多绳吗,厂长就是再好,毕竟是城里人,不挣他的钱挣谁的,能多挣就多挣!我们也想让菊娃入伙,这就得你给菊娃说哩。”子路说:“这倒是好事,我说的试试。”三人把酒又敬了子路一番,提出既要入伙,各人的投资就不是几百元上千元的,如果子路给信用社的贺主任谈谈,能不能贷出一笔款来?这使子路为难起来,支支吾吾不好说干脆话。顺善就说:“咱还是让子路只去说通菊娃吧,贷款的事我去找贺主任,实在贷不下,那就得挖东墙补西墙地筹了。菊娃那一份,叫子路出子路还能不出?!”院门外有人叫:“竹叶,竹叶!”四人停下话头,鹿茂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是菊娃吧?”磨棚里的竹叶问:“谁个?”有人推了院门,说:“竹叶,顺善在你家不?”竹叶说:“在的。”来人哭声便起:“顺善,顺善,你得给我做主哩!”顺善说:“是蔡老黑的婆娘。”先出去了。

庆来和鹿茂、子路遂出来,蓬头垢面的半香歪倒在院门里,哭得刘备一般。庆来吓了一跳,以为这女人和庆升家的又闹了架,要来寻他的不是。庆升的媳妇和半香以前打过架,男人们虽然没有介入,但那时庆来庆升还未分家,半香就来家里要往门框上“挂肉帘呀”。顺善把女人扶起来,问咋啦咋啦,女人偏不说,只是问:“顺善你当过支书,红白喜事都是你处理的,你说你管不管?”顺善说:“半香,你毛病又犯了,有话好好说,耍死狗我就不管的!”女人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是蔡老黑打她哩:“并不为着什么,他从街上回来见鸡打鸡见狗打狗,我说你哪儿气哪儿出,给我使啥性儿?他就骂你娘的闭上屄嘴,我盖的这楼置得这家,我愿意一把火烧了就烧了!我说好么,你蔡老黑烧么!他真的拿了火去点门帘子。我上去夺那火柴,他抓住我头发就打,你看你看!半香把上衣撩起来,胖得一桶粗的腰,肉埋住了系着的红裤带,那背上是一大片黑青。女人说:他打了我半辈子么!我坐到门口去哭,邻居唐三的娘见我可怜,给我说,老黑心躁哩,老黑在街上见着厂长和菊娃了,差点儿和厂长要打起来,可没有打,回来出气哩。噢,你沾不上菊娃了,拿我出气呀?!你蔡老黑如果是信用社逼你还款你心烦,是葡萄园不行了你心烦,是你斗人家地板厂斗不过你心烦,你骂我打我我都忍了,你张狂得要修白塔,把家所有积蓄都花了我也忍了,反正你是男人家一切由着你去折腾,可你是为了菊娃回来打我哩,我一样是女人我就那么不值钱?!我不哭了,我收拾了包袱回娘家呀,我给你腾开地方,你有本事就把菊娃叫回来铺床展被么,菊娃上是长了花你黑天白日地往死着么!”子路脸上搁不住了,走又走不了,返身到屋里去吸烟。顺善吼了一声:“你这婆娘嘴里胡说哩,你们打架拉扯别人干什么!你就是有回娘家的毛病,男人家最恼气的就是婆娘动不动娃不管了,家不理了,抬脚回娘家呀!你回娘家是不想再回来啦?是要离婚呀?”半香说:“他蔡老黑一直想和我离婚哩!他想离就能离了?我这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可你蔡老黑就算把我蹬脱了,菊娃就能跟了你?怎么样,她菊娃不就和厂长好了吗,不就双双对对在饭馆里吃嘴在镇上踏街吗?我收拾包袱哩,他老虎一样扑过来,把我像抓鸡娃子一样压在那里打,我是急了,是抓了他的交裆……”顺善说:“你抓他交裆啦?你哪儿不能抓,抓他的命根子!”半香说:“他不让我活了,我也就抓坏了他,抓坏了他就不谋算菊娃啦!”顺善说:“让你不要拉扯别人,你这人怎么是这样?!”半香说:“我不拉扯了,你说我现在咋办?”顺善说:“两口子吵嘴打架有什么理儿,骂过了打过了就没事了,你回去。”半香说:“他不让我回去了,楼门锁了,院门锁了,他到他爹那儿去了,说他这回一定要离婚,他就是后半辈子打光棍也要离婚呀!”顺善说:“瞧瞧瞧,我说做女人的不要动不动就回娘家,怎么样?!你回去吧,院门锁了借一把梯子翻院墙回去,回去把饭做好,把屋里收拾好,啥话也不要说,事情就不了了之过去了。”半香说:“我知道蔡老黑,他这回是气极了,他是土匪,他心硬,他怕要来真的了!”顺善说:“那你说咋办?”半香说:“你在党里头,我得寻你做主啊!”顺善说:“竹叶,去给你这嫂子倒碗茶喝喝。人就先不回去,我这去见蔡老黑,吃罢黑来饭了,你和庆来送她回去。我忙得鬼吹火似的,还得管这些事,我这是……”竹叶说:“你可是党里头的人嘛!”顺善笑了一下,走到堂屋去,庆来和鹿茂还在里边安慰着子路,鹿茂说:“子路,那女人可怜是可怜,但也是不得人爱的人,她说啥话你也别往心上去。”子路说:“……就是牵连着菊娃,我也没权利管的,唉。”庆来说:“不是我说你哩,天底下离婚的人一层哩,谁个像你离婚时丝丝蔓蔓,离了婚还牵肠挂肚?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没走出菊娃的阴影?!”子路说:“你没离过婚,你不知道其中的痛苦……”顺善说:“高老庄的事你还不了解,只要菊娃不离开这里,是是非非哪少得了?我只想问一句话哩你和西夏过得怎么样?”子路说:“还好。”顺善说:“你和菊娃都是好人,两个好人不一定就能成好夫妻,但离婚了也不一定非要成了仇人。这一点,西夏不跟你闹事吧?”子路说:“这倒不会。”又说了一句,“她不在乎。”顺善说:“这就好!依我的看法,菊娃那边你能关照的还得关照,但你那边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至于风言风语,你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去。”顺善说完,又叮咛了合伙办草绳厂的有关事体,就去了蔡老黑家,子路又坐了一会儿,已和庆来、鹿茂没了什么话说,告辞了回去,出来见竹叶去了厕所,半香在那里帮着罗面,他想说什么,女人却缺理儿地低了头去,子路就一眼一眼看着罩了暗眼的驴子在磨道里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他终于没有说出一句话,出院门走了。

这一夜,子路又是睡不着了,前几日对菊娃的怨恨,曾经使他想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的,或许这种怨恨令他很快要忘却菊娃的存在了,但现在却又是斩不断理还乱了。先前是多好的人缘,如今被人这么说三道四,走是无法走,躲也躲不开,无依无靠的数年里一个寡妇人家是怎么过来的呢?蔡老黑是离不了婚,但蔡老黑又像疯狗一样纠缠,王文龙是省城的大老板,王文龙能否会是真心爱着菊娃、爱得长久,更要命的是菊娃心上还藕断丝连了自己,那么,菊娃以后日子怎么过呀?!子路想得头痛,又无可奈何,一肚子的烦愁无法给娘说,更无法对睡在自己身边的西夏说,翻来覆去,辗转不已。西夏几次用手试他的额头,间:“肠胃不舒服吗?”子路说:“在庆来家多喝了些酒。”西夏说:“见酒就控制不住了?这儿水土硬,回来三天两头闹毛病。要我揉揉吗?”子路说:“不打紧,你睡吧。”西夏却拉开了灯,披衣坐起来,说:“你肚子鼓胀睡不下,我陪你说说话。”就说起白日见到菊娃和厂长,说到菊娃又要开一个杂货店了,子路一直不言语,末了说:“你觉得那厂长怎么样?”西夏说:“你问的什么,是人的模样还是待菊娃的态度?”子路说:“他对菊娃怎样?”西夏说:“我看蛮好。但他走路手是往后反着掌甩哩,相书上说这种人容易招惹女人。”子路心里又沉了沉,不吭声了。西夏又说,“要叫我看,蔡老黑倒比厂长好,他烈是烈,那是没个好女人调教,这人豪爽,真要爱上一个女人了就没死没话的。”子路说:“是不是这种人你画画好画些?!”拉灭了灯,搂着西夏睡下。但他却又说:“你觉得不觉得我太操心菊娃了?”西夏说:“有点。”子路说:“请你能相信我,也能理解我。”西夏说:“难道我对你苛刻了?”子路说:“没。西夏,在这一点上我对许多人夸你的好,也发自内心感谢你,我庆幸我后半生还能娶到你这样一个女人!”西夏说:“那你要不要我批评你?”子路说:“你说。”西夏说:“你活得是太累了,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你既然和她离了婚,又要让她生活得好,你就不能太关心她,她离婚不离家一时还得这样,你回来就要少见到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你,对她好的人也才能有自信对她更好。若不这样,为着她好,其实是害她,况且,你又不是会处理这种事的人。”西夏的话使子路的心咯噔跳了一下。西夏的话是对的,子路没有想到大不咧咧的西夏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子路在沉思了,他承认自己太软弱,太无能,如果他是心硬的人,是果断的人,他绝不会有这么多的负担,但负担越是沉重,越是不放心菊娃,真就像水中救人,你抓他,他也抓你,双双越扑腾越沉下去了。子路亲吻了西夏的后颈,喃喃地说:“你说得对的,你说得对的。”毕竟镜破不可能再圆了,毕竟日后他要走自己的路,菊娃也要走菊娃的路。但是,子路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又想,菊娃现在正处在左右为难的境地,面对了蔡老黑和王文龙,又在高老庄,能自主吗?善良是女人最易被男人利用的弱点,而美貌比金银更易引起盗心,若再一步走错,菊娃后半生没好日子过,他也甭想过好日子了。

早晨起来,子路嚷嚷着要洗头,娘烧水让洗,水面上漂了一层脱发。娘说:“子路你眼圈咋那么黑的,脸那么瘦的?”子路说:“是吗?”故意两手抓了脸皮一扯一送,五官也就随着过来过去。西夏又过来逗他,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乐。娘叹了一口气,到厨房里用针用线纳缝包在扫面条帚把儿上的粗布,却把西夏喊叫去了。娘说:“西夏,晚上又睡迟了?”西夏说:“嗯。”娘又说:“你年轻,是风中的旗子正欢哩,子路却是小四十的人了,人过四十日过午,你得关心着他。”西夏说:“嗯”。嗯过了却觉得莫名其妙。娘就看着西夏,看过了再去纳缝,线却脱了针眼,西夏拿过针线去穿,娘说:“人常说花是浇死的,鱼是喂死的。男人家都是些扑灯蛾儿,见不得有个光亮,做女人的就不能全由着他的性子了。这扫面条帚说要坏,不出一个月眉儿就秃了,把儿就散了,可用布包了把儿,爱惜着,一样的家具,一年两年地能用哩!”西夏蓦地醒悟了,脸上含笑,心里只喊委屈,但他没有把子路的苦愁说出来,说出来娘也解决不了,事情会忙里添乱的,当下点点头,起身到睡屋梳妆去了。

子路把洗过的头发擦干,提了半桶生尿泼到自留地去,回来却摘了一嘟噜青辣子,北瓜花,两个紫茄子和一撮葱。见西夏在院里捉了那只有帽疙瘩的母鸡,拿指头在屁眼里试有蛋没蛋,说:“狗整天要人喂哩,狗却不下蛋,鸡不给它喂,它却一天一个蛋,你不让它下它还憋得慌,鸡就是下蛋的命呣!”西夏说:“今早怎么说话有哲理了?”子路说:“心情好么,你换这一身衣服精神得很,老婆一漂亮丈夫的想象力就激活了!”就过来,低声说,“你一漂亮我就不行了,你看你看!”他的裤裆真的顶了起来。西夏说:“你不要小命啦?”子路偏说:“今中午咱做北瓜花煎饼,我拔了那么多葱……”西夏说:“娘,娘!”娘把被褥拿出来晒太阳,说:“咋啦?”子路却钻到厨房里去了。西夏给娘笑笑,说:“今日三只鸡有蛋的。”将鸡用筐子反扣了,去卧屋把一身新衣脱下,又穿上了往日旧衣,唇膏也擦了。子路看见有些不满,说:“我看你再在高老庄待些日子,和那些婆娘没区别了!”西夏说:“入乡随俗么。过会儿我去找蔡老黑呀,穿得花花哨哨,让外人见了犯错误呀!”子路听说西夏又要去找蔡老黑,脸就沉下来,说不能去,昨日蔡老黑和他婆娘打闹得乌烟瘴气的,你去讨嫌呀?西夏这才知道蔡老黑那边的事,倒埋怨子路昨日知道这事夜里为啥不对她提起,她就又说村人都去白塔那儿运砖哩帮工哩捐钱的,咱没有去出力,能不能也捐些钱?子路说:“我有那么些钱还不如办别的事哩!”噎得西夏瓷了半会儿。娘就过来训责子路说话太冲,西夏说:“娘你是看到了,我可是没有全由着他的性子了,他就这么凶的!”娘说:“不理他!”拉了西夏,拿了一包红糖,到南驴伯家去。

南驴伯家的堂屋里坐着栓子的娘和劳斗伯婶,一眼一眼看着一个和尚在桌前烧香,敬佛,然后掐了各种手印,念了许多口诀,拿一块枣木印章在屋中的墙上,柜上,瓮上,门上,炕头上,木梁上,用绳吊着的柳条笼上,窗上各处拍打。西夏看那和尚,认得是那日在太壶寺的鹅头,鹅头和尚对她的到来似乎不悦,叮咛说:“把屋门关了,不要让生人进来!”三婶就说:“这是我侄媳妇。”西夏进卧屋去问候了南驴伯,见他越发枯瘦,说:“伯你想吃点啥,我到镇街买去!”南驴伯嘴张着,声音却好像是在炕边的那个木箱上,听到是:“你婶给我买了包牛髓油炒面,师父禳治了,果然见好,刚才我还吃了一碗哩!”西夏拿眼看木箱上,木箱上并没有什么。西夏说:“好。”给南驴伯掖了掖被角,南驴伯没有动,脸上也没表情,木箱上却是喜欢的声音:“我很快就要好了呢!”西夏有些害怕起来,她听人讲过,人在病重的时候,灵魂就常常出窍,南驴伯的灵魂现在是坐在了木箱上,他看着炕上的身子,也看着堂屋里的三婶她们和和尚。赶忙走出来,看和尚把五六张用朱砂画就图案的黄纸符贴在各处墙上,她说:“这是什么符?”和尚说:“这你不懂。”西夏说:“画的好像是字又像是人样?”和尚说:“这是昨晚子时画的,这得一笔画下来,手底下得有功夫。”西夏说:“这我也能画,我学绘画的。”和尚脸上有些愠怒:“人民币也能复制哩,可复制的不流通!”栓子娘就拉了西夏,悄声说:“不敢胡说。”西夏就不言语了,老实地坐在那里,却总觉得南驴伯的灵魂就浮在屋顶的大梁上正往下看哩。和尚贴毕了符,坐在那里喝茶,对着窗外的一棵榆树说:“树上那个包可不能砍的。”三婶说:“上次你来后,那树身上无故就生出个包来,眼看着越长越大。”和尚说:“那就好,这是人身上的癌疙瘩转移到树身上了。你让它长吧,它长得越大,人脖子里的疙瘩就越小。”西夏就出去看那榆树,果然树身上有一个大疙瘩包。

和尚收了酬金走了,几个人就全坐在南驴伯的炕头说话,南驴伯脸上活泛起来,说话的声音再不响在木箱上。南驴伯问起牛川沟的白塔修得怎么样了?西夏说她去了一次,那时塔底就快起来了,近日她倒没去的。南驴伯就说地窖里还有一斗小米,几时送到蔡老黑那儿。西夏说那里的人都是义务做工,各自回自家吃饭,不起灶也用不着送粮食去。栓子娘说:“你不知道,修塔是用小米熬了汤浇灌砖石缝的。”西夏在博物馆看过一些材料,古时的塔身和城墙甚至坟墓,为了结实,都是用小米汤浇灌,可那时没有水泥,现在哪儿还能用得着?南驴伯却坚持说:“要送去,咱没劳力,又没钱,送些小米不管派什么用场,也是咱一个心么。老黑选上代表啦?”西夏说:“伯你还操心他选没选上代表呀?他选上啦!”南驴伯笑了一下,额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大家就说:“你说了一阵话了,把眼睛闭上歇歇。”栓子娘看着南驴伯闭上了眼睛,就提说起了蔡老黑和王文龙、苏红争着拉选票哩,如果地板厂能把镇街的路修了,王文龙和苏红就肯定能选上,但他们有九牛却不愿拔一根毛来:“谁投他们票啊,选上他们只给有钱人去定政策呀?”劳斗伯婶说:“蔡老黑也不是有钱的主儿?!”三婶说:“葡萄园废了,他还能有什么钱?选上他了,他能给咱说话!”栓子娘说:“听说了没,蔡老黑差点儿把他婆娘打死哩,他选上代表了还那么打婆娘,可怜那婆娘给老黑当了半辈子捶布石。”娘说:“是不是她嫌老黑拿钱修了塔了?”栓子娘说:“说不来。老黑是舍得的人,但是生胚子,他家有熊拳谱的,男人家出手重,婆娘招得住他打?”三婶就问西夏:“子路呢,还收集土话吗?蔡老黑真的是会熊拳的,过去打拳的人都有一套行话,他没有去问问蔡老黑?”西夏说:“是不是江湖上的那些话?”南驴伯睁开眼,说:“这我也弄不清。子路收集土语是要写书吗?”西夏说:“他说他要写书的。”南驴伯说:“咱高家就出了这一个人!”劳斗伯婶说:“从小看大哩,小小的时候,我看子路前庭饱满,嘴又大,我就说了,男娃嘴大吃四方,女娃嘴大吃谷糠,他果然走州过县哩!”西夏说:“那我就得吃谷糠了!”西夏的嘴大,而且有棱有角,说完笑起来,嘴越发显得大。劳斗伯婶自知自己说得不那个了,忙改口说:“西夏嘴不大,樱桃小口的大啥?”栓子娘说:“大是大了些,可一笑能大,一收却小,这才是有福有贵的女人哩!”西夏乐了,说:“这话你要给子路多说的,他弹嫌我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三婶说:“他不敢的!咱在这儿说他,他不知怎么个打喷嚏哩!”

