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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黑下来,雨已经是很小了,一家人做了清汤面片吃了,菊娃仍是没个踪影,娘有些生气,诉说菊娃不上台面,一整天了人不回来也没有个话回来。诉说毕了,却说:“到底不是一家人了,咱也不能让人家怎样人家就应怎样。”叹一口气,抱了石头去睡。西夏说:“子路,你瞧瞧娘,她嘴那么说,心里倒牵挂了石头他娘。我是没有这个福的。”子路说:“我和你现在是夫妻,娘能不知道这个轻重主次?她们在一块生活的时间长了……”西夏点了点头,兀自笑了一下,说:“我好像在吃醋了呢。子路,石头他娘若说是白天忙,走不开身,可晚上也得回来吧,没回来是不是还真有了什么事,我总觉得慌慌的,你看看去吧?”子路说:“你这不是在考验我吧?”西夏说:“你讲究是教授哩,咋和晨堂他们一个样,又虚伪又狡猾!你是不是早想去了,就等着我说这句话?”子路就同意了,说:“那我去看看。咳,旧社会有钱人家一妻三妾四鬟的,真不知人家是怎么过的?”西夏就骂道:“把你逞能的,谁是老婆谁是妾?!”子路撒脚向外就跑。

天黑路滑,但毕竟子路是从小走过的路,走过了镇街西头,那里一家店里灯火通明,许多人坐在里边喝酒,太壶寺里的一个和尚也在里边,一个妇女抱了小儿请和尚给小儿起名字,旁边有人就说:“也叫个春海!”那妇女说:“你才叫春海哩!”众人嘎嘎大笑。和尚也笑了,说:“不要胡说了,小心让包宁听见了又来寻我的事,当初起春海这个名,我可没有那个意思,白白让包宁打了我一顿。”一人说:“你不知道他老婆的事,却能起那么个名,你是神人哩!他包宁打人哩,他还有脸打人哩?他应该拔一根毛吊死去!”另一人说:“此一时彼一时,包宁现在阔了,是地板厂员工灶上的采买哩,整天撵着赶集哩!”一人就说:“他跑得不沾家,那别人就更有空了啊!”店里又是一片哄笑。雷刚出来小便,见子路立在门外灯影处,就拉了让进去喝酒,子路忙摆手不要他声张,悄声说:“你们喝吧,我还有个事的。”雷刚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子路就支吾道:“我去镇政府,给吴镇长说个话的。”雷刚说:“那把镇长一块叫来喝么,你们教授的镇长的也该与民同乐么!”子路挣脱了就走,雷刚还在说:“我那儿有几条驴鞭哩,几时做了,我来请你去我家喝酒去!”子路急急往西去,已经能看到远处的地板厂的大门口有着灯光,也看到了地板厂外的路边菊娃开设的杂货店铺了,脑子里却想着刚才众人取笑的包宁。包宁是南蝎子夹村的,人竖不长横长,站起和坐下是一般高,那老婆却是个骚娘儿,生了个孩子让和尚起名儿,和尚起了个名儿叫春海,高老庄就风传这名字起得好,春字是三人同日,海字是每人一点,那骚娘儿正好和高老庄三个男人有染。子路这么想着,黑暗里笑了一声,险些却滑了个屁股蹲儿,一脚高一脚低好不容易赶到了杂货店铺,店铺的门却是关着。心想,晚上店铺是不开门的?又觉得开店铺哪有这么早就关门的,一定是菊娃有了别的事不在店铺里,可是,即就菊娃不在店铺里,店铺里还雇着一个小姑娘呀!要离开时,心又不甘,就绕到店铺后去看看。店铺后是一片庄稼地,地虚得踩下去就带两脚泥,子路便发现屋后有一个小窗,红通通地亮着灯,正要呐喊菊娃,却听得屋里有了说话声。一个说:“小艾呢,她几时回来?”一个说:“她娘感冒了,正好今晚停电,我让她就不要来了。你走吧,黑灯搭火的,别人还以为咱们怎么啦?”一个说:“怎么啦?咱又不是没怎么过!?菊娃,我真的让你伤透心了,见了我倒像外人一样!昨日我在三治饭店门口叫你,你怎不进去,说有事哩,你有什么事?”菊娃在说:“蔡老黑,我做什么事都要给你说吗?”蔡老黑是久不吭声,菊娃却说:“王厂长让我去结草绳钱的。”蔡老黑说:“我知道又是王厂长!他真的是对你有意思?”菊娃说:“我给你说过了,别人对我有意思那是别人的事,我不可能现在和谁有意思,我心里老想着子路,心里想着子路去和别人谈恋爱,那不是害我自己也害别人吗?”蔡老黑说:“你真傻,子路把新媳妇都领回来了,你还心里想子路?!你们做女人的真贱,想别人,别人不想你,想你的你却不去理!”菊娃说:“我是贱。”子路万万没有想到蔡老黑会在屋里,他知道蔡老黑一直在穷追不舍着菊娃,也知道菊娃在摆脱着蔡老黑,但他子路想不到的是蔡老黑是狗牙上的热萝卜,烫着你又甩不掉!可是,蔡老黑的话也是对的呀,自己是领回来了西夏,自己是没有了资格再干预菊娃的一切了……子路现在站在那里,他不愿在这个时候喊出声,也不愿突然出现,他想赶快离开,却又怕弄出响动。就踮了脚,悄没声地往窗里看了一下,那小窗装着玻璃,虽有窗帘,可窗帘并未合严,他看见菊娃是坐在一张小床头上,蔡老黑就坐在菊娃的对面,身旁的一个电饭锅里,咕咕嘟嘟煮着什么饭菜。蔡老黑是站起来了,一挑门帘走到前边的店铺里。子路也收了脚,准备着往庄稼地深处走,担心蔡老黑出来了或许也到店铺后边来而碰上尴尬。但屋里一阵脚步响,菊娃在说:“你又要喝酒啦?你要喝去喝啤酒么,喝白酒又在我这儿耍酒疯呀?!”一阵咕嘟咕嘟灌酒声,蔡老黑在说:“菊娃,菊娃。”接着有椅子哐啷地划动,似乎有什么碗盏从桌上掉了下去,菊娃低而紧张地说:“不要么,不要么,我给你说过了,我不和你谈恋爱了就再也不能这样了……”蔡老黑说:“……哪儿有这么好的机会……”又一阵呼哧呼哧声,菊娃说:“我拿你真没办法……你不急么……”子路心咚咚地跳起来,往里又看了一眼,只见蔡老黑已经把衣服脱了个精光,菊娃开始解鞋带,解不及,蔡老黑蹴下就把鞋抹脱开,一口倒将菊娃的脚指头噙在了口里,菊娃说:“脚脏死了!”推了一下,蔡老黑说:“我喜欢嘛,我喜欢就不觉得脏!”又动手松裤带,拽裤子,菊娃半推半就,但她只脱下了一条裤腿,蔡老黑就跪下去将那条腿举起,狗一样舔开来。菊娃使劲在推那颗光头,推不动,扯两只招风耳,蔡老黑站起来狼一样把菊娃压倒了。子路一阵头晕,腿软得溜坐了下去,坐在稀泥里了,仍有声音钻到耳朵里来,他听到蔡老黑在懊丧地说:“今日怎么啦,平日一想你它硬得铁棍一样,到时候却不行啦?!你来逗逗,你……”菊娃说:“我不……不行就算啦。”蔡老黑说:“我不信不行,男人太爱一个女人了,往往就不得起来……”茫然的意识里,子路觉得自己是该离开这个地方了,但他的腿软得站不起来,就那么手脚并用地爬着,爬过了墙角,一到店铺门前,站起来疯了一般地往家里跑。跑着跑着,就站住了,满心身地发烫,他觉得自己遭到了最残酷的打击,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他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想返身再到店铺去,他要当场捉奸,用石头砸那蔡老黑,也要扇菊娃的耳光。但返身回走了几步,又无声地哭起来:他有什么脸面去捉奸呢,自己离了婚,离了婚就意味着把菊娃推给了别的男人,自己早早与西夏做了夫妻,难道还要菊娃永远为自己守身吗?