子路坐在菊娃的杂货店里刚端起咖啡杯,鼻子发痒,果然就打了个喷嚏。子路是在娘拉了西夏出门后,独自在院子坐了一会儿,想夜里西夏的话说得在理,但又觉得要断绝同菊娃的往来还得好好和菊娃谈一次,何况顺善他们还托他给菊娃做工作入伙办绳厂的事。他心里这么想着,就比往日坦荡了许多,光明正大地直接去了杂货店。店里坐了很多镇街上的人,都站起来给他让座,似乎是稀客一般,菊娃说:“哎哟,咱们教授来了?”沏一杯茶双手递过来,还说,“咱巴结一下教授。”子路说:“谢谢!”众人都笑,说:“瞧人家多大方!”子路也笑了一下,心里却想,以往见菊娃,少不得以泪洗面,即使不落泪,脸也是苦愁着难以活泛,今日一有了主意,却这般自自在在,人真是活了个感情吗,感情刚一松弛就相处如同志如路人吗?他不禁又为自己的这种变化而吃惊了,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冷漠和卑鄙了?!他从怀里掏了香烟,发给了每人一支,自己也点上了一支。菊娃说:“你一个人,咋不把我的接班人带来?”子路说:“叫她来干啥?”菊娃说:“这你就又犯错误了!当年到哪儿也不肯带我,现在又是不带人家,你跑来寻前妻,看人家怎么收拾你,离了一房还要再离一房?!”大家又是笑,说:“菊娃你这就不对了,人常说结发夫妻到底亲,子路又念旧情么!”菊娃说:“你们才说了个错,要是念旧情,黑来,可以来,没人时也可以来,子路偏是寻个大天白日人稠广众着来!”众人说:“是不是嫌我们在这儿?我们都走,好让你们说话!”菊娃说:“我们两个现在是旁人世人了,有什么话要说的,有话要说也不至于离了婚!子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来有啥正经事吗?”子路顺口应道:“我买些肥皂。”众人说:“买肥皂,呀,子路到菊娃的店里了还说买字?!”哄哄哄说笑了一阵,就陆续散去。

人一尽,菊娃说:“你真的要买肥皂?”子路说:“你逼着我买么。”菊娃扑哧笑了一下,说:“回来这么长日子我只说你来店里看一看的,你连个人影也不来闪一下,要来了,就挑这么好的时候?你不知道高老庄是是非窝了!”子路说:“我不在乎。”菊娃说:“你当然不在乎,你三天两头就走了,我往哪里去?”子路的心陡然又沉起来,坐在那里不言传了,脚底下是一层瓜子儿皮、糖果皮和遭嘴唇唾弃的烟蒂。菊娃把茶杯里的茶泼了,说:“我给你冲杯咖啡吧,你是新人新生活了,要喝咖啡哩!”子路说:“我喝不惯。”菊娃说:“我都能喝得惯,你喝不惯?喝!”子路端起了杯子,就在这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这个喷嚏巨大,连唾沫鼻涕都喷出来,菊娃笑了笑,说:“我只说你和西夏生活能改一些瞎毛病的,你还是打喷嚏头扬得那么高?西夏也就容了你这脏鼻涕?!”就把手巾扔给了子路。

子路擦了鼻涕,说:“你现在开通得很么!”菊娃说:“坐了那么多人,我见着你哭鼻流眼泪呀?这些年里,我能学会的就是哄自己。我只说我成了两面派了,可上次去太壶寺听和尚讲佛,和尚说菩萨也有三十六个法身的,两面派就两面派,要么人就更难活了。”子路看了一下菊娃,菊娃的面色已没有了刚才的戏谑,心里就不禁又有些酸,眼里也渐渐潮起来,低了头握着咖啡杯,不住地吹气。菊娃说:“咋啦,到我这里不高兴?”子路是洪水中的篱笆,摇晃着摇晃着,有一个波浪闪过来扑啦就倒了,他的眼泪唰地流下来,赶忙去擦,却越擦越多。菊娃说:“你咋还是刘备?倒不如我一个女人家了!是不是和西夏又闹了矛盾?人家还是姑娘家,你年纪大你得让着她哩!”子路说:“菊娃,你也不要在我面前装了。”菊娃说:“我装什么了?”子路说:“我一进来,我还看不来你的眼神?今日我过来看看,我本来要平平静静来说说话的,叮咛着自己说离婚了就不要再丝丝蔓蔓,越是那样,到底对谁都不好,可一来却又做不到了。我和西夏没闹矛盾,我那边过得越好,越是要操心着你这边,心里越是不安妥。”菊娃说:“那你来是要安你的心吗?我这里啥都好的,你瞧,吃的不缺,穿的不缺,钱又够花,我也比先前胖了,你这就可以安心过你的日子了。”子路说:“你看你看,我给你说真心话,你总以为我在说假话哩。”菊娃突然坐在那里眼泪长流,说:“你有啥不安的,我回去几次,你们过得欢乐乐的,你想想我心里怎么想的?我是心里酸酸的,我也对自己说,子路已不是你的人了,你盼人家过得好哩,人家过得好了,你酸什么?可我不由我。这么长日子,我只说你能到店里看看我的,天天盼着你能来一次,可就是没见你来……”说罢,擦了眼泪,勉强笑了一下,说,“瞧我这又怎么啦,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已经离婚了盼你来干啥,让你来看看我又图什么呀?!”子路说:“那么是我来错了?”菊娃说:“我也矛盾,我真的矛盾哩……你能来我怎么能不高兴?做不了夫妻咱还是乡党,还是朋友,就是做个情人……瞧我成什么人了,子路!”子路抬起头来看菊娃,菊娃也看着子路。菊娃说:“这么大的人了,离婚这些年了,还哭鼻子流眼泪的,别人不笑话,自己也笑话自己了……咱高高兴兴说些话。”子路说:“高高兴兴说些话。”但两人一时间里却没话可说。店门外有人走过,有往店里探了一下头就走开的,有伸进脑袋看一下,退了出去,却又伸进脑袋看一下。子路说:“离了婚又来找,在外人眼里是不是怪怪的,不正常?”菊娃说:“咱这儿的人自己事都管不了偏爱管别人的事!要关了门说话我就把店门关了。”子路说:“大白天关门,让人看见……”菊娃说:“猪死了就不怕热水烫了。”哐啷关了门。菊娃转过身来,是含怨带羞的一个笑,然后往店的里间屋走,经过子路身边了,伸手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子路的额上有一撮头发溜下来。子路看着菊娃,却把那只手抓住了,两人就那么僵硬地站着,拉了手。一个说:“你也真是胖了。”一个说:“胖得没个样子了。”子路又捏了捏菊娃的肩头,把菊娃抱住,他的头和菊娃的头一般高,很早很早以前的一种丈夫的保护人的意识重新回到了身上,菊娃并没有反对,身子由僵硬而柔软着,颤活活不已。但很快就分开了,菊娃在说:“……咱这成了啥了呀?!”

帘子之后的里间屋里,两人坐在了床沿上,床吱扭吱扭响起来,子路的脑子里立即想起了那一夜看到的情景,心里开始烦躁,他站起来,说:“你把这床也支稳吗,响得多难听。”菊娃说:“支得那么稳干啥,又没有两个人睡觉怕塌下来!”子路没有说话,挑帘出去又把那杯咖啡端回来,连喝了半杯,说:“你给我说实话,你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菊娃说:“啥情况?”子路说:“是不是与蔡老黑不行了,准备和厂长?”菊娃说:“哟,啥事你都知道?你听到风声啦?外面怎么说的,说我流氓破鞋了?”子路说:“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我只在乎你,问你的主意?”菊娃说:“那好,你说的蔡老黑和王文龙都有关系,我听听你的意见,你说我嫁了谁好?”子路一时噎住,说:“你是咋想哩?”菊娃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蔡老黑给过我关心和帮助,我要不记着他的好处我就不够人的,但要嫁他却不行,他有家有室,离不了婚,就是能离婚,他那个脾性我也受不了。可是,我要摆脱他又难摆脱,不吃糜子糕了,糜子糕却粘着手。也是为了冷淡蔡老黑,我就和王文龙近了些,王文龙也是死也看上我,想着法儿要娶我,但我没给他个回话。他要帮我,他就帮吧,我不能谁帮我,我就嫁了谁,落个以身相许哄人家钱的名哩。而他帮我若是为了娶我,我倒也要看看这个男人是真心爱我还是一时兴起,你说呢?我现在是二茬婚了,我真的怕了男人哩。”子路说:“……咱俩走到这一步,都是命,我现在信了命了。”菊娃说:“是命不是命,走到这一步了也就不说以前事了。”子路说:“可你毕竟年轻,总得有个落脚。”菊娃说:“还年轻呀,女人三十豆腐渣,我已经三十多了!正因为已经三十多了,我不急的,大教授我都经过了,说实话,再跟任何人我也没那份热乎劲了。离婚这么多年,我总觉得你还是自己人,脑子里还老想到你,这回你领西夏回来了,明知道子路不是我的子路了,可夜里一觉醒来,还是发迷怔。我自己也常想:子路是大树,这么多年了,树影子还罩着我哩,不管以后我嫁了谁,都必须是我从心里完全没有你了,那才能做人家的媳妇,要不,嫁过去对我不好,也对不住人家。”子路一句句听了,眼泪又无声流出来,抱住了菊娃,泪水滴进了菊娃的脖子里。菊娃扳过了子路的脑袋,看见了那已经稀疏得见了头皮的发顶,她拿手去擦子路的眼泪,说:“好了好了。”却又一次搂住了子路,将他的一颗头捂在自己胸前,来来去去的抚摸,喃喃道:“我又闻到你的味了,还是一股石灰味……”

不知什么时候,菊娃的衣服扣子被解开来,谁也说不清是谁解的,两人在吱吱扭扭的木板床上合二为一。菊娃依然是那一种姿势,她不出声,而且要子路闭上眼睛不要看她。但子路已经不习惯了这样的简单,他觉得哪儿总不舒服,不过瘾,就站起来抱起了她的双腿,她的腿短短的。菊娃说:“你现在还会这花样?”子路说:“这样好哩。”经过了长久,菊娃的脸上痛苦起来,子路说:“你不舒服?”菊娃说:“你这么长的时间?”子路又活动了一会儿,还是未泄,却觉得已没有了那种要求,蔫下来,就停止了,遂在心里感叹:我们已经是不能和谐了。两人穿好了衣服,菊娃说:“人说娶年轻老婆,男人也年轻哩,她把你培养得比咱结婚时还厉害么,我受不了你了。”子路说:“……”菊娃说:“世上事真怪的,离了婚感情倒比没离婚时好……这怕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这样了……咱这是成什么事呀,来说话的,却干起这事……刚才突然我觉得对不起了西夏,就疼得厉害。”子路说:“这个时候不要提她。”坐下来,说,“蔡老黑你觉得不行就好,他哪儿配你,那野胚子货能那样待他老婆,就是嫁给他,以后再遇到别的女人,他也会像待他现在老婆一样待你。要摆脱他,就得彻彻底底不要理他,男人是得寸进尺、顺竿就爬的德行,你只要给他指头蛋大一个窟窿,他就能挤进一条腿来。至于王文龙,你却要好好了解他哩,听说他也结过婚?”菊娃说:“他老婆是病逝的,几年了。”子路说:“噢,那倒比离了婚的好……可现在人一有钱就容易变坏的……”菊娃说:“走着看吧……就算是再嫁不出去就不嫁了,你好好活人,到晚年了,我不行,石头还有他爹的,你只要对石头好就是了。”子路到这时不知说什么好,又呆呆坐在了那里。

菊娃梳好了头,出去将店门开了,门外就有人进来买灯泡,说:“我还以为你去收购草绳了,原来还在店里?”菊娃说:“听说你娘害病哩,好些了吗?”那人说:“好些了,她有高血压的老病根儿,前一向翻修院门楼有些累,血压就升上去了,只害头晕。”菊娃说:“我爹当年就是高血压,茶坊镇何大夫有个偏方,每日清早睁开眼,喝一杯清花凉水,连喝三个月,我爹就是喝了好的。你让你娘也试试。”那人说:“是吗?真要好了,我来给菊娃姐磕个响头哩!”菊娃送走了来人,子路出来说:“我差点儿忘了一件事的,顺善、鹿茂和庆来是不是给你谈到办草绳厂的事?”菊娃说:“他们寻到你了?”子路说:“这倒不失是个好主意。他们要你入伙,当然这是要利用你,你觉得呢?入伙的钱你要紧张,我能帮你一些儿。”菊娃说:“这钱我让你掏什么?我之所以没有给他们吐口,我觉得庆来是自己人,可以信的,但他太老实,鹿茂那人你知道能投机,顺善又是精透了的,我怕被他们耍了。”子路说:“你计算过没有,现在收购草绳你一年能落多少,若入伙办厂又能分得多少?”菊娃低了头,想了想,说:“差不多吧。”子路说:“那我就知道了!若你不入伙,这厂子肯定办不成,他们就会不高兴,连庆来也得恨你,办起了只能对他们有利,可能还要落个是他们成全了你的……厂长知道这事吗?”菊娃说:“我给厂长说了,他说山里人干事是一窝蜂,谁也见不得谁碗里米汤稠,他们要办绳厂就办去,地板厂以后的木板箱都用胶带呀!”子路说:“是这样吧,咱不要入伙,可我就说你同意了,让他们找厂长谈去。这话你千万别漏出风来!”菊娃说:“没离婚的时候,我给你说村上的事,你听也懒得听,现在我倒感受到被保护的滋味了!”子路苦笑了笑,过去取热水瓶往杯里添水,热水瓶里却没有了热水,菊娃便将铝壶要在火炉上烧,铝壶里竟也没水,要去提水,子路夺过壶自己去了。

从店左边的斜坡下去,坡根处是有一眼水泉的,子路在家的时候,村人吃水不到这个泉里来的,因为太远,只是夏天才来,这里的水清,凉,能败火又不拉肚子。子路记得,小时一次将一枚顶针玩耍着套在自己的小牛牛上,套上去了却取不下来,越取越取不下来,尿又憋得难受,眼看着肿得像个小红萝卜了。娘吓得都哭出了声,抱了他去让蔡老黑的爹看,蔡先生也没办法,说快送县医院做手术吧,恰好一个陌生的老头从铁笼镇到茶坊镇去,路过这里,见了说:弄一盆清花凉水来!爹就在这泉里舀了一桶水。那老头提了桶,猛地照着子路的交裆泼去,子路突然地被冷水一激,小牛牛就缩了,顶针叮当当掉下来。子路想到这里,不禁笑笑,却也记得了那个顶针后被爹拿去让小炉匠制成了一个铜戒指,戒面上还特意刻了个蝙蝠来象征有福,让他戴了多年的。提水回来,子路问那个戒指现在在哪儿?菊娃说:“去打水就想起戒指了?我每次提水也就想起那事的。结婚后娘让我戴着,离了婚我就退给娘了,怎么,娘没给西夏吗,戴上戒指就该守住你那根了!”子路说:“我突然想起来,随便问问……”还要再说,菊娃悄声说:“他来了!”脸上立时紧张着。子路扭头一看,是王文龙西装领带地从地板厂那边走了过来。子路原本心情在这一时蛮好,也是亲口说过了让菊娃多了解王文龙,但王文龙突然将在杂货店出现,子路的脑子里嗡了一下,几分恼怒就生出来。他没有动,也没言语,沉沉地坐在那里。

王文龙出现在门口,说:“菊娃,你把头发剪了?”菊娃下意识地朝柜台上的镜子里看了一下,说:“剪得不好看了?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就是石头的爹!”王文龙这才看清坐着的子路,瓷了一下,笑起来:“是子路呀!见过了见过了,在顺善家见了,我也去给高老先生三周年祭过酒的,哪能不认识?!”子路不知怎么脸越发沉下来,心里说:你慌什么,瞧笑得多硬!他没有应声,只拿眼看着他。王文龙似乎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在口袋里掏,掏出一盒雪茄,递一支过来说:“你吸颗烟。”子路扬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吸,扬过了又后悔不该扬一下手,还是坐着,把目光盯住货架,说:“石头在蔡老先生那里多日了,你几时把娃接回来?”菊娃说:“今日是什么日子,说不来时谁也不来,要来怎么就都来了?!厂长你坐呀,有什么事吗?”王文龙在那里坐下来,说:“菊娃,我来给你说件事,上次托人去上海买轮椅的事,刚才那人从省城打来了电话,说货已到省城了,近日就捎过来。”菊娃说:“这多谢你了,一把轮椅多少钱?”王文龙说:“什么钱不钱的,我准备拿十万元来给高老庄小学哩,一把轮椅还向你要钱?”子路坐在那里,心里急迫起来,王文龙当着他的面说给石头买轮椅,这使他当父亲的丢脸!他站起来说:“菊娃,你忙吧,我得走呀!”王文龙忙说:“你们坐吧,我路过这里,随便给菊娃说这个事,我还得去镇政府一趟哩,我得走呀!”说罢,果真起身就走。菊娃说:“急什么呀,我这儿有老虎,说走就都走呀?不能走,都不要走!”但王文龙还是先出门走了。

王文龙一走,子路也要走,菊娃一把拉住说:“你不能走!”把他按在椅子上,“你瞧你那脸色,是谁谁受得了?人家来说给石头买轮椅的事,又不是要干什么坏事,不说一句谢话了,也该给人家个笑脸嘛!”子路说:“道理上我也懂,但我情绪上受不了。”菊娃说:“子路真还对我有感情的,那你几时和我复婚呀?”子路一时无语。菊娃说:“你家里有个西夏,这里还有一个我,你子路多富有!你刚才说得怪好的,我和王文龙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是这样子,我看我算了,一辈子当寡妇就是了。”子路闷了半天,说:“反正轮椅我是不会要的,他要拿来,我就把它扔了!”菊娃说:“这你敢?!”子路也火火的,将手中的杯子往柜台上一推,没想杯子竟然在柜台面上滑动,滑动得那么快,过去撞着了镜子,镜子落下来砰地碎了。子路在杯子滑向镜子时惊急得要站起来,但镜子已经掉下去了,他索性没有动,呼哧呼哧出粗气。菊娃叫道:“吓,你砸起我的镜子了?你砸么,看我这里还有什么,你砸么!”子路恼怒而起,出门就走。

在跨出店门的刹那间,子路确实是后悔了。他想自己这是怎么啦,真的是与菊娃感情太深,但如果再和菊娃复婚这可能吗?不能复婚,口里希望菊娃结婚,而面临着菊娃要找人自己却这般不堪容忍,是一种占有心理呢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子路在跨过门槛时犹豫了一下,但毕竟是跨了出去,也不回来,而且还做出了怒不可遏的样子。这种怒不可遏到最后,子路是自己也相信了自己,一路踢着石子,进院门咚地摔着门扇,立在樱桃树下还大声喘气。

娘和西夏没有在家,子路自个儿烧了一壶水冲茶独饮,未免有些孤单,却也想,这阵菊娃如何恸哭,高高兴兴地相见,而且还做了那么一场好事,结果不欢而散,这使菊娃的心上又产生一道什么样的伤痕呢?子路立马赶到了苏红家,苏红恰好是在家里,和鹿茂杀一只果子狸呢。厨房的门环上吊着一只特大的果子狸,鹿茂剥脱了上衣,一吸一呼肋条历历可数,一把柳叶长刀叼在口中,样子滑稽,问是开膛剖腹呢还是直接将脑袋剁掉?苏红嘴角噙着一颗纸烟,坐在水管前的小木凳上,说活剥的,得一张完整的皮子,要最新鲜的肉。鹿茂就似乎为难了,果子狸虽然绳子吊着脖子,但刀子在圆圆的额头上比画着开过口子,它就拼命挣扎,身子如沙滩上的鱼一样在门扇上拍得啪啪响。苏红把子路领到了楼上,苏红又是脱了鞋如狐一样慵懒地卧在沙发里,说:“啥事?你说!”沙发边有一个按摩棒,按摩棒上沾着一根短短的毛,子路叙说了他与菊娃的会见,希望苏红能去见见菊娃。苏红大声笑着,又骂你们是自作自受,拿起了按摩棒在身上胡乱按摩着,说:“我才不去替你向菊娃赔情哩,解铃还得系铃人,你有诚心你去给她当面说去!”子路就难堪了,牙咬了嘴唇摇头,苏红竟拿按摩棒戳了他一下,震动着的按摩棒使他的腰麻酥酥的,苏红说:“是这样吧,我给厂里挂电话,那儿离菊娃的杂货店近,让人去把菊娃喊了接电话,你在电话上说!”一关电源,按摩棒不鸣叫了,苏红拨通了电话,叫喊着对方去喊菊娃。子路小声说:“说低些,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哩。”苏红说:“那好吧,你在这儿等电话,我也去杀果子狸去。”就下楼了。子路关了楼上的门,握着电话立在楼窗前,隔着玻璃他瞧见了苏红双手拽住了果子狸的两条后腿,鹿茂已经在果子狸的脑袋上切开了口子,血殷红的流出来,点点滴滴洒在地上。电话里终于有声了,是菊娃在问:“谁呀?”子路说:“我。”菊娃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偏又问:“我是谁?”子路说:“子路。”菊娃说:“你不是摔了杯子走了吗,你有什么事?”子路结结巴巴回着话,说自己是有些那个了,如何如何。鹿茂把刀又叼在口里了,双手在把果子狸的皮往下剥,剥出了一个可怕的脑袋,但却在脖子后卡住了,怎么也剥不下去。菊娃说:“你那毛病我只说改过了,谁知道还是那样?可你到现在了给我发什么火,我还是你老婆吗,你能给西夏也这样吗?”菊娃这么说着,子路已听出她的怨恨情绪已没了,就在电话里嘿嘿地笑。菊娃说:“你在别人心上捅了一刀了你还笑,你笑啥哩,笑不要脸的?我告诉你,你摔了杯子就走,我现在就要摔电话了!”子路忙说:“别,别。”菊娃果然砰地把电话按下了。子路站在楼上的房间站了许久,搓搓脸,理理头发,走下来。苏红说:“怎么样,饶了你了?”子路说:“她把电话摔了!”鹿茂的嘴里又是叼了刀,双手使劲地拍打着果子狸,然后一手扯着卡在脖子后的狸皮,一手再拿了嘴上的刀,用刀尖一分一毫地划动,工作是那样的艰难,以致狸的血染红了他的胸膛和肚皮,汗从脑门上往下滚豆子,说:“子路,子路,给我挠挠后肩,痒得很哩!”子路在他的后肩抓挠,他看见鹿茂终于将狸皮剥下了狸的肩胛骨,于是整个皮就往下撕,发出嚓嚓嚓的响。原来皮与肉连接得是那么紧,那丝丝缕缕红的白的东西撕出来,在通过前腿弯时皮子又破了,再继续往下剥,又是嚓嚓嚓的撕裂声,子路不忍心看下去,觉得这一切是多么残酷,果子狸的痛苦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皮在与肉分离地剥脱着,剥脱着。

西夏见到了蔡老黑,蔡老黑站在塔架子上接砖,塔已修起了四层,塔下的晨堂把砖一页一页放在一把锨的锨面上,忽地往上一扬,第二级塔的架面上秃子叔双手接了,秃子叔将砖又往上抛,四级塔架上的蔡老黑又用手接住。整套的工序如同杂技表演,西夏也用锨将一页砖往上抛,但砖抛上去没有弧度,而且不平不飘,秃子叔紧接慢接,接不着,砖落下来,塔下的人惊叫四散,砖砸在和水泥的池子里,撞着一根木棒,木棒跳起来打在了蝎子北夹村一个塌鼻子人的脚上,塌鼻子立即双手抱了伤脚,另一单脚在地上蹦跶,脸上是哭与笑的表情,最后就倒在那里哎哟哎哟不已。西夏忙过去看那脚,脚后跟青了一块,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蔡老黑在塔架子上说:“西夏,你把四喜哪儿砸着了?”西夏说:“在脚跟。”蔡老黑说:“不是吧,是鼻子吧,你看看是不是把鼻子砸塌了?!”众人哈哈大笑。四喜气得骂:“老黑老黑,你没大没小,论辈儿你还叫我姑父哩!”蔡老黑说:“你是哈巴狗站在了粪堆上了!”四喜就抓了一把泥往上甩,没甩着蔡老黑,却正好打着了弯腰砌砖的匠人的草帽上,草帽就飘下来,车轮一样滚到了沟底水畔。匠人的头顶红彤彤没有毛,歪过身来怒目而视,他长着一个鹰嘴鼻子。蔡老黑却在塔架上更乐了,说:“西夏,我说个谜语你猜,猜着我送你个画像砖!灯泡,光溜溜,不用抹油,倒立的葫芦,西瓜茄子绣球,一轮明月照九州。”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但西夏猜不出,匠人也笑了,说:“老黑你给咱吐个象牙呀!”西夏终于明白过来,她却笑不得,跑去捡草帽了。

西夏知道,去白云湫是近日不可能了,也就不对蔡老黑提说这样的话,决定常来这里也图个热闹,但就在捡了草帽的时候,那草帽下竟有一块刻着图案的残砖,她锐声尖叫着上来,把砖拿给修塔人看。砖面上竟然还是一幅迁徙图,但这幅迁徙图与上次得到的那块砖上的迁徙图不同,图案上是有一条河的,波纹如鱼鳞,抽象而工整,水的走向是由右到左,肯定就是现在的西流河了。河岸上有一头驴子,驴背上坐着一妇人,上衣窄短,下穿宽长褶裙,双腿并合侧面而坐,怀抱了一个包袱,扭头后看,后是一粗壮男子挑着箩筐,前箩筐躺着一女婴,似已睡着,后箩筐一小儿脚手伸出筐外作哭状,挑筐男子后边又是一男子,戴瓦斗帽,穿芒鞋,背一背夹,背夹上挂有一只剖开的兔子和一只没毛的鸡,宽大的衣袖一只垂着,一只伸着一个鹅头。西夏特别动情于毛驴上的妇人,她似乎是在行走时听见了小儿的哭声,就焦急不安地要下驴背来照看,但驴子却没有停。人们传递着看图案,并没有惊喜的神色,只是勾动了他们一肚子的民间故事,说一辈一辈人传下来的是他们的祖先原在山西的大槐树下,大槐树到底是现在的什么县什么村,他们说不清,只知“山西有个大槐树,把天磨得咯吱吱”。迁徙来的时候,有政府强行集体迁徙的,那是一条绳将男男女女的手缚了,日夜沿着西流河走,之所以如今有“解手”之说,是因在那时行走之中谁若拉屎拉尿,负责迁徙的官兵就才肯解开手上的绳套的。而大规模的强迫迁徙之外,也有零星的一家一户自愿迁徙的。西夏听到了那遥远的故事,消失的是那一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意,陡然涌现在脑海里的是拉洋片似的情景:如海一样深的大山,恶鬼似的官兵,步履蹒跚的老人,啼哭不绝的小儿,绳索拴套的一溜带串的百姓逆着河水走呀走,走……她说:“这么说,高老庄的祖先是属于自个儿单独迁徙来的?”晨堂说:“那当然喽,只有我们的祖先能这样!”但高老庄的人为什么一直能保持着纯种,有这个可能吧?西夏这么说着,企图能听到他们的议论,没想在塔下和塔架上的人竟兴趣大发,说个没完没了,甚至各执一词,争个不休。秃子叔说的是,高老庄的人有武功呀,先前听老年人讲过,祖先里出个武官的,那拳脚厉害得了得!就在爷爷的爷爷辈,有一个拳师收过三十八位徒儿,别说谁要灭了高老庄,路过高老庄镇街也得低着头儿匆匆走过。那拳师年老的时候,因老婆儿子在一年里相继死去,他心劲松下来。金盆洗手不干了,自个儿开了几亩地务种南瓜,南瓜长得像筛子一般大。铁笼镇的一帮闲皮以为他年纪大了,又金盆洗手,就常来偷瓜,偷一次两次,老人没有在乎,到了第三次,老人闭目坐在了闲皮返回的当路上,这伙人就傻眼了,其中一个胆大的前去与老人攀谈,企图让同伙在他攀谈时通过。这闲皮问长问短,趁老人不注意,一手抠住老人的屁股,一手去扳老人的头,老人就趁势屁眼一缩,夹住了那闲皮中指,就那么弯了腰往前走,拽住闲皮也只好往前走。走着走着,老人猛地屁眼一松,闲皮竟后退三步,四脚拉叉跌倒在地,那中指上已经是没皮了。众闲皮吓得全放下南瓜,扑地磕头,再也不敢来高老庄偷窃了。双鱼说的却是,高老庄也是出秀才呀,人都是轮回着上世的,子路能有今天,不知是前世的哪一位又投胎了。如果逢年过节你西夏回来了,你就可以看到家家门上的对联,有一年省上的一个大官来咱镇上,他就大发感慨地说对联词儿好,字写得也好!以前有过民谣:进了西流坡,秀才比驴多,西流坡就在东边十里地,其实指的还是咱高老庄。原先还有孔庙哩,就在镇街的西北角,可惜现在毁了,有高家分得的那十亩地里如今犁地也还要捡出一堆瓦渣片的。老年人讲,蝎子尾村先前有前院腰院后院,一递子连一递子,高家祠堂就修在迷胡叔家前涝池边上,还有魁星楼,贞节坊,那时候村有村规,族有族长,公公不爬灰,母狗不跳墙,兄不与弟媳斗嘴,偷鸡摸狗要抽脚筋。小炉匠俊良家是家传的小炉匠,他家为什么十年前才搬回来住?就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一个寡妇通奸,奸夫淫妇双双被埋在地里露出个脑袋,用耙地耙子耙了个稀巴烂,后代还被赶到了北边塬上去。牛坤说,西夏你去过茶坊镇西的流沙河吗,那是条小河,支了列石就能过去的,但那是历史上金与宋的交界线,因是交界,几十年里你打过来我打过去,高老庄也属于拉锯战区,别的地方的人都被金人奸污过或与金人成亲了,高老庄人有武功,谁人也进不了庄寨,而且族规严厉,若有被金人奸污了的,自觉身不干净,无颜自尽,若是与金人通婚,就被族人负石投河或赶出庄寨,永断关系。历史上,北方的金、元、辽、匈奴入侵统治得多,他们入侵一次,其实也是他们退化一次,最后都被汉人汉化了,但从此汉人也不纯起来。高老庄人高傲就高傲我们是纯粹的汉人,所以,高老庄的人现在见到铁笼镇,过风楼镇,茶坊镇的人敢骂他们是杂种,骂杂种就是对他们最毒的咒骂!狗锁也在说,高老庄的人为了自己的纯种与南蛮北夷不知打了多少仗,原本高老庄的人口才叫多哩,这里曾是西南去关中的必经之路,是水旱的码头,现在稷甲岭上会能发现一些洞穴痕迹,那就是当时人居住过的地方,为了保卫自己,高老庄也死了三分之二人口哩。那白云湫的野人,传说就是高老庄的人把那些零散的入侵者赶进了深山密林,他们在那里过着野兽的生活,慢慢就和兽类不分习性了。

七嘴八舌地论说,蔡老黑始终没有插话,站在塔架上戏谑地笑。西夏说:“老黑你说他们说得对也不对,如果白云湫的野人是历史上入侵的人慢慢变的,怎么后来人进去就无踪无影,又怎么要修这白塔挡什么邪气呢?”蔡老黑说:“你去问迷胡叔!”迷胡叔是刚才大家争论时悄悄来的,他一来,和灰池里正和第二堆水泥,栓子就让他去挑水,他没有用扁担,两手提了水桶到沟底,一溜风地把水提了来。也来帮着在一边烧茶水的三婶说:“栓子你作孽,自己不去挑水,让他个老汉去?!”栓子说:“他身体好哩!你见过他几时生过病?昨日我去他家,他在案板上擀面条哩,没有擀杖,用的是酒瓶子,面条有一指厚,水滚了一滚就捞着吃了,你能有这胃?”迷胡叔将水倒在灰池里,又要提了空桶去沟底,听见了蔡老黑的话,说:“西夏,金砖银砖的,让我瞧瞧!”西夏把砖拿给他看,旁边人说:“狗看星星一片明哩!”迷胡叔看了一眼,却说:“这砖我家有一堆哩!”西夏喜出望外,说:“你家有一堆?”当下拉了迷胡叔的手,要跟他回家看去。迷胡叔却说:“是有一堆哩,春上让不要脸的顺善偷了么!”正在烧茶的顺善媳妇听了,举着一根燃了一半的柴棒,指着迷胡叔说:“疯子你说什么,谁偷了你的砖?人稠广众里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值得偷的,偷你的骨殖?!”迷胡叔并没有注意到顺善的媳妇,听见她骂,疯劲就来了,当下就扑着要去打,众人忙拦腰抱了,他就大声地呕痰,呕在嘴里了,稠稠的一口喷过去,说:“顺善的媳妇,呸!你们不是贼谁是贼?呸呸!你们从那院墙上翻过来干啥哩,偷我瓮里的麦子,偷我窖里的红薯,偷我一个北瓜!”顺善的媳妇说:“谁是贼,大家明白!谁偷了生产队的麦,让牛坤顺着遗了一路的麦穗寻到家去?谁在集上偷北塬上妇女的钱包,让人家骂着以为在摸人家胸口耍流氓哩,原来是偷钱包哩!”三婶就拉开了顺善的媳妇,说:“你少说两句,他是疯子,又毕竟是老人!”迷胡叔脸黑红得像个猪肝,叫道:“得贵!得贵!我你娘!”得贵是顺善的丈人,已经死了几年了。他骂过了得贵,说道:“谁是贼?顺善是贼!生产队解散的时候,队里的压面机谁拿去了?牛圈楼上那些木料哪里去了?从太阳坡林子里砍伐的四十棵树说要盖公房呀,盖到哪儿去了?”迷胡叔疯是疯,却说了一堆实事,蝎子尾村的人老早就议论着生产队的集体财产在解散时处理不公,听了疯子的话就都不言语了,连三婶也不再护着顺善的媳妇。顺善的媳妇说:“疯子疯子,你把话说明白,我家得生产队的那些东西,那是我家出了钱的!你有本事你找顺善说么,去向镇政府告么,你嚼舌根子是嘴里生蛆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哇地哭起来。西夏见都是因自己惹了是非,很是尴尬,就过去扶了顺善的媳妇,说:“你不哭了,不哭了,说那些事你能说清吗,我陪你回去。”顺善的媳妇就势和西夏往回走,顺善的媳妇就又骂起了顺善:我有这个男人就和没男人一样,整日让一个老东西欺负!西夏同时却听见蔡老黑在训斥着迷胡叔:“谁让你来的,你是来帮工呢还是捣乱哩?”迷胡叔在说:“那婆娘浑身是嘴怎么不说了?他们理屈心亏嘛!我把大家活耽搁了,我给大家搞文艺宣传呀,梁红玉擂鼓督战哩,我给你们拉胡琴行不行?!”西夏和顺善媳妇小心翼翼走过了牛川沟上的铁索浮桥,她听见了悠扬沉缓的胡琴声,和胡琴声里的吼唱:

“黑山哟白云湫,

河水哟往西流,

家无三代富哟,

清官不到哟头。”

西夏再没有去牛川沟,但牛川沟的白塔修到了七层。蔡老黑很嚣张,头剃得光光的,又做了一套白捻绸对襟长褂和宽大的白捻绸大裆裤,再戴上一副大砣儿水晶太阳镜,从镇街上呼呼啦啦走过。街道的两边,开着美发店的,旅社的,饭馆的,门口的长条凳子上都一摆儿坐着年轻的女子,穿很短的裙子露出大腿,做活广告揽生意,不做生意的人家,有闲工夫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纳袜底,摘菜,哄娃娃,下棋,说话,见着蔡老黑过来了,就问道:“老黑老黑,听说塔封顶了?”蔡老黑说:“明日早上就封呀,把老人背去看吧!”说话人的爷爷就靠在另一家的山墙根,旁边卧着一只母猪和十二只猪崽,猪胖胖的,人却枯瘦如柴,老人咳嗽得腰成了马虾。这是又一个患了肺癌的人,修塔运砖时,儿子用背篓背了去看热闹过。那人说:“老黑,你可是要救了我爷爷哩!”蔡老黑说:“我这算什么,实指望葡萄园办成了,我要给这街上铺水泥路面的,现在只能修个塔了!”那人又说:“钱又算个什么,地板厂能挣钱哩,挣那么多钱不肯出水,挣了钱让人绑架撕了票去!这塔立在牛川沟,不仅是咱这儿风脉,也是老黑的功德塔哩。塔还叫白塔吗?应该叫黑塔,老黑的黑塔!”蔡老黑呵呵呵地笑,说:“这怎么行?!你是在笑话我蔡老黑长得黑吗,没有咱宝宝白吗?”对面小酒馆的柜台上趴着年轻的女掌柜,她下半身肥短,上半身清秀白净,就笑了说:“你那脸就是没我这屁股白哩!”蔡老黑也不生气,问:“你说我咋就长不白呢?”宝宝说:“谁让你剃个光头太阳底下跑哩?”蔡老黑说:“可我还有一件东西从没晒过太阳怎么还那么黑呢?”宝宝把一个空酒瓶子甩过来在蔡老黑脚下碎成一片玻璃碴儿。蔡老黑笑着,却将手伸向了一个妇女怀中小儿的胖腿中间,说:“木犊子,让伯伯捏捏牛牛!呣,蛮大的么,长大了像你爹一样,大牛!”妇女说:“老黑,你这瞎,你戴这么大砣子镜像电影上的黑社会头儿!”蔡老黑把孩子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呜儿呜儿地逗,却说:“大牛去铁笼晚上回来不?不回来了,夜里把门给我留下啊!”没想孩子竟一泡热尿尿在了头上。众人一片哄笑,说:“狗浇尿,狗浇尿!”妇女忙把孩子抱过,说:“娃娃尿贵如金,老黑你要发财哩!”蔡老黑一边擦尿一边说:“哈,给我尿哩,几时我给你娘尿呀!”一边戏谑着与人打花嘴,一边又往前走。身后有人说:“瞧老黑那身坯子,如果留个大背头,背影像个毛主席哩!”蔡老黑当然听在耳里,脚底下步子也迈方了,突然,信用社的贺主任抱了个水烟锅立在信用社门槛上呼呼噜噜吃水烟,一对眼睛直勾勾盯着蔡老黑,蔡老黑立时住了脚,又立时咋呼呼叫说:“贺主任,才要找你的,明日白塔封顶,你得去指导啊!”贺主任说:“老黑老黑,你别给我来这一套,你有钱修塔哩,还不起贷款?!”蔡老黑说:“吴镇长没有给你说?”贺主任说:“吴镇长……?”才要发愣,蔡老黑已经走过去了,他还喃喃道:“吴镇长给我说什么了?”

蔡老黑一直走到街东头的巩老大家,坐在那里喝起了茶,还在笑贺主任的那个傻相。巩老大的年龄并不大,三十出头,有一手好的刻功,先前在镇街上摆摊子刻印章,私自刻过一回公章,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刑,刑满后就专刻石碑,方圆四个镇的所有墓碑几乎没有不是他的作品。蔡老黑的腰里揣了个名单,他要巩老大刻两个碑,一是“白塔”二字,一是所有捐款人的名姓。巩老大的独眼娘给蔡老黑倒了茶,说:“哎哟,老黑,你要得这么紧,五天里怕是刻不及的!”蔡老黑说:“把别的活往后推一推么,老大呢,我给他说!”老太太一只眼萎缩成一个坑,一只眼却亮如点漆,说:“他在后院给苏红他们刻哩,苏红要刻的字多,也是催得紧,他夜里都没睡了。”蔡老黑说:“苏红,她刻什么,不是给她刻墓碑吧?!”老太太说:“地板厂给学校十万元,要刻个重建高老庄小学纪念碑的。”蔡老黑脑袋嗡地一下大起来,就往后院去,后院里一只狗就蹿上来汪汪地咬,蔡老黑挥拳跺脚地吓唬,狗仍是扑着咬,老太太说:“它只是叫,不会咬人的。苏红来的时候它卧着没起来,你来了它却咬哩,你穿得并不烂呀!黑虎,黑虎,他是个有钱的角儿!”蔡老黑不等老太太过来揽铁绳,已一脚将狗踢翻,又近去提住了铁绳挥拳就打,狗立时不叫了,伏在那里只是喘气。蔡老黑说:“狗眼也瞧我低了?!”老太太跑过来说:“老黑老黑,打狗看主人呢,你要打死黑虎?”巩老大闻声从院子的一间草棚出来,说:“娘,没事,你去吧。”老太太不高兴地拉闭了后院门。蔡老黑说:“老大,不是我要打狗,你把这狗咋培养得恁势利?!”巩老大笑着说:“你是忙人,倒有空儿到我这里来?老早就说也去牛川沟运运砖,却就是走不脱身!”蔡老黑说:“也用不着你去运砖,你把碑子给咱刻了,一样有功德的。”就把捐款人名和“白塔”二字交给了巩老大。巩老大也不言语,拉了蔡老黑往草棚去,草棚里一面大石碑上打了方格,用笔在格里书写了楷字,三分之一已经刻出,蔡老黑看了看,果然是王文龙苏红如何办企业有方,发财不忘办教育,出资十万元扩建高老庄小学的内容。巩老大说:“再急,我也得把人家的活儿弄完吧。”蔡老黑说:“这是拿钱坑人嘛,我不修塔,他们连铺个路面都不肯,我一修塔,他们就扩建学校呀?!学校好好的,让他们来修?”巩老大说:“真是发了财了,一次就拿十万!”蔡老黑说:“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几时竖碑子?”巩老大说:“听说五天后要开个捐款仪式的。”蔡老黑说:“那好,五天后我也开个塔成典礼,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把我这些东西刻好,我给你多一倍的钱!”巩老大说:“这我怎么要钱呀?一个是为了风脉,一个是为了孩子,谁的钱我也不收!”

从巩老大家出来,蔡老黑已经没了神气,立在屋檐下吸了口香烟,长长地吁气,却见菊娃背着石头迎面走过来。低声叫:“菊娃,菊娃!”菊娃站住,说:“吃谁家宴席去了,穿得这么窝耶!”蔡老黑说:“准备着吃你的宴席呀么!”邪邪地笑。菊娃拿眼极快地扫扫四周,说:“少胡说八道!石头,叫你老黑伯!”脊背上的石头手里提着一个布袋,说:“伯!”蔡老黑过去要把石头抱下来,菊娃说:“我背着,我还急着去店里呢。”蔡老黑说:“石头,不跟你蔡爷爷学针灸了?”菊娃说:“我过去看他,他真的是不好好学针灸,整日画画呢。画画是能吃能喝?我训过他多少次了偏是不听!蔡伯又太溺爱他,随了他的意儿,我得接回去管一管了!”蔡老黑取了石头手里的布袋,布袋里塞的都是些画儿,他拿了一张一边展开要看一边说:“石头,你娘凶不凶?”画幅很小,只有盆口儿般大,画面上是无数个圆圈,一个就躺在那里。蔡老黑说:“你画的是泉还是河里的漩涡?”石头说:“树桩子。”蔡老黑又取了一幅展开,上边画的竟是一个人弯腰在跑。蔡老黑说:“这画的是啥么,你这娃该打!”石头说:“打你!”菊娃就训道:“没大没小,他是你的伯哩!”蔡老黑就笑笑着去拍石头的屁股,拍过了,却极快地捏了一下菊娃的腰,菊娃没有吭声,背了石头就走。蔡老黑撵上来,他看见菊娃的腮帮、耳朵红彤彤的,他说:“菊娃菊娃,我晚上拿些牛骨头去店里,你给石头熬骨髓汤喝。”菊娃说:“你不要来,你来我也不开门的!”蔡老黑又说:“明日白塔封顶呢,你和石头来看热闹啊!”菊娃说:“我不去!”继续往前走。蔡老黑说:“菊娃菊娃,你听我说么……”菊娃说:“大天白日的你喊叫啥哩?!”头也不再回过来,走得越发快了。

白塔封顶,原定的一些仪式并没有举行,一些人去焚香烧纸,放了一阵鞭炮,但蔡老黑没有在现场。他去蝎子尾村找顺善,请顺善去县上联系县剧团,在塔成典礼的当天晚上来高老庄演出。顺善和鹿茂正在顺善家商量着办绳厂的事宜,蔡老黑一在院门外的涝池边上叫喊,鹿茂就慌了,忙将梯子搭在院墙上,翻墙到了迷胡叔的院里,院子里鸡飞狗叫,幸好迷胡叔不在家。

顺善正因与鹿茂庆来要办绳厂,担心如果真办成了要遭蔡老黑的指责,所以对于去县上联系剧团来演出的事当下就应允了。蔡老黑一走,鹿茂从迷胡叔的院里又翻墙下梯过来,知道了原委,说:“他现在是癞蛤蟆支桌子,硬撑哩,已经穷得叮当响了,请剧团来又得花七八百。”顺善说:“咱管得了这些?多跑一步路的事,也不得罪他,你也不是见了他还得翻墙吗?”顺善搭了便车去县上,限天黑返回,剧团却没有请到。因为就在前一天,苏红已经去请剧团来高老庄演出了,团长当时问顺善:“两人说的是不是一回事?”顺善随话答话,说“就是就是”,一路上倒也佩服王文龙和苏红的厉害。回来汇报了蔡老黑,蔡老黑是多火爆的人,当下也黑铁了脸,半天闷着不言语。胖婆娘见了顺善,当然热情,问了这又问那,顺善说:“现在你们两个又好了?夫妻过日子,狗皮袜子没反正,吵开架了没好口,打开仗了没好手,把旁人害得操这个心那个心的,人家却早吃到一搭了,睡到一搭了!”胖婆娘说:“你要是不劝慰,我真的是死了呢!”顺善说:“那你怎么谢我哩!”胖婆娘说:“你今日不走,我给你做糍粑吃!”蔡老黑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谁吃你那糍粑?你去爹那儿提两瓶枸杞子酒来!”胖婆娘一走,蔡老黑说:“他们把剧团请过了就让请去吧,没了张屠户,我也就吃连毛猪不成?!你辛苦辛苦,今晚上还得去一趟过风楼镇,那里的皮影戏班子有名气,咱把他们请过来。我知道你累,让福存开拖拉机带了你去。高老庄再没能在人面前走动的人了,你再走一趟,权当我蔡老黑求你了!”顺善说:“我是听不得一句好话的人,有你老黑这一句话我就满足了!他娘的,有人说我顺善以权谋私多贪多占,把生产队的财产捞走了,我是出了钱的嘛,别人不清楚,这事你老黑该清楚!”蔡老黑说:“农村里哪能没闲言碎语,你理它干啥?树根不动,树梢摇摆顶屁用!你甭管,谁要再说,我去扇嘴!”顺善说:“去过风楼我是去的,累倒没啥,只是县剧团在这儿演出,皮影有没有人看?”蔡老黑说:“皮影戏是没活人演着热闹,但却稀罕,好多年咱这儿没演了,我想说不定能压过县剧团哩。”顺善说:“既然是这样,我倒有个主意,镇街只有一个戏台,你连夜派人去布置戏台,县剧团来了没地方演,他们就演不成了,就是要演,自个儿搭台子去!”蔡老黑说:“顺善你脑瓜子就是灵!”胖婆娘把两瓶泡酒提了来,当下就要打开,蔡老黑却要顺善拿回家去喝,并约好一等吃过晚饭,让福存去喊他上路。

镇街的南头,有一个大土场,原是镇街村的打麦场,七十年代高老庄常开群众大会,也一月半月的有各镇的文艺宣传队来演革命样板戏,镇革命委员会就在土场上修了个戏台。戏台是上下两层,外续了一排房子,平日二楼上的房子里做了镇街村生产队办公室,楼下是牛棚,喂养了三十头牛。现在没牛也没了办公室,整个戏台闲着,被附近的人家堆放了柴火。蔡老黑连夜派人去通知放柴火的人家清理柴火,打扫台前台后,重新架线装灯,又派人去小学请来了教师来顺写戏台上的横额和对联。整整一夜,灯火通明,声响不绝。这期间,苏红是到土场里转了一圈,没有言语就走了。消息转告给了蔡老黑,蔡老黑甚是快活,又去爹那里抱了一大罐牛鞭泡酒,到戏台上招呼帮忙的人痛饮,他大声说:“这酒壮阳哩,喝了回去都害骚你老婆吧!”来顺是家在外地,单身住在学校,当下说:“我害骚谁去?!”旁人说:“能闲下别人还能闲下你来顺?!”来顺不言传了。一大罐牛鞭酒喝了个光,最后醉的并不是别人,却是他蔡老黑,昏头晕脑地被胖婆娘扶着往家里走,到了巷头,顺善有气无力地正好要去见他,说是谈妥了,皮影戏班子要的钱不多,五百元,但要求演出中要披红的,得五个缎子被面。蔡老黑硬着舌头说:“好!好你给兄弟办了大事了,我请你喝几盅去!”顺善说:“饭我在过风楼吃了,酒也不喝了,我只困得要命。”当下走了。蔡老黑回到家里却又睡不着,药酒性起,裤裆里一根棍胀得难受,胖婆娘问要不要她,她去用煎开水洗呀。蔡老黑没有言语,躺上了大床上的小床上,等胖婆娘洗得干净上床,他却已经手淫过了。

县剧团是提前了一天来到了镇街,人员吃住在地板厂,这些红男绿女结队在街上横着走,嬉笑着那些矮人鸭子般地走路,一个女演员甚至看见前边有一个矮子,还撵上去偏比了高低,惹得几个高老庄的人围上来论理,差点儿酿出一顿打斗。剧团的团长出面赔情,教训团员别在这里胡来,高老庄人矮是矮,却是性硬,会使熊拳哩。苏红也叮咛演员没事不要去镇街乱逛,演员也恼了火,说演了十几年戏了,还没见过县剧团下乡有戏台不能到戏台演,自己搭台子,而且县剧团的演出海报还没贴哩,皮影班子的海报却到处都是!苏红就一边摆了几张麻将桌安顿下演员,一边找人在土场的对面搭新的戏台,厂里用车拉去了长长短短木头,将十八个碌碡在下边支了,棚起木板,垫上泥土,铺上地毡,戏台子倒比老戏台大出了一倍。一边又着人去学校请了来顺也写横额,写对联,写海报,写王文龙在捐款仪式上的讲话稿和苏红在演出前的致辞。来顺两头落好,又喜得能与女演员在一起,话就特别多,当演员们又戏弄起高老庄的人怎么就那么矮,他说:“这话千万不敢说哩,哪一壶不开不要提哪一壶!我在学校里,那些学生也忌讳人说他们矮的,他们别的不一定知道,但要说起世界上矮子伟人,不知从哪儿抄的资料,竟能背诵拿破仑一米五,康德一米四,鲁迅一米六二,卓别林一米六,还有邓小平,孙中山,晏子,子路……”演员说:“子路?孔子的学生也是矮子?”来顺说:“是高老庄的子路,高老庄的子路你们不知道啊?!”演员们不知道,来顺有些丧气。演员说:“有趣,有趣!矮子村却叫高老庄,那个子路应该叫纸篓,纸篓一样高!”来顺说:“子路的媳妇却高呢!腿那么长,下半身比上半身长哩!”演员说:“漂亮不?”来顺说:“羞花闭月,沉鱼落雁!”演员们哈哈大笑,说来顺嘴把牙打了,说天话哩,打麻将的去打麻将,不打麻将的穿了红灯笼线裤虫子一样去院里翻跟斗,或者拉长脖子驴一样地拉声。

皮影戏班子是当日早晨坐拖拉机来的,来了到戏台上一看,班主就有些心灰,对蔡老黑发牢骚:这是让我们唱对台戏呀?成心要晾了我们吗?蔡老黑说:“你这班主也是没志气,还没上阵先怯了,你怕啥的,皮影是稀罕戏,又占的正戏台子,到时候我会让看皮影戏的比他们多!你说说,你出的什么节目?”班主说:“演夺锦楼。”蔡老黑说:“他们出的海报是三滴血,咱是武戏,他们是文戏,咱肯定热闹。能不能再加一个折子戏,前几年你们不是演过卖棉花吗?”班主说:“那不是皮影戏,是十五元宵节或麦罢过会的时候演的丑戏,能演的张三和周仁人是来了,但没让人家准备。”蔡老黑说:“老演家了准备什么?就这了,晚上就看你们的了,演得不好了,不光是丢我的人,也是砸你们的锅,现在国有企业玩不过私营企业,我就不信你们戏班演不过县剧团?!”班主说:“蔡老黑你会鼓动哩,可现在靠精神能行吗?”蔡老黑就从口袋掏了二百元塞给他,说:“不说咧!”回去忙活典礼的事,婆婆妈妈还有一摊子的。

次日起床,娘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叮咛西夏给子路把西服拿出来穿上,子路穿上了,西夏又让系领带,子路嫌脖子勒得难受,因为他是个粗短脖子,说:“是接见外宾呀?在乡里穿得太整齐招人骂哩!”子路不肯系领带,后来连西服也不穿,还是着那一身夹克,却要西夏换一身西式套裙。西夏主张还是穿恤衫,说那身西式套裙不是名牌也不是纯棉。子路说:“在乡里不认纯棉的,今日有县剧团的女演员,那全是县上的人梢子尖儿,穿得讲究,你太休闲了不好。”西夏说:“我今日倒要看看县剧团都是些什么美人儿?!”将所带的衣服又一件件穿了试,最后还是穿了西式套裙。问娘道:“娘,你今日是去学校呀,还是去牛川沟呀?”娘说:“头明搭早,镇长在大喇叭上就招呼大家去学校的,恐怕得去一下吧。”西夏说:“你一个老婆子,又不识字,你去牛川沟吧,老年人怕的是害病。让子路去学校,人家可能还坐主席台哩!”子路说:“都到学校去,教育是大事,咱不掏钱咱起码得支持呀,人家外地人能给咱这儿修学校,咱这儿人不去算什么事?!”西夏说:“哪儿热闹我到哪儿去……蔡老黑他也不容易。”子路说:“这两方也真是针尖对麦芒的,要看热闹在晚上的对台戏哩!你和娘执意要去牛川沟,去一下就回来到学校去。”说罢自个儿先出门往学校去了。

西夏和娘又去了南驴伯家,想同南驴伯一块去牛川沟。南驴伯实在想去,让把他抬到架子车上,走不到篱笆外的柿树底下,就觉得架子车颠得受不了,头又晕得吐黄水,只好又拉回去。南驴伯去不了,三婶当然得去,又想着也把劳斗伯婶叫上,三人刚刚下了那道斜坡,却见晨堂家的院门哐啷一声响,一只狗拖着绳蹿出来,绳的一头拽着的是晨堂,眼看着狗往门前的土塄下扑,也要带着晨堂下去,三婶惊得大喊:“丢手,晨堂!快丢手!”但晨堂没有丢手,他倒在地上却把绳子的一头就势缠在了一棵树上,狗就吊在了土塄的空中。晨堂爬起来,他的头上已蹭出伤口,在地上捡一片鸡毛粘了,骂道:“狗东西,死呀死呀还要拉我垫背哩?!”西夏忙过去要帮晨堂把狗拉上来,晨堂说多待一会好,进院竟提了一桶水,一勺一勺照着空中的狗嘴里浇,狗就咯儿咯儿响了几声,身子软软地吊在那里。娘说:“晨堂你要杀狗啦?”晨堂说:“蔡老黑让我给皮影戏班做饭哩,班主提出要吃狗肉,唱个破皮影还要吃狗肉?我给老黑说了,老黑说吃就吃,给我五十元让买条狗的,与其买狗,还不如我引逗条野狗来杀了!可这狗东西命长得很,只说已经勒死了,丢在院里去磨刀哩,它竟又活过来跑了!”三婶说:“你杀野狗哩,高老庄就这么大,哪里来的野狗,小心蝎子北夹蝎子南夹的谁家来找了你!”晨堂说:“他谁家找来,狗都埋葬在戏班人的肚里了,他寻鬼去!”三人不再搭理晨堂,去劳斗伯婶家,劳斗伯婶害眼病,额角上贴着核桃树叶,正在屋里熬竹叶子茶哩,去不了。庆来恰好回老屋里到楼上翻寻火铳,闹社火的那一套鼓、锣、号角全放在老屋,当下将四杆火铳拿了同西夏和婶婶们赶去牛川沟。

白塔是不粗的,但五层塔座,七级塔身,青砖压砌,白灰勾线,塔顶上是汉白玉圆锥石,在旷野里还算雄伟,但人去的却并不多,蔡老黑就站在塔下,指挥着雷刚用红绸子遮盖塔一人多高处的一面石刻。西夏过去说:“蔡老黑,谁给你打扮的,穿上西服了,脚上却是一双旧布鞋!”蔡老黑说:“西夏来了,欢迎欢迎!子路呢?”西夏说:“他一会儿来。”蔡老黑说:“你说穿布鞋太土了吗,咱是农民么,土洋结合咧!”西夏看着散落在塔四周的人,虽不甚多,却个个虔诚,已经在塔前燃香焚纸,就问:“今日能来多少人,请什么领导吗?”蔡老黑说:“乡里人哪有个时间概念,恐怕是都来吧,谁不想无病无灾呢?雷刚,九明”雷刚和九明跑过来,蔡老黑说,“你俩去镇外的路口上,把人往这儿赶!寺里的师父一到,咱就开始呀!”雷刚九明一路小跑而去,西夏说:“是太壶庙的鹅头和尚吗?”蔡老黑说:“咱这是民间活动,你请政府人来,他们又担心是搞迷信,他们只要不反对阻止就烧了高香了,至于谁来谁不来,都是自愿,谁的头是铁箍了的谁就不来。你喝酒不喝?”西夏说:“今日还喝酒?”蔡老黑说:“正因为是自愿,我才做苞谷酒,谁愿意来谁来,谁能喝就喝。”西夏这才看清塔后起烟火的地方原是在做酒,便跑去看稀罕。但见以地势掘的灶火坑上架着一个大锅,锅上是一木梢罐,木梢罐上反扣着一铁锅,锅沿下就有一小竹筒儿。烧酒人说:“一揭幕,就出酒呀!”西夏说:“苞谷酒是什么味,好喝不?”烧酒人说:“还能不好喝,西夏!”西夏说:“我认不得你,你知道我的名字?”烧酒人说:“我是菊娃的姐夫哩!”西夏立即不言语了,走开来,但她对那个长着大红鼻子的烧酒人倒有些好感,想:这蔡老黑野家伙,亏他能想到在现场烧酒么!过来问娘那烧酒人是不是菊娃的姐夫,娘说是,他爷一辈子烧酒,他爹一辈子烧酒,他也烧,是个老烧头哩!西夏再看那红鼻子,红鼻子人也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捏了捏红鼻子,低头烧起火来。西夏突然后悔没有带相机,想返回去取,又怕来不及,就只好到处走动,看了庆来几个人如何装火铳,看了那烧香人的供奉盘里放的是些什么东西,去看了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身上的裹兜的刺绣和脚上虎头鞋的形状,后来就去看另一个已竖起的石碑上的捐款人名。寻了半天,上边发现了有南驴伯的名字,旁边就拥过来好多人问:我在啊哒?我在啊哒?有人始终未寻到自己的名字,跑去问蔡老黑,说他是捐了钱的,二十元呢,平利可以作证,但平利的名字刻上去了怎么没有我的?蔡老黑便解释说刻碑时间太紧,又没有太大的石碑,巩老大就只刻了三分之二的人名,剩下的过几天就刻好了再竖在这里。没刻上名的人大为遗憾,说:“老黑,上边怎么也没你的名字?”蔡老黑说:“我不要名!”旁边一人说:“蔡老黑是人大代表了,他思想好,他的名字刻在咱心里!”蔡老黑说:“这话不敢说!我只是尽能力为咱高老庄办点实事罢了,扯不上代表不代表的,即使扯上,人民代表人民选,选上代表为人民呣!”那人说:“老黑,听说这回县上人代会上吴镇长要高升呀?”蔡老黑说:“你哪儿的消息?我不知道。”那人说:“你不知道?前天听说吴镇长又从地板厂拉了一车地板条进县上孝敬人了,你不知道?”蔡老黑说:“不知道。我好像听说过地板厂要扩建,寻吴镇长审批征用地的。”那人说:“咱这儿山多地少,农民盖个房子卡得那么死,地板厂占了那么一大片,还扩建呀?哪能批?!”一个人说:“人家就批了!”那人说:“苏红她拿交换哩!现在倒资助重修学校呀,学校是为人师表的地方,让娃娃都当婊子吗?今日我没去,她亲自来请过我的,我就不去!”

又等了半天,人陆续来了一些,但大都是些病人,被家人搀扶了或背着。鹅头和尚也到了,他被蔡老黑邀请在塔前坐了。但雷刚和九明还没有回来,好不容易盼着雷刚领着十多个人来了,雷刚说,相当多的人在路口挡住了,但都是去学校参加会了才能再来的,所以九明还留在那里等。蔡老黑就躁了,骂道:“去了就不要来!咱开始!”让雷刚招呼散着的人都集中过来。西夏陪着娘和三婶绕着塔看,见骥林娘也颠着小脚来了,三个老姊妹就嘁嘁啾啾说话,西夏一时却觉得身上发凉,而且肚子隐隐疼起来。骥林娘说:“西夏,你咋啦,鼻梁上出汗了?”西夏说:“肚子不舒服,没事的。”娘说:“想不想拉,拉一泡会好些。”西夏也就觉得肚子下坠,想拉,四处张望,附近竟没个厕所。这时,石头的舅和妗子站到了塔身的后边,娘叫道:“背梁,背梁!”石头的舅不知看见了什么,手在怀里抓痒,咧着嘴笑,牙龈的红肉露出来,听到叫声,走过来。娘说:“就你两个来了,石头呢?我只说你们会把石头背来的,怎么没让他来?”背梁说:“她妈接到店里去了。”娘说:“这菊娃,她怎么不带石头来,没人告诉她吗?”西夏不愿看到这两口,给三婶说了声她寻地方解个手呀,朝坡根的一片小树林里去。

小树林里的一个土堆上艳艳地长着一朵花。西夏猛然瞧见了那朵花,觉得奇怪,怎么到处没有花,它却开得这般红,如血一样?但她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对着看了看,也不忍去摘,无风里花瓣却闪动了,娆娆地似乎在向她说话。西夏绕过了土堆,蹲在一棵白皮桦下,一股稀汤泄了下去,她同时听得蔡老黑在大声地讲话,侧耳听了听,又听不完全,肚子又疼,又一股稀的东西泄出去,蔡老黑似乎在说高老庄是县上最丰饶最美丽的地方,历史悠久,人杰地灵,全是有了这白塔的风脉。先人们为什么要把塔建在这里,是有道理的,风脉就是风脉。塔一倒,白云湫的邪气冲过来,高老庄这么多年癌症蔓延,人是挨家挨户地死。他蔡老黑办了葡萄园,原指望以葡萄园带动高老庄都富起来,但他吃了县酒厂的亏,葡萄园废了,他蔡老黑是穷光蛋了,他蔡老黑还能为大家做些什么事呢,就领个头来修白塔。他贷了款,负了债,大家也都捐了钱,今日总算把白塔修起来了!修这个白塔,高老庄的人是那么心齐,有力出力,有钱出钱,这种精神是宝贵的。高老庄历史上就是靠心齐,靠自己力量保存了我们自己,没有被外人撵走,也没有被外人污染,今后我们会更是这样!西夏想听听蔡老黑会不会咒骂王文龙和苏红,但没有听到。解完手后,身子舒服了许多,站起来要走出林子,却想,摘了那朵花贡献给塔前去,向那土堆上看时,土堆上竟然没有了花!一时间万种疑惑,以为刚才出现了幻觉,或者现在还在梦境,拿手在腰上拧了一下,肉锥儿锥儿疼,就怔在那里莫名其妙。这当儿一阵天摇地动的火铳声,鞭炮轰响,紫烟升腾,人群呼叫,遂是两声炸药包的爆炸,震得脚下的地也忽闪了一下。西夏从树林子里跑出来,那面红绸布已被鹅头和尚揭开,嵌在塔身上的石碑上刻着两个大字:白塔。蔡老黑笑着问:“字写得怎么样?”西夏说:“太张扬。”蔡老黑说:“白字上边的一撇之所以长,那是青龙抬头,塔字的土旁大,是要土能生真。这是我写的。”西夏说:“原来你是写你哩!”蔡老黑看着西夏,突然说:“西夏,你今儿好漂亮!”西夏说:“谢谢!”蔡老黑说:“我真想把你背起来,在那山头上跑哩!”眼睛就直勾勾起来。西夏笑了说:“我可是一百二十一斤重的!”骥林娘在那边叫:“西夏、西夏,你来喝喝酒!”已经开始出酒了,锅沿下的小竹筒里一股热酒流出来,许多人拿碗去接了,你喝几口传给他,他喝几口又传给别人,有的就仰脖子咕噜噜一气喝尽半碗,袄袖子擦了嘴,说好酒好酒!西夏一时走不过来,塔前到处都跪伏着人在焚香烧纸,口里念念有词祈求神灵保佑,不知谁将手中的拐杖靠放在了塔根,立即十人几十人几乎所有人都把手中的拐杖,木棍也靠放在塔根。没有拐杖木棍的也就去树林子里折了树枝也靠放过去。西夏走到骥林娘跟前,在她端着的酒碗里喝了一口,顿觉苦味难咽,龇牙咧嘴地说:“糊锅的味道!”骥林娘说:“喝上几口你就尝到香了,越喝越香!”西夏说:“为啥把树枝靠放在塔根?”骥林娘说:“求平安吧。”西夏说:“你们在这儿,我去折一把树枝来,给你们都求个平安!”她跟着人群往树林子跑,很快回来,那些矮人跑动着全都不是身子向左摇就是身子向右弯,摇摆摇摆,摇摇摆摆,就显得西夏人高马大非常显眼,三个老太太看着就抿了嘴笑。西夏靠放了树枝,说:“笑我哩?”骥林娘说:“真是个马驹子!”西夏说:“是不是嫌我发野?我喝了酒嘛!”骥林娘说:“回来这么久了,你娘没给你烧过酒?”娘说:“他爹在的时候他爹烧,他爹一死,我哪儿会?”骥林娘说:“西夏,婶婶给你烧,山里没什么好的,就是这一口水酒香,你娘倒不会!你知道不,你爹在的时候是村里十二能,把你娘惯得什么也不会了,一个能的配一个拙的,我在家也琢磨了,子路和西夏都有文化都能干,偏就西夏比子路高!”西夏说:“婶婶巧说的,嫌我太高了,以后我要弓了腰走路呀!”就做了个弓腰弯腿的姿势,逗得几个老人都痴痴笑,同时旁边的人也往这边看着笑。蔡老黑却在那边粗声训斥九明:“开过那边会了才到这儿来,哪还来什么,来做啊?!”九明说:“人来了你就不要说了,谁家没个娃娃上学?人家又是政府要求去的……不说了,不说了,你去招呼吧,让都去喝酒!”西夏就看见浮桥上一溜带串地过来许多人,那桥就摆荡得厉害,真担心桥突然断了,人要掉下去。蔡老黑就站在那酒锅前,见一堆一伙人过来,一边骂着一边又把酒碗递过去。

仪式的最后一项是发纪念品的,但并不是什么证章,而是鹅头和尚将准备好的几沓黄表纸符散给每人一张,蔡老黑反复叮咛这符是灵验的,来的人有,没来的人没有,符装在身上的口袋可以保佑人身平安,贴在家里可以避邪免灾。西夏和老太太们各得了一张回来,子路在家已擀好了一案面条,问子路说好的去学校参加一会儿活动到牛川沟的,怎么就没去,子路说真的是被请到主席台上坐了,走不脱身的。西夏说:“那边会开得怎么样?”子路说:“学校要求学生必须到校,每个学生又要求得一名家长参加,去的人很多,县上一个副县长也来了,领导和王文龙苏红入场时,学生是挥着彩带列队欢迎的。”西夏说:“这也过火了,才举行捐款仪式的,又不是学校修建成了,闹得这么大成心是压蔡老黑了!”子路说:“这就叫文野之分,蔡老黑努了多大的劲儿修塔哩,只想来个泰山压了地板厂顶的,没想王文龙和苏红四两拨千斤,使蔡老黑种了个瓜得了个豆!”西夏嗝了一声。子路说:“你喝酒啦?”西夏说:“喝了。”叙说了牛川沟当场烧酒,鹅头和尚发散黄裱咒,以及蔡老黑骂九明的事,子路说:“哈,这就是农民!”西夏说:“你这么个幸灾乐祸劲,也是农民!”子路说:“我是中立人。”西夏把套裙脱下来,在那里抖衣上的灰土,子路说:“蔡老黑今天没赢人,你把人赢了,我在主席台见了那副县长,他说他在镇街上看见你了,问这是谁,旁边人说是子路媳妇,就对我说你媳妇是个大美人呣?!。”西夏脸上活泛了些,说:“是不是?”子路说:“在牛川沟又把人震了吧?”西夏说:“那当然!”衣服又抖一抖,突然之间她恍惚起来,看见了衣服上哗啦哗啦落下一堆人的眼珠子,她在得意地说:“你瞧瞧,你瞧瞧,多少人在看过了我哩!”子路却什么也没看见,纳闷儿不知她嚷嚷些什么。

一家人吃过饭,就各自睡了歇息,一觉醒来,子路的那根东西却硬纠纠的,手在西夏的身上摸,摸得西夏也醒了,子路说:“来不来?”西夏说:“你这阵身体和情绪到最佳状态了?”子路说:“我想十个月后该会有个优秀人物诞生哩!”西夏就起来关了卧房门,又拉合了窗帘,子路却开了灯,从箱子里取了西夏的那双回来还未穿过的细高跟皮鞋让她光脚穿了。西夏不愿意穿,说:“你有病哩,在炕上穿什么鞋?!”子路说:“我就喜欢你那长腿,穿上高跟鞋性感,我更兴奋哩!”当下动作开来,西夏还未来感觉,他却觉得不行了,西夏说:“你分散一下注意力。”炕头没有书报,连他们的笔记本也放在了堂屋的柜上,子路就数数儿,从一百往回数,但仅仅数了十多下,他无法控制了。西夏气得坐起来说:“这就是最佳状态啊?!”子路懊丧地趴在那里,喃喃地说:“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是这样呢?”西夏就下了炕,蹲在地上让东西流出来。子路说:“你不想怀孕啦?你应该睡平在炕上。”西夏说:“你瞧瞧,就这点儿东西,真要怀孕,能诞生个什么优秀人物?”

两人穿了衣开门出来,娘却早已起床,正坐在院门外的石头上和麦花说话,麦花怀抱着她的小儿,娘喜欢得亲了小儿的脸蛋又亲小儿的鼻子,又去亲那小嘴儿,小儿却一伸手将娘的脸上抓出了三道指甲印。麦花说:“这娃,你婆爱你哩你倒抓你婆!”娘说:“他婆不疼!我娃学本事了,能抓了人的!”麦花说:“你这么爱惦娃,明年你就得忙了。”娘说:“真要能生下,我不到省城去,把娃娃抱回来!”西夏听她们说生娃娃的话,忙转身又往堂屋去,麦花看见了,说:“西夏,你是让你娘去城里呢,还是舍得让娃娃到乡里来?”西夏笑着说:“你瞧我能生了娃娃吗?”娘说:“甭说败兴话,你咋不能生的,你那么大的个子,娃娃恐怕有八斤九斤的!”西夏越发笑了,说:“菊娃给你生了个石头,我要生个铁块喽!”子路没有加入这场说笑,立在院子里看了看那飞檐走壁柏,然后去村里转悠一遭。天近了黄昏,村子里的孩子们就扛着条凳去镇街戏场里占位子,许多人家早早通知了周围村落里的亲戚来看戏,村口就不时有穿着新鲜的人提了水酒点心的人,村人打趣道:嚯,栓子叫你来看戏哩,实际上是要你送礼的!来的亲戚说:多时没过来了,总不能空着手呀!子路回来,娘和西夏已做好了锅盔米汤,还未吃毕,镇街上隐隐约约就听得见锣鼓声,巷道里有人在相互叫喊着“走喽走喽”,娘收拾了碗筷,也不洗了,在镜前梳头,又拿鞋摔子在台阶上叭叭摔打鞋面,说:“西夏,你拿个包儿,戏台下有卖花生的,买了些回来吃!”但西夏这个时候肚子又疼开了,她只说捂一会儿肚子就会好的,却越捂越疼,又不能坏了娘和子路去看戏的兴趣,说:“娘,你和子路先走,我收拾收拾了就来!”娘说:“咱一块儿走热闹!”西夏说:“你们先走,我走得快,来撵你们!”子路说:“她出门难场得很,洗脸呀,画眉抹嘴呀,咱先走。”娘就叮咛:“我们拿了灯笼,你来时记着拿上手电,回来要照路的。走时不要把院门钥匙装在身上,就放在门脑上,谁要先回来就能开的!睡屋里我是喷了敌敌畏了,记着把窗子关好,蚊子就不进了。听着了没?”西夏说:“听着了!”

娘和子路一走,西夏在炕上窝了一会儿,疼得一头一身汗,后来就觉得要排泄,去了厕所,在那里蹲了好长时间,村子里已经安静下来,天上满是星斗,又没刮风,只有狗在吠着,那锣鼓声清晰地传来。从厕所出来,疼痛略好了些,人却浑身没了劲,又歇了一会儿,方锁了院门,一脚高一脚低赶到戏场。东西两个戏台,皆是灯火通明,戏已演得热热闹闹,绕着戏场的一圈,摆满了各种吃货,两边戏台下却集中了黑压压的人群,中间的都坐着,边上的全站着,时不时人群里就起了骚动,一阵打,一阵骂,又平静下来。皮影戏自然是压不过人演的大戏,三分之二的人在县剧团的台下,每当扮相俊美的女演员出场,人群就如六月天风里的麦浪,呼地全倒过去,又呼地全倒过来,许多人就从凳子上跌下去,又将凳子举起来,凳子就又打着了旁边的人的头,后边的又骂坐下坐下,我是来看你的脊背吗?两方就吵起来,有小孩子哭了,立即有人叫嚷:谁尿了谁尿了,把地上尿得成河了,这里是厕所吗?西夏没见过这种场面,想农民看戏哪里是看戏,全是来热闹了,这和城里看足球比赛一样嘛!她不敢靠近那边戏台,不仅仅是挤,而且发觉有许多人在偷偷地看她,她一站进人窝,身前身后就有人故意挤,似乎觉得谁的手极快地摸了她一下屁股,就退出来往皮影戏台下去。场边的灯影暗处,四五个男人在那里撒尿,忙避开,又见一对男女从台下往外走,刚到暗处就抱着亲了一口,个子都不高,亲吻声却响,擦身而过时,她听见那男的说:“子路的媳妇!”西夏装着没听见,就站到了皮影戏台跟。西夏以前是看过皮影戏的,但她没看过露天的皮影,那幕布上投出的影子形象十分生动,遗憾的是幕后伴唱的是个老汉,声音嘶哑不堪,戏台下人又走了一部分。西夏正辨不清这演的是什么剧,便见有人把脑袋从幕布边伸出来看了看戏场子,又缩回去,听得两人在说话,一个说:“唱完这一折子得让张三和周仁上了,再不上就塌火了!”一个说:“敢不敢用红墨水?”一个说:“啥时候了还不用?”西夏不懂他们的话,待皮影戏又唱过一会儿,就歇下来,把台幕拉闭了。场子中有人叫:“皮影戏失塌了,演不成了!”这边却突然锣鼓哐哐哐敲打开来,十分激越,接着台幕拉开,不是皮影了,是一个丑角就咯拧咯拧走出来。丑角是男的,却扮着女人相,做了各种滑稽动作,说着许多脏话俗语。场中就又有人喊:演卖棉花了!那边戏台下的人呼呼呼地就往这边拥来,西夏一下子又被拥到场边,如大海涨潮把一只空塑料瓶抛到了沙滩,她看不清戏台上的表演,也听不清那丑角在说些什么。站在一个碌碡上了,才看见戏台上又出来一个丑角,也是男扮了女,两人在那里买卖棉花,讨价还价,后来一个说:你偷了我的棉花!一个说:我要偷你的棉花叫我吃糖甜死去,叫我睡羊皮褥子软死去,叫我考个状元兴死去,叫我娶一个小的美死去!台子下一片浪笑,那边台子下又过来了不少人。两个丑角还在争辩,一个说你偷了肯定偷了,要是没偷你敢让搜身?一个就说哪儿偷了哪儿偷了?把帽子卸下来,头上扎着个锅刷子一样的发辫,把鞋脱了,脚上缠的是一丈长的白布,把怀解开来,胸脯上吊着两个猪尿泡。一个说:“裤裆里,在裤裆里!从裤裆里往出掏,果然掏出了一把棉花,又掏出了一把棉花,那棉花一握,就流出血水来。那边台子下的人差不多就全过来了,在下边嗷嗷叫:“再掏!再掏!”丑角说:“没了!”最后掏出来的是一件裤头。台下就呼啦啦上来六个人,拿着六个大红缎被面披在丑角的身上,戏台两边的鞭炮同时爆响,台下顿时成了浪里漩涡。

西夏嘎嘎嘎也笑个不止,一低头,却见那边人稀稀落落的台下,菊娃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石头,而子路在与她说话哩。西夏害怕被子路和菊娃瞧见了她,急跳下碌碡,躲闪到场边一个卖炒热粉的小吃摊上。小吃摊上的一盏马灯就挂在摊后的一根拴驴桩上,而桩旁恰好竟是一块石碑,碑文被光照得清清楚楚,西夏就扭着头看。先还是看一行,扭头往后看看,是不是子路和菊娃也过来,后觉碑文写得有趣,就什么也忘了去。这碑子仍是清刻,碑方首,四侧边栏饰浅浮雕流云纹,其文是:

盖闻“人以神灵,神以人显”,人无神不灵,神无人不显。是神与人互相为捍卫者也。缘吾处建立此庙,土名圪塔,由来久矣。但年代湮没,风雨飘摇,渐至高宇颓败,神像堕裂。吾等不忍坐视朽坏,是以约众姓捐资,葺修庙宇,装塑神像,庶庙貌巍峨,金容不朽,丹楹画桷,峻宇雕栏。恍临帝子之长洲,如得仙人之瑶馆,峰形横叠,山原旷其盈视水流曲漾,川泽盱其骇瞩。赫赫濯濯,神通正直之德威威显显,人蒙阿护之灵。吁!名山在望,神踞于斯,庶几家给、年丰、民和而神降之福焉。

西夏问摊主:“这圪塔庙在哪儿?”摊主说:“圪塔庙?”好像并不知。西夏说:“这碑子是一直在这儿吗?”摊主说:“盖戏楼时,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我们不知道这里以前有没有个圪塔庙,那边是有个碑子是给五子柏立的,五子柏倒还在。”西夏忙问在哪儿,摊主指了指另一个卖花生的摊位,她立即过去,果然见一妇女靠在一面碑上,面前地上放一马灯,马灯前一个麻袋装着花生。西夏当然不能让妇女走开而让她看碑,就掏钱买了一斤花生,也蹲在那里边吃边与妇女唠叨,唠叨热火了,才拿了马灯照着碑看,碑文写道:

高国彦其人者,庄好义之士也。岁丙午之春,因增垦荒田,东南隅有寺基,并科以税,该贰拾金,僧甚苦之。地有古柏,一根五株,纵横气象俨若兄弟,此高老庄古乔木也。僧奉吏鬻柏办税,义老未有知也。是夜梦兄弟五人,衣青衣,至床前大呼曰:“速救我。”义老惊晤曰:“此异梦也。”越翌日游东南,望见柏下丛集十数人,各持斧伐柏,及详视之,如梦中所见五人。请讯伐故,僧以颠末告。义老曰:“慎无伐,予愿捐金留柏。”归,出市宅三间,如约纳于公。呜呼!此不忍于柏,彼何忍于民耶?呜呼!耆老且知好义,士君子可无名行耶?爰为之记。康熙五月岁壬申季秋月日。

西夏至此方想到,此碑记载的便是蝎子尾村的坡坎上那五子柏了,但碑子却怎么不竖在五子柏下而立在这里,问那妇女,妇女却骂起一个小儿:“我看了一眼戏,你就偷花生了?拿出来,拿出来!”小儿却强辩:“哪儿有,哪儿有?”又用手在裤裆里掏,掏出来了,说:“掏了个屁!”撒脚钻进戏台下的人窝里不见了。

子路和娘来到戏场后,一些老太太就拉娘坐到她们的凳子上去说话,子路立在场戏边的吃货摊上看卖吃货,晨堂担了一担儿尿桶放在了新搭戏台边的一棵树后,子路笑他会寻便宜,这一夜能接一担生尿哩。晨堂嘿嘿笑着,附过身来说:“在德门家里耍哩,你去不去?”子路说:“没记性!上次被抓去罚了款,又……”晨堂说:“今晚上派出所的人都在看戏,百无一失的,庆来贼猴手气好哩,已经赚了一个整数咧!”子路说:“那弄钱容易,你还来看得上那一担尿?”晨堂说:“我没本钱么,我还得帮你嫂子哩。”子路这才看清在场边点了一盏马灯的是晨堂的婆娘,正卖馄饨的。子路说:“你现在提尿桶,一会儿就又去包馄饨,那啥味道都有了!”晨堂做个鬼脸走了。子路扭头看了看,没有发现西夏,却在人群里看到了菊娃推着轮椅出来,是石头要到场外撒尿呀。子路就过去,轻声叫:“石头,石头!”石头说:“爹,娘给我买了轮椅了!”子路说:“你娘现在有钱了!”菊娃说:“男人有钱了就坏,女人一坏就有了钱,我坏了么!”子路笑了一下,把轮椅拍了拍,问石头坐着舒服不?石头说:“舒服。爹也不来接我!”菊娃说:“你爹忙么!”就拿眼睛看子路,问:“你那一位呢?没一块儿来?”子路没吱声,石头却要子路推他到皮影戏台下去。子路推着去皮影戏台下,石头又要把他推到卖吃货的摊前,子路给他买了一块麻片糖,许多人就过来说轮椅好。别人越是说轮椅好,子路越觉得浑身不舒服,就推了石头到菊娃那里。菊娃说:“石头,娘来推,你爹推了心里不美哩!”石头说:“爹,你走路要小心哩。”子路说:“怎么?”石头说:“你那腿也不好哩!”菊娃说:“别胡说,你那嘴里有毒哩!”就小声说:“你瞧老黑那个蔫相。”子路抬头看了,蔡老黑从前边勾了头往场外走,他原是宽肩人,今夜却成了溜肩,那褂子就显得特别长,腿也软,走过去像头老驴拽磨,他忙背过身,装作没看见,也不让蔡老黑看见,直待蔡老黑消失在黑影地了,才说:“今晚对台戏把蔡老黑砸了,他只有演那一折黄戏争观众,可也就是那一折。”菊娃说:“那是个恨透铁,这阵儿不知又干什么去呀!”子路说:“管他哩!”再不提说蔡老黑。

蔡老黑是端直往镇政府大院去的。吴镇长不爱看戏,爱打猎,他有一杆擦得精亮的双筒猎枪,没事就和派出所的老朱去南北二山里打黄羊,打野鸡。朱所长自小是个对眼,视力不好,枪法不及吴镇长,但捉狸却是高手。这日天擦黑,把王文龙苏红和县剧团团长叫来,指示演出只能演好,无论戏场上出现什么情况,一是不得出乱子,注意安全,二是不能半途而废,即使台下没人,也得坚持演完。之后,两人就去稷甲岭根捉果子狸。果子狸是喜欢吃柿子的,柿子成熟的时候,只要守住一棵树,用手电往树上照,它就伏在树杈上不动了,一枪一个往下打,但现在柿子未熟,果子狸就钻在山坡的土洞里。在土洞口看看土色,朱所长能知道洞里有没有果子狸,是公的还是母的,是一个还是一窝。两人寻着了一个洞,朱所长坚持说有狸,吴镇长捡了柴火在洞口点了熏,然后拿一个麻袋随时准备套装跑出来的狸。但熏了半会儿,没狸出来,吴镇长说:“今日马失前蹄了!”朱所长说:“不会的,一定是烟大熏死在里边了。”用锨掘洞,果然里边熏死了三只小狸。两人回来,杀狸熬肉,要去买酒来吃喝,蔡老黑来了。吴镇长说:“狗日的老黑牙口齐,肉熟了你来了!”蔡老黑说:“正好,今日酒我包了,让我有个巴结领导的机会呣!”跑出来去商店买了两瓶酒。三人喝着,很快一瓶半下肚,吴镇长说:“今日对台戏,你不在那边坐镇,一定有事来求我了!”蔡老黑说:“镇长了解我蔡老黑!镇长,蔡老黑不是爱拉扯的人,平日不来打扰你,但蔡老黑是粗人,直人,我是来问问,我蔡老黑还算不算政府树起来的农民企业家?即使不算了,还是不是高老庄的农民?”吴镇长说:“蔡老黑是老先进呀,我没到高老庄时你就是先进呀,咱们的老县长凭什么资本一举将贫困县帽子摘掉,就是他在高老庄蹲点,修桥修渠修地建立林场,又把高老庄的经验推广了全县!咱现在的县长要把扔掉的贫困帽子再次捡起来戴在头上,听起来不好听,但更务实!当然了,不管是老县长还是新县长,都是共产党的县长,树起的先进典型依然是先进典型么!还有啥事你说!”蔡老黑说:“有你这话就好!那么,我为高老庄人民修白塔,请你去你不去,你却坐在苏红他们的会上讲话哩,我请了皮影戏班来活跃群众文化生活,你不理,你却接见县剧团的学员娃娃哩,我干啥,他王文龙苏红就对着干啥,他们背后有你做靠山,狐假虎威,这还有我的活路没有?咱政府是支持群众都富起来哩,总不能谁有钱屁股就坐在谁的凳子上,爱富人不爱穷人?!”吴镇长说:“蔡老黑,你是真的对我有意见了?你是被树立的镇一级企业家,王文龙苏红是被树立的县一级企业家,人家支持教育,我能不去?县上来了领导,我能不陪?唱对台戏那是你们的事,更是剧团戏班的事,现在是市场经济了,竞争嘛!是不是今晚你那一台被压住了?”蔡老黑说:“我来把话给领导说清,他王文龙苏红给大家办事哩,我修塔也不是给我家修祠堂,演戏也不是我娃过满月招待村人的,他王文龙苏红花了钱,我也是花了一堆钱的,他们花钱是九牛拔一毛,我花钱却是杀鸡取蛋的,那信用社的贷款我就不还了,我办了集体福利了,办了社会慈善了!”吴镇长说:“这怎么能扯到贷款的事?那是你和贺主任的事,本镇长没权管这些!蔡老黑同志,你也是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么,咱说话办事,豌豆一行,茄子一行,不能混着来嘛!”蔡老黑说:“那我那么多钱就白花了?”吴镇长说:“你既然为大家办福利,搞社会慈善,那你还想要什么?我这辛辛苦苦弄的果子狸肉你不是也白吃啦?”蔡老黑说:“不管怎样,我把话给你说了。”朱所长一直坐着没言传,这阵说:“老黑,只要你喝酒,什么事都好说,你贷了多少款?”蔡老黑说:“三十万。”朱所长说:“一万元一杯酒,不说给你免了,有吴镇长的话,最起码还可以延缓还款的时间么,你来三十杯!”蔡老黑红了眼,端起酒瓶,在杯里倒一杯喝一杯,倒一杯喝一杯,一瓶酒立时完了,朱所长便要去再买酒,吴镇长说:“老黑,你别听朱所长说,他是日弄你喝酒哩!”蔡老黑说:“反正你们是领导,今日喝不死,明日那姓贺的再来害骚我,我到镇政府大门口吊肉帘子呀!”自己突然鼻子呼哧呼哧,眼泪就流出来,说:“我蔡老黑活窝囊了,活背了,喝开水塞牙,放屁也砸脚,我只说别人算计我,领导也算计我么!”吴镇长和朱所长就面面相觑,朱所长说:“老黑你咋啦,你要哭呀?”蔡老黑真的就呜呜哭了,这一哭竟不能止,鼻涕眼泪涎水全流下来。吴镇长说:“他醉了,醉了。”喊门卫把蔡老黑送回家去。门卫背不动蔡老黑,架着胳膊东倒西歪地走,吴镇长和朱所长站在院子里听到戏场上锣鼓叮叮哐,叮叮哐地敲,说:“戏还没散的……蔡老黑没相,这点酒就把人撂倒了?!”

西夏听说了蔡老黑在唱戏的晚上到镇政府喝醉了酒哭哩,起先不相信,但她确实在皮影戏班最后被县剧团拉垮后并未再见到蔡老黑,心里倒也疑疑惑惑。子路从菊娃的店里接回来了石头,提说起这事,子路说,外边都摇了铃了,蔡老黑不光是喝醉了酒哭哩,在镇政府时就尿了一裤裆,回去的路上竟然栽倒在一个粪坑里,幸亏粪坑里水尿浅,没被淹着,却弄得一身臭屎!西夏一听,眼泪竟流下来。子路说:“你怎么啦,给他流眼泪水啦?”西夏说:“他是个硬汉子,能那样,心里一定是难受得很,苏红他们也做得有些过了。”子路说:“狗咬狗,自作自受!”西夏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不能因他和菊娃好过,就这样看问题!”子路说:“我就这样看他了!你们女人就是容易上当受骗,你怎么和菊娃一个样?”西夏说:“人是有能力大小之分,职务高低之分,但人得有个性魅力,你多亏到城里工作了,你若还在农村,要力气没力气,要手艺没手艺,说话处事黏黏糊糊,汤汤水水,我看有你十个也抵不住一个蔡老黑哩!”子路脸色就变了,说:“我不及蔡老黑你去嫁蔡老黑吗?!”西夏没想到子路竟说出这种话,就也生了气,说:“你说什么?你这样不尊重人?!”子路说:“你就尊重人了?”西夏说:“我说你的缺点哪儿说得不对,你想想你回来这些日子处理的事,还像不像个大学教授,你戴了有色眼镜了,看谁都带色了,以为谁也都有了色?我指出来你的弱点,你就能说出那么难听的话?!”子路说:“你让我怎么说?!”一巴掌拍在轮椅背上。轮椅上的石头就喊:“奶奶!”娘从厕所里一边跑过来一边系裤带,西夏说:“你给我凶?”子路说:“我就凶了!”娘说:“怎么啦,怎么啦?”石头说:“他们骂仗哩,我去我娘那儿呀!”子路就吼叫道:“吱哇啥哩!”将轮椅一推,轮椅竟向前滑去,撞在樱桃树上,轮椅就翻了,石头从轮椅上摔出来。突然的事变,西夏急忙去抱石头,子路也觉失手,圪蹴下去要哄石头,娘却老鹰一般扑过来,扬手就在他背上擂鼓一样打拳头,说:“你打石头?!你是欺负他不能走路吗,你怎不把他一下子推到墙上碰死?”西夏把石头抱到轮椅上,说:“娘,都是我们不好,你不要生气。”娘说:“我不生气?我在厕所里啥也听得明白,子路你是哪儿气就在哪儿出么,你寻西夏的茬?你又给石头耍歪?赶明日你就得又烦我了?!你活独人呀?你回来做啥,你还嫌这一家人没死绝吗?!”子路出门就走。石头还在哭着要去找娘,西夏要把他从轮椅上抱着回屋,他双手死抓着轮椅不放。娘过去抱了,说:“你和你爹咋是一个德行!还哭啥哩?不哭了!”抱进屋去。院子里只剩下西夏,她坐在捶布石上越想越觉得委屈,起身回卧房就睡下了。子路的脾气坏,这是西夏回到高老庄后发觉的,而且越来越坏,她检点着是不是自己做得过分了,但她没有错呀!子路是见不得提说蔡老黑,对王文龙也是爱理不理的,子路的心里依然是对菊娃有一份情的,所以才这么脾气焦躁,竟然对自己也开始骂粗野话了!人常说结发夫妻恩义长,那么自己算什么呢,这次她还是和他一块儿回来的,整日守着他,若她没有回来,还不知道这又是什么情景?西夏想着想着,眼泪又从眼角流下来。窗外的檐笸上,一只鸟在啄什么食吃,嘟,嘟,嘟嘟嘟,西夏觉得那是只有着一尺长的尖嘴鸟,从窗子里伸进来啄她的脑壳,脑壳就疼,疼得发麻发木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西夏迷迷糊糊听到那边卧屋里石头不哭了,厨房里有了风箱拉动声,猜想娘是在做饭了。院子里的鸡嘎嘎地叫,是不是那只母鸡又在窝里下了蛋,得意它的功劳啦?她想,我是该起来帮娘做做饭,或干些小的零碎活了,但却身沉得很,索性又睡去。那长嘴鸟又开始啄她了,啄了脑壳又啄她身上的被子,西夏手在空中挥了一下,睁开眼,子路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也要上炕睡呀。她拿眼睛瞪着他,他说:“我也睡呀!”她说:“你凶够了,你睡呀,你睡不成!”把被子裹起来,不给他盖。子路偏要拉被子,两人在炕上争夺着。子路说:“你让娘听见,还以为咱又打闹了?”西夏说:“听见就听见,让她也看看她儿子是怎么个不讲理!你把事情说清,你给我发什么凶,你既然心里丢不下菊娃,你娶我干啥,又领我回来干啥?我可告诉你,我是你合法的妻子,不是你从城里带回来的妓女!”子路说:“我哪里没把你当合法妻子?”西夏说:“我傻也不至于傻到个白痴,你心里没她,你恨蔡老黑和王文龙?你给我发凶哩,你再凶吗?!”子路说:“人急没好口,我错了行不行?”娘在厨房里拿擀面杖敲案板,叫道:“西夏,贼东西又回来啦得是?他又怎么啦?”西夏说:“没事,娘!”子路小声说:“这还像个媳妇!”西夏说:“去,去,去,我倒看不上你这一点,你真要还爱菊娃就说爱,我还服你哩,这么丝丝蔓蔓的,菊娃不爱你,我也心放淡了!”子路说:“再甭吓我,我胆小哩。”上来却抱住西夏要吻,说:“我能娶你心里就全是你!自己养的猪都饿得哼哼哩,还有粜的糠?”西夏推开她,往厨房去。

西夏在院子里赶走了那只红脖涨脸的母鸡,从鸡窝取了热鸡蛋,心里倒想:哼,你也真是没粜的糠,就那点儿东西还想出卖哩?!进厨房对娘说:“我只说他有志气,出去三天两天不回来了,却又回来了!”娘笑了说:“他没皮没脸!我养的狗我知道狗脾气,他就是在家里爱使个小性儿,你别理他,他就好了!”西夏揭开锅盖,用勺搅了搅下进去的苞谷糁儿,让娘将莞青干儿煮进去,说:“娘,今日吃莞青糊汤呀……子路只是恨蔡老黑。”娘说:“他恨人家干啥?”西夏说:“子路心里是不是还有菊娃?”娘坐在灶火口不动了,直呆呆看着西夏,说:“这不可能的……西夏,子路脾性不好,却善良哩,菊娃又在家里住着,菊娃不嫁人,他当然也操心她的落脚,可眼看着她和蔡老黑好,男人家么,心里怕也不自在,这你要想得来哩。但他恨人家蔡老黑没道理,他还能管得住菊娃吗?”西夏说:“他操心菊娃我理解他,还不是整日催他去见见她吗?”娘说:“男人家么,你放开缰绳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哪儿去,你越把他看得紧,那心越要野的,何况子路还不是那号野的人。他就是黏黏糊糊,又不会处事,难道走了一个菊娃还要再走了你,那他打光棍去!”西夏脸上有了红白颜色,却问:“娘,你觉得蔡老黑咋样?”娘说:“我看那小伙好哩,菊娃却不知怎么就又不热乎了他?”西夏说:“那我下午看看他去,他这回栽在苏红手里,够惨的,那么大个男人在镇政府哭哭啼啼,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那样的。”娘说:“人么,都有背时的时候,你要去你去么,不要让子路知道,他心眼小。”西夏说:“娘心眼大。”娘说:“他和你爹一样,你爹在世时,我也是受他一辈子恶水气的。”西夏说:“我像娘!”两人倒咯咯咯地笑了一气。

下午里,西夏大声对娘说着她去蔡老黑家呀,偏让子路听着,子路不高兴但也没言语,这使西夏原本想着再看子路发脾气,却自己落个无趣,倒后悔没叫子路一块儿去。蔡老黑家里雾气腾腾地蒸馍哩,胖婆娘蒸了两锅,馍都是青疙瘩,心里吃了紧,叫了邻居梅花娘来,两人叽叽咕咕说是撞着鬼了,鬼把馍捏青的。就捉起筷在水碗里“立柱子”,每说一个亡鬼,拿水淋立着的三根一撮竹筷,令其站稳,但筷子皆倒,待说到:今日我并没去别的地方,只去给南驴家送些药,筷子却突然稳住,两人都吓了一跳。一个说:“南驴还是活人,怎么是鬼?”一个说:“活人也能成鬼的,活鬼!”一个说:“听说他害癌了,快要死了,是不是怕死,灵魂出来害骚人哩要死早早去死,也让阴间有鬼托生呀!”一个说:“鬼怕托生人怕死,都觉得各自世界好哩。”两人唠唠叨叨咒骂着,说:“你走!你走!”碗水里的筷子还端端立着,梅花娘就拿刀将筷子砍倒,砰地将碗水从门道泼出来,泼了西夏一脚,屋里的两人立时傻了眼。西夏其实早在门口看着她们赶鬼,进院后原本要悄悄过来吓蔡老黑一跳,见厨房里有人蒸馍,还以为蔡老黑在灶口烧火的,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两个女人最害怕的是提说了南驴伯让西夏听到,就说:“西夏呀,你来了一会儿了?”西夏说:“才到就让你泼上水了,是不欢迎我吗?”胖婆娘忙用手巾替西夏擦鞋上的水,又端出一碟青疙瘩馍让西夏吃。西夏说:“掌柜呢?”胖婆娘就在院子喊:“喂,西夏来了,你还不起来吗?”

西夏便往楼房里走,见蔡老黑果然正从床上爬坐起来,却用手巾把头包了,故意将手中打结的一角垂下来,遮住了右额,脸黄蜡蜡的,眼睛浮肿。西夏说:“听说你睡倒了,果然睡倒了,把头巾取了吧,谁不知道你额上有了伤!”蔡老黑脸红了一下,就笑道:“你来看我了?不包了,不包了,我哪里是睡倒了,他娘的,人是懒不得的,只说好好睡个囫囵觉,没想一睡就瘫成泥了!”西夏说:“人没心劲,就拾不起身架了,人都说蔡老黑是硬汉子,原来还不如个女人!”蔡老黑说:“我服了谁,我谁也不服哩!”就腾地从床上跳下来,坐在凳子上了。胖婆娘还是端了那碟青疙瘩馍进来要西夏吃,说:“你来了好,你不来他怕后半辈子都瘫在床上了!”蔡老黑说:“去去去,你能干了啥,蒸了一辈子馍就蒸成这样?!”胖婆娘说:“这怪我吗,这都是……”出去走了。

蔡老黑说:“我这老婆丢人哩。我蔡老黑一辈子说话钢巴硬正的,就是在讨老婆上说不起话。”西夏说:“你说这话谁爱听!……这个时候,蒸这么大的馍干啥呀?”蔡老黑说:“她姑姑明日过寿,你瞧她手艺!”西夏说:“馍叫鬼捏了,我看全是你火气不旺,招的鬼哩!”蔡老黑说:“你也信这个?咳,西夏,你也不是外人,高老庄一连串发生的事,实在是天要灭我哩么!”西夏说:“我知道。是你不用脑子么,有老师在村里,你怕舍你的面子呣!”蔡老黑说:“谁?”西夏说:“我。”蔡老黑说:“你别取笑我,葡萄园上我花了多少钱?现在说不行就不行了,你让我怎么办?!”西夏说:“我在家替你想了,让园子荒着,为什么不租赁出去?”蔡老黑说:“鬼租赁呀?”西夏说:“高老庄人不租赁,县上人可以来租赁么,县上人不租赁,省上人能租赁么!我告诉你,关中北山的那儿出苹果,我们单位就在那里租赁了人家四十亩苹果园,每年单位人吃的解决了,还要卖一多半,对单位是好事,对那里的果农也是好事。”蔡老黑瞪了眼睛久久地看着西夏,说:“你说,你说!”西夏说:“其实我们单位谁也没去,雇当地人住在那里经管就是了,果农寻市场有局限,单位大了,有这方面的优势。”蔡老黑从床上下来,没有穿鞋,坐在了西夏对面的椅子上,说:“西夏,你说的这是真的?”西夏说:“你看我脸上有没有诚实相?”蔡老黑说:“这倒是个办法!这还真是个办法!”就站起来立在了西夏的面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就那么亲吻了一下。西夏冷不防他会这样,脸唰地炭红,身子也往后退了一下。西夏一退,蔡老黑也为自己的行为吃惊得呆在那里,赶忙回坐在椅子上,说:“我……这……”西夏说:“你酒劲还没过去哩!”蔡老黑手在怀里摸着,就摸了个什么看看,丢在地上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哩!”西夏也低头往地上瞅,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哩!”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说:“西夏,你这个主意要救了我的命哩!太壶寺的和尚给我算过命,说我生不逢时,但每到困境就会有贵人相助,但我没想到是你!我真要是腊月里吃年糕,吃一口黏一手了。这主意是你出的,这得你要联系单位!要是联系好了,一亩园子连地带挂果的葡萄,我若拿一万,就给你一千,十分之一提成,我说话算话!”西夏说:“我不是来和你做生意的,我只是给你出个点子,联系事我可不敢打保票,能联系成了算你命好,联系不了也别怪我,我要求的是你几时闲下了,咱去白云湫呀!”蔡老黑说:“那当然,吃屎的总不能把屙屎的箍住了!你还真的要去白云湫?”西夏说:“你瞧,我求你的事你早忘到脖子后了!给你说了那么长日子了,我天天都在等着你的回话哩,你以为我在说笑吗?”蔡老黑说:“这样吧,明日你就给你认识的省城的人写封信,后天我陪你去白云湫,只要子路那小心眼肯让我陪你去!”西夏说:“子路是不是从小就是小心眼?”蔡老黑说:“小时候,我是娃头,他是我的尾巴哩,可谁能看出他后来就出息了!不瞒你说,在上学时我还当过几天班长的,我因不喜欢语文课老师,语文就没学好,才混到这个模样。”西夏说:“当农民也有当农民的好处,你现在不是镇上的人物吗?”蔡老黑说:“我是瞎人!”西夏说:“瞎人?”蔡老黑说:“我是盼着打仗哩,但现在却没个战争,如果我不是农民,有大权大势,说不定就策划颠覆非洲的什么国家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子路就能娶了菊娃,还又能娶了你西夏,他是有艳福的人哩,和平年代里,我是个粗人,我要是……不说了。”西夏说:“怎不说了?”蔡老黑说:“怎么说呢?我给你说我爹吧,我爹在旧社会,富是没富起来,人却也是个地头蛇吧,那一年省城下来一个女学生路过镇子,雷刚他爹来对我爹说了,我爹能五黄六月空气热得能起火的中午抄小路藏在石畔沟的毛柳树丛后,看着那女学生过来了,就扑过去把人家拖到坡根的崖凹下……回来对雷刚他爹说:嫩得能弹出水哩,但是个白虎星!白虎星你知道吧?”西夏说:“嗯。”蔡老黑说:“我爹就是遇到白虎星后倒的霉,不出三个月,路上又过逃兵,他又去抢人家一个毡帽子,被逃兵开枪把头打炸了。你明白了吗?”西夏说:“蔡老黑,我来帮你,你倒操了黑心了?!”蔡老黑笑道“我爹要是不爱那个女学生,他也懒得出那份力呢!”西夏说:“流氓逻辑!你小心子路揍你哩!”蔡老黑哈哈笑开来:“我不如我爹,我是有贼力气却没那个贼胆,你看我真成了瞎人了?!西夏,我是个农民,当然不能和子路比,但你知道我这阵儿最盼啥的?”西夏说:“啥?”蔡老黑说:“我最盼来场地震,八级大地震!要是地震了,子路或许自己先跑了,或许要先救他娘和石头,我蔡老黑第一个就去救你!”西夏心里热乎乎的,嘴上却说:“怕第一个救的不是我吧?就是来救我也是想让我给你联系城里租赁人呣!”蔡老黑哈哈哈地大笑,他的光头背在了脊背上,嘴张得拳大,牙上烟垢很重。他说:“痛快,痛快!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西夏,我听过一次广播,里边说,男人是琴,女人是琴手,好女人能弹出音乐,劣女人了就只弹噪音,我蔡老黑一辈子就是没个好女人!”西夏说:“我在这里,你别和你老婆当了我的面吵架!”蔡老黑说:“不说了。你今日不要走,我给咱炒几个菜去,好好招待一下你哩!”西夏顺门就走,说:“我才不吃你的饭哩,我得回去弹弹我家琴呀!”厨房里胖婆娘撵出来要留客,西夏却已经走到了巷口。

以西夏的意思,她得回城一趟,联系联系来租赁葡萄园的单位,省博物馆的劳司为了给全馆职工办福利,数年前曾在关中北山承包过四十亩苹果园,使许多单位都眼红着,她相信省博物馆的劳司对这里的葡萄园会有兴趣,而且还可以联系与博物馆关系熟的一些部门,如省文联、电视台、美术家协会等等。但子路坚决反对她回省城,一是三婶已经找过他,商议着为南驴伯修墓,南驴伯没了儿女,本家侄子有这么个义务,如果修墓,西夏是不宜离开的。二是一旦修好了墓,要回省城就一块儿回,用不着为蔡老黑的事去一次省城又回来,没完没了地在高老庄待下去。西夏拗不过子路,她同意在家为南驴伯修墓,但她就算是最后离开高老庄,必须得去过白云湫。她说:“这关系到我的研究!”西夏就在一个下午书写了四封信,分别寄给了省城她所熟悉的单位和朋友。这些信充满了激情,详尽描述着这里山水风色如何美丽,空气如何清新,而且有神奇的白云湫,白云湫里有瀑布,有湖,湖水是湛蓝的,湖面的水雾一早一晚却是红的,红得像燃烧的火,湖边的树都苍老低矮,形若盆景,树上有一种鸟,人称神鸟,平日里不能见的,但湖面上一旦有落叶,鸟就把落叶衔走,如果在夜晚,你能听到各种的兽叫和鸟叫,连蚯蚓、蚂蚁、七星瓢、金龟子、毛拉子等等的昆虫也在叫,更奇妙的它有音乐从山崖上传出,是金声竹声丝声土声之合音如是天韵。白云湫还有崖画,全部是性崇拜的崖画,那生殖器的长度比腿还长,是任何地方的崖画都没有出现过的。木乃伊是大沙漠地区才可能发生的事,但阴冷潮湿的山林里却有木乃伊是稀罕吧?还有极容易看到宋元明清的石碑,有元代的画像砖,有通灵的奇人……哦,竟然还出现过从外星而来的飞碟,而且不是一次两次!现在,城市里的一切食物都是经过了化肥、催生素、农药和防腐剂而生产与保存的,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污染,泉水绝对是矿泉水,生喝不闹肚子,新翻的土地散发一股清香,身上任何地方撞伤,都可以在土地上抓一把土按在伤口上,既止血又止痛,传统的风俗里,坐月子的妇女并不用卫生巾卫生纸的,从西流河这里的河流是流向西而不是流向东!淘些细沙,晒干铺在炕上,再铺一层土布,产妇下身的血水就被吸干,既干净又方便。到处是中药材,见过杜仲树吗,若是腰疼,靠在树上蹭蹭,腰就不疼了,还有小孩子尿床,只要在床下放些木瓜就立即见效。萝卜是从地里一拔出来搓搓泥就可以吃的,吃梨吃苹果完全没必要削皮。葡萄园是多么令人神思飞扬啊,那么大的一片坡塬,一架一架葡萄如咕涌而起的海的绿浪,天也绿了,地也绿了,人一进去就变成绿手绿脚绿脸膛儿,它出产着世界上最好品种的葡萄,有核的,无核的,有小若珍珠的,有大如马奶的,吃过手指上的糖汁就黏腻腻的,产量更是高得吓人!可惜的是,这里的农民想往着城市人的生活又没有城市人的经济观念和管理才能,地处偏僻,人才缺乏,虽然种植了大面积的葡萄却寻不到销售的出路,丰富的资源白白浪费,上帝赐给他们了金饭碗,他们却端着金饭碗讨饭!如果你们有开拓的勇气,有远大的目光,想为单位创造福利,或者说为单位以后的经营寻找增长点,不妨考虑来租赁这儿的葡萄园,只需极少数人来经管,长期雇佣这里的廉价劳力,一次投资,十年八年地收益,仅葡萄一项就定获大利,而且还可以开发经营别的项目,如种蘑菇,植草莓,栽猕猴桃,种药材,如果可能,进一步深化发展,以这里作为生产基地,办葡萄一类的食品罐头,饮料,还可以建度假村,开辟旅游专线,而这里已经有一位精明的省城人开办了一家地板厂,效益是非常非常地好……西夏将写好的信念给子路听,子路说:“你这是写联系信呢还是在写抒情散文?这是你一生写得最好的第二篇文章了!”西夏说:“第二篇?”子路说:“第一篇是写给我的情书,读得我神魂颠倒,你又要迷惑他人了!”西夏说:“我写给你的那信难道不是投了真情吗,难道这封信中说的不是实话吗?”子路说:“你怎么没写上这里的高老庄是和西游记中猪八戒的老家是一个名字,和水浒中的阳谷县一样有着矮人,有着争权夺利的镇政府,有着凶神恶煞的派出所,有着土匪一样的蔡老黑,有着被骂为妓女的苏红,有躺在街上的醉汉,有吵不完的架,有臭气熏天的尿窑子,有苍蝇乱飞的饭店,有可怜兮兮的子路,有蛇有蚊有老鼠有跳蚤,还有,已经来到门口的疯子迷胡叔。……”门口就是站着了疯子迷胡叔。

西夏立即吐了一下舌头,喊叫:“娘,娘!”娘在磨棚里套了驴磨麦子,麦子里掺了绿豆,因为子路爱吃杂面。娘见迷胡叔进来,拍了一下驴背,蒙着眼睛的毛驴噔噔噔地拽着磨子转,娘说:“你不在太阳坡看护林子,整天瞎跑啥哩?”迷胡叔说:“顺善那狗日的……”子路就笑了:“你整天和顺善过不去,他又偷了你的粮食了?你有多少粮食,他老是偷不完?!”迷胡叔说:“他狗日让白云寨的人在家住哩,白云寨是什么人,和咱高老庄是一个槽里能合得来的两个驴头吗?他竟租房让来贩木头的人住!”子路说:“他看不上那小钱的,他不是要办绳厂吗?”迷胡叔说:“办他娘的去!我听说了,那个白脸厂长说了话,谁办谁办去,反正厂里不收绳,厂长还是要让菊娃专营绳哩!”子路再不说话。娘说:“你管得人家租房不租房?!今日镇街叫牛娃子的儿子结婚,你没去吃席?我磨了面,还得去他南驴伯家的……”子路也就站起来,说要和阴阳先生踏坟地去呀。迷胡叔并没有因为被嫌弃而立即走开,笑眯眯地看着毛驴,说:“这是借水生家的毛驴吧,生这毛驴的时候是顺善他丈人咽气的时候,这毛驴是他丈人托生的,给你家拉磨,是来还账的。”顺善的丈人是四年前患肺癌死的,他们家在旧社会是财主,子路的爹做过人家的短工。这一段历史西夏不知道,但子路知道。子路已经换上旧衣站在院门槛上了,西夏却说:“哎,迷胡叔,我老是忘了问你一件事哩,说是你去过白云湫?”迷胡叔说:“去过,年轻的时候我采药哩,白云崖上有千年的灵芝,可也有疙瘩雷电,它撵着你跑哩,我钻进一垒石缝里,那雷电就这么大的火疙瘩,咚地砸在这边,咚地砸在那边……”子路说:“西夏,你去不去南驴伯的家?”西夏说:“我问问白云湫的事。”子路说:“你脑子也出毛病啦?”从门里出去。迷胡还在说:“山上雷电常劈死人哩。你要在世上作了孽,雷电下来就把你劈成火柴头了。镇东头的银当,他娘在的时候,他不孝顺,让她娘吃稻皮子炒面,吃得屙不下,憋死了,他去挖药,雷电烧得只有三尺长,缩得像个娃一样。太壶寺那个和尚的咒印是雷击枣木刻的,那枣木是谁给他找的,就是我找的。”西夏说:“你能行!”迷胡叔说:“能行!”

娘见西夏和疯子爷说得热乎,也就不赶了疯子,一边吆喝了毛驴碎步跑动一边也丢过来一句打趣:“和尚的雷击枣木印是你寻的料,和尚咋也不给你治治病哩?”迷胡叔说:“我有什么病?”眼睁得铜铃大。娘赶紧说:“没病,没病,是村里人都疯了。”西夏就对娘说:“他只要不说顺善,我看真是没什么病。”迷胡叔说:“我见不得顺善,一见他黑血就翻哩。他是蛇变的,鬼得很!我想起来了,我和他爹小时候去石堰下捉过蛇,是让猫把尿尿在一个手巾上,然后把手巾放在蛇洞口,蛇闻见猫尿就爬出来在手巾上排精哩。有了蛇精的手巾你拿着往女人面前晃一晃,女人就迷昏了,乖乖地跟着你走了。”娘说:“一辈子没学过好!”迷胡叔说:“这都是顺善他爹干的,他拐引过三个妇女,他造孽哩,他不生个顺善才是怪事呢!”西夏觉得老人说话蛮有意思,倒更有兴趣和他聊聊,进厨房倒了一杯茶,迷胡叔说:“有没有浆水,我心里焦得很!”娘说:“瓮里有。”他自个儿进去,舀了半葫芦瓢咕嘟咕嘟喝了。西夏说:“白云崖在白云湫的前边还是后边,离得远不远?”迷胡叔说:“崖下边就是白云寺,进沟走呀走就走到白云湫,那一年从山上采药回来,我是歇在拐子口的一个山洞里的,我知道白云湫里有野人,我能哩,带了竹筒在手上,他来抓我,我就手从竹筒里抽出来跑走呀!可那个晚上我在火堆里烧土豆,烧吃了一个,又烧吃了一个,口渴得很,拿了斧头去洞外的水潭里喝水,水边就跳着一个野人,也在喝水哩,他叽里呱啦给我说话,我听不懂,吓得就往洞里跑,他扑过来,我急了,拿起斧子就劈,我咋那么厉害的,一斧子就劈在他头上,把他的头劈下来了!”西夏说:“你杀了人啦?”迷胡叔说:“那不是人,是野人。”西夏说:“还真有野人?”迷胡叔说:“是野人!不是野人我劈下他的头了他还能跑?”西夏有些害怕起来,看着娘,娘说:“他又说疯话了!”迷胡叔说:“我说谎天打雷击!第二天一早,我往回走的时候,还去看了看杀野人的地方,地上还掉着野人的头。野人的头是两半,是个壳儿,野人的头原来是一层一层的,我砍了他一层,所以他又跑了,我倒真吓得坐在地上,以后再不敢去了,如果那天野人丢了一层头再向我扑,我肯定是没命了,你也就再见不到你叔了!”西夏说:“野人头是一层一层的?”娘说:“野人再野还是人,哪有一层一层的头,除非是垢圿壳壳。”西夏突然叫道:“娘,你或许是对的,他砍的恐怕就是垢圿壳!”迷胡叔说:“胡说!我砍的是野人头,不是垢圿壳!”西夏说:“你再说是头,派出所来抓你啦!”迷胡叔却说:“我才不怕派出所,谁来抓我,我还用斧子砍,咔嚓,我就把头砍下来了!”娘说:“你瞧瞧,疯劲又来了!”

三人在磨棚里说话,一直在堂屋里画画的石头叫嚷他肚子饥了,娘看看日影从屋檐上跌下来,已到了台阶根,就说:“西夏,去挑担水去,和他说话,说得把饭时都过了。”进堂屋抱了石头出来,让他坐在磨盘上拨磨眼,又把一根柳棍棍拿上赶驴,自个儿到厨房和面去。石头一抱出来,迷胡叔就不言语了,似乎变得老实温和,还帮着把石头那一双没知觉的脚放好,然后就走了。西夏觉得奇怪,说:“你不说了?”迷胡叔说:“我得去牛娃子家吃宴席呀!”娘看着他出去,喜欢地说:“今日怎么啦,不让人赶竟自己走了!”西夏说:“他怕石头,石头一来他就蔫下来了!”心里却想:他怎么就怕石头?!

吃罢了饭,天就黑下来,又磨了一阵儿磨子,卸驴送还给水生,西夏原本要去南驴伯家的,却又操心着要把写好的信尽快交给蔡老黑,踏了月光往镇街去。蔡老黑在家正喝红豆米汤,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而迷胡叔却又在厦房里被一伙妇女孩子逗着取乐。西夏进去,蔡老黑也不吃饭了,将书写的信看了一遍,说:“西夏,事情真要成了,我给你提成的。”西夏说:“我不要提成,但我也不掏邮费我落的地点都是你这儿,他们要是回信了,我若还在高老庄你来找我,我若回城了,我会再去直接找他们的。”蔡老黑说:“好,事情成了,我真说不准儿会和城里人办个什么加工厂的,到时候就没他地板厂的戏了!”西夏说:“你弄你的事,和地板厂较什么劲,如果都发展了,高老庄就不是现在的高老庄了。”蔡老黑说:“你是城里人,你不了解农村。刚才疯子迷胡来说顺善把房租给白云寨贩木料的人住了,连顺善见钱也忘了义,你说说,在这地方,他人碗里的饭不稀,你碗里的饭怎么能稠?!”西夏说:“都是些乌眼鸡!”到厦房去热闹了。

厦屋乱哄哄坐满了人,迷胡叔盘脚搭手坐在炕沿上,大伙取笑他的手粗,说当年他给生产队割牛草,别人用镰他用手拔,草连根带泥分量重,又取笑他曾在镇街上卖凉粉卖得快,是他手大,一把下去抓得多,再取笑他在太阳坡看护林子,来偷砍树的挨不了他的一巴掌,连路过林子边的人也要扬着手吓唬,但他打男的不打女的,把一个进林子去尿的讨饭女人骗到家里给他做了三天媳妇。迷胡叔叫道:“胡说哩,胡说哩,那寡妇是睡在厨房里的,她夜里把门关得紧紧的。”人说:“你怎么知道人家把门关得紧,你半夜三更去推门了?人家要是关不紧你就要去糟蹋人家了?!”西夏看见在炕角缩着一个女人,脸色枯黄,双目红肿,老黑的婆娘正叽叽咕咕给她说什么,偶一抬头瞧见门口的西夏,招手让进去,西夏摆摆手,她却跳下炕出来说:“你来了!你吃了没有,红豆米汤香哩!”西夏不吃,在问:“那是谁,别人都笑哩,她哭哩?”胖婆娘就把西夏拉到隔壁厨房里,说:“我才要问问你的,你是城里人,你给出出主意。”

原来眼睛红肿的人是学校教员来顺的女人,以前从老家来探亲,和蔡老黑的婆娘认识,认成个干姊妹,前日又来探亲了,却就撞着了。庆升的媳妇和庆升结婚八年了,一直没有生成孩子,第一胎是个怪胎,丢到尿桶里淹了,第二胎却流产了,第三胎又是怪胎,庆升和媳妇就商量着要借种的,庆升的意思是借一个外地人,事毕给他些钱就是了,可媳妇却看中了来顺,和来顺做成了事,果然就怀上了孕。但来顺并不知道这些,有了一次,又谋算第二次,竟三天两头往庆升家跑,庆升也火了,打了媳妇一顿,就让媳妇再捎信儿让来顺一个晚上去她家。这晚上便是唱对台戏的晚上,庆升的媳妇坐在屋里的炕上,忽听得炕底下一声骨碌碌响,是来顺在屋后的炕烟囱里丢进一个小石头了,起身去开了门,来顺急不可耐,先脱了裤子,再脱了衫子,庆升出现在炕前,举了刀子要捅来顺。来顺趴在地上磕头作揖,让饶了他,庆升说要饶可以,拿五千元来,拿不出五千元不砍一只脚也得绑了去派出所。来顺当场写了五千元的欠条,事后凑了三千元送去,但还剩的两千元硬是凑不齐,回来只好对老婆说了,夫妻俩大闹了一场要离婚,来顺的媳妇就住到了蔡老黑家里了。

西夏简直像听天方夜谭,不大相信这是真的,胖婆娘说:“我哄你干啥?你说庆升两口子要脸不要脸,借了种了,不说给来顺钱,倒还借着这事发财哩!”西夏说:“你怎么说得清他们是通奸还是借种?”胖婆娘说:“他们生一胎是怪胎,生一胎是怪胎,不是借种是做啥?来顺是外地人,又有文化,有工作,长得也人高马大,她不是借种怎不通奸高老庄的男人?!我给我那命苦的干妹子说,告他庆升,告他了,五千元一个不少地还能回来!”西夏说:“如果真是这样,庆升就不该了。可这事却搅和不得,告开了,你那干妹夫在学校就待不成了,就是向他借种,他也不能老去庆升家,是谁谁也不行的。这可不是因为庆升是我们本家子人我这么说的。”胖婆娘说:“……”西夏又说:“这事可不能张扬的。”胖婆娘说:“我说出去,让别人捂住嘴用屁眼笑呀?!我就只给你说了,你也不得告诉你们那边人哩。”西夏说:“这个我知道。”胖婆娘要西夏回厦房去能不能给她干妹子说说宽心话,西夏拒绝了,胖婆娘就装了一小布袋红豆一定要她带回家去,煮了吃。

西夏回来,子路已经回来睡下了,摇醒来,子路说:“你在城里,每日都去商场要点货的,回来没几天倒黑漆半夜串门了!哪儿去了?”西夏说:“我是二流子懒婆娘嘛!”脱衣上床,就把蔡老黑婆娘说借种的事又说了一遍,叮咛此事不要给本家人提说,闲话到这儿就止了。子路说:“我说哩,怎么前日我见到庆升,人瘦了一圈?!”西夏说:“你们这儿尽出怪事!你明日去和庆升私下谈谈,钱给人家退了,让那个教员不再来骚扰就是。要么闹开来,真是丑恶,以后就是生下孩子,孩子也不好活人。”子路说:“这话我怎么去说,让娘去说着妥些。这庆升……也真可怜。”西夏说:“他可怜,你也可怜哩,我看我也得借种了。”子路伸手拧了西夏的嘴,说:“你也要借种?把你想死去,我这种好着哩!”西夏差点儿说出石头还不是个瘫子?立即觉得不好,当下就骑上身来,说:“那让我试试?软得蔫萝卜条似的!”两人就摸摩了许久,终于把事情干到高潮,西夏没让子路排在体内。子路说:“看样子在高老庄是怀不上了。”两人无声躺下,已经是过了长长的时间了,子路却悄悄起来,穿衣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又怕偶尔地咳嗽惊动了西夏和娘,就轻轻抽开院门关子,一个人出去到了扁枝柏下坐着吸烟。吸过了两支烟,巷道里扑沓扑沓走过一个人来,到跟前了,是牛坤。牛坤也惊了一下,说:“子路你半夜了还坐在这里?”子路慌心慌口,说:“啊……这儿凉,……凉一凉再睡。”他知道天黑,牛坤是看不见他的脸红,但他还是把脸转了半个。牛坤说:“我知道了,子路,……这没啥的,我也是被你嫂子整得在外边转哩。”子路没说话,他在前天听到过牛坤的老婆对竹青说过“牛坤不行了”的话,却不清楚牛坤现在这么说是指他老婆要求太多呢还是他也出现了软而不起,起而不坚,坚而不多?心里突然间倒生出一个念头:回来怎么就不行了,是水土发生变化的缘故吗?如果水土所致,那么,再过十年,二十年,高老庄的人最大的困境倒不是温饱,而是生育了。

给南驴伯踏墓地的是铁笼镇的阴阳师,先在高家的老坟地看了,说你们这个家族是不是一辈人兴旺,另一辈人又不兴旺?子路奇怪,说,你怎知道的?!阴阳师指着老坟后的山梁,山梁上有一道流水冲刷出的石槽,石槽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呈糖葫芦状,阴阳师就建议不要再在老坟地打墓,重新选址。但重新选址选到哪儿?阴阳师和子路跑了一天,查看了方圆的风水,选中了一块,这块地却不属于蝎子尾村,当然可以通过村与村对换,手续是十分的麻烦,而且看中的那块地的主人听说是子路要给伯父拱墓,心里就叽咕一定是这块地风水好,死活也不肯换,要留给自己的爹娘。子路只好让阴阳师在他们村的地盘上重新找穴,勉强寻着一块,阴阳师就在夜里将一根打通了关节的竹筒埋在土里,露出竹筒口,第二天未明去查看,竹筒里竟蓄满了水,说:“这就好了,以后你们族里的老人去世了,坟地都可以在这里。”子路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奥妙,问了几句,阴阳师讲的是一大套迎呀、拜呀、送呀、朝呀的山形和面对的什么是台什么是案,子路也听不大懂。付了一笔钱送走了阴阳师,就请工匠掘坑拱墓,子路负责招呼工匠和帮活的小工。烟茶是他自己买的,先是每晌在那里放一条烟,但不到半天就完了,后来每次他给大家各散一根,只将三包放在那里,工匠们私下倒埋怨子路啬皮,亏了下苦人。子路偶尔听见也装着没听见。

这一日,子路因去砖瓦窑结算拉去的砖款,西夏在坟地招呼工匠,墓坑挖下八尺深,开始砌墓左侧墙,一个泥水匠坐在坑沿上吸烟,不小心将一把直角木尺掉下去折为三截,当下心里不高兴,认作这坟地风水太硬,就问这墓穴是谁看的?西夏说:“铁笼镇的阴阳先生王瘸子。”泥水匠说:“是子路陪着人家吧。阴阳先生水平再高,也是随主人的意思行事的,子路一定是怕花钱换地,才到这个地方的?”西夏说:“这冤枉子路了,他是作侄儿的,总想给南驴伯寻个好穴的,一半钱还是他出的。”泥水匠说:“子路这般大方?!你们这个家族没有大方的,大方的只有庆升,开口要五千元!”几个人就嘻嘻哈哈起来。西夏听了,吃了一惊:这些人怎么也知道了借种的事?就一头雾水,不敢多语。工匠们见西夏不说话了,就问西夏有了孩子了没有?西夏说没有,他们说,那怎么不快生出个大个子来呢,要等着菊娃也生一个城市的白脸娃娃吗?西夏就反感了这帮人,盼着子路或晨堂、庆来他们来,但偏是本家的一个人影也没到。工匠们说了一会儿,各自干起活来,嘴仍是不让闲着,说天说地,说联合国大会,说公鸡踏蛋,又说起蝎子南夹村一个女人也是被苏红介绍到省城去的,回来也是在镇街开了一个洗头洗脚店,那做公公的就对儿子说:你媳妇回来了,你让她检查检查有没有性病,她是不能有病的,她有病了,我就有病,我有病,你娘就有病了,你娘有病了,全村人都要有病的。尽说些脏兮兮的话,一边说还一边偷看西夏的反应,西夏就借口解手,转到坡根的弯后,那里竟又是一片墓地,每个墓堆前都竖着一块碑。急急赶过去看了,墓碑都是民国以后刻的,又都刻得十分简单,差不多只是“之墓”的字样,西夏倒遗憾高老庄没了写碑文的人,也没了特别讲究树碑的风气。寻一块土塄蹲下撒尿,她看见了一股山风在那棵柿子树下旋转而起,树叶、草屑和尘土变成了一个立柱,那么悠悠地飘移过来又飘移过去,一只野兔就惊慌失措地奔跑,突然间却不见了。西夏站起来紧裤带,心想不远处必定有一个什么草窝,野兔是藏在那里的,蹑手蹑脚过去,草是有一片乱草,野兔却没有,而躺在那里的是两块石碑,一块断为两截,一块还算完整,上面竟刻有:

公讳式彬,字文展,高老庄布衣。公兄弟五人,俱慷慨敢为,公性刚方,有胆略。嘉庆初,有匪骚扰,公以一乡人无尺寸柄,请谕修庄寨围墙设卡,地方赖之以安。时匪煽惑,乡愚被诱,事发株连蔓抄,公恻然力为保结,众皆获免。虽公摒挡一切,公四弟修职郎省齐与有力焉。其他懿行惜未尽记忆,即此已足铭金石而荣子孙矣。故志之。公生于乾隆乙亥年五月初三戌时。妣生于乾隆庚辰年四月廿六子时,殁于道光壬辰正月廿九卯时。咸丰九年岁次己未小阳月吉日立。

再看那断碑,竟是一位叫庆生的人给祖母刻的碑,写得倒还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