子路脚高步低地走回了家,娘和石头已经睡下了,西夏在脸盆里泡了内衣在搓洗,见子路一身泥巴,脸色难看,倒吓了一跳,问道:“怎么啦,你跌跤啦?”子路顺口说:“店铺锁了门,我没寻到人,回来在土场上跌了一下。”西夏忙把那脏衣服给脱下来,才去箱里要找他的新内衣内裤,子路却一下子把西夏抱起来按在炕沿上往下剥裤子,裤子剥下脚面了,上衣小袄一时却解不开,使劲一扯,嘣的一声,一枚扣子就脱了线,竟如弹球一般反弹到墙上,又落在地上,打旋儿。西夏说:“你疯了!你疯了?!”子路也不说话。他想起了高老庄的正月十五耍社火,迷胡叔是丑旦角,和已经死去的劳斗伯组成一对鬼汉妖婆,一边唱一边舞扇子一边将用猪尿泡做的奶头挤着向观众洒奶汁,猪尿泡里灌了水。而他却是负责抛龙的,龙是一根长椽,在后边做了栓子卡在木盘上,他就用力将木龙忽地抛到左边,又忽地抛到右边,抛,抛,忽左忽右地抛!西夏还未清过神来,子路已经哗地射了,人瘫下去,黏腻腻地在她的屁股上流下了一摊。西夏愤怒地说:“这也叫做爱?!你这是牲畜交配哩呣?!”子路却面条一样爬上炕去,闭上眼睛睡了。

西夏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她猜想不来子路今晚为什么会是这样?在省城里,她和子路那么久的夫妻生活,子路不是这样的,他总是道貌岸然,喜欢穿西服,结领带,头梳得光光的,皮鞋也擦得锃亮,但同时又文质彬彬,见人礼貌地点头,含笑地问候,说不紧不慢的普通话,除了他的相貌,简直比城市人还城市化,即使在性生活中,他热情刚强又百般温柔,他们讲究着过程美,每次要清洗下身,要说甜蜜话和相互抚摸,双方要一齐享受到性的欢乐。怎么一回到高老庄,子路的许多许多方面就都变了呢?西夏无法解释,唯一的结论是水土缘故,子路在省城熏陶了那么多年,结婚了自己又影响他,改造他,但回来几天就全失效了。由此又联想到中国历史上许多外来民族统治了中国的汉人,而最后外来的民族全都被汉化了,她倒担心自己回到高老庄也会发生变化吗,或许已经变化了,就吃惊自己今晚竟能容忍了子路这般不洗不酝酿感情的性交!她去了厨房又烧了热水,重新洗涤自己,下身有些疼痛,而且已经肿了,恨恨地坐在了炕上,直听着子路的磨牙声,说胡话,鼾声不大却扑扑地嘬了口吹气,这些也是她以前从未发觉过的呀!她痴痴地坐在那里,直到窗纸灰白,低头再看了看子路,猛地发觉睡在自己身边的是一头猪!西夏啊的一声,身子几乎腾空而起,跳坐在了炕的那头,把灯拉开,子路还是子路,只是满脸汗油,嘴张着,嘴角流着口水。这惊叫声惊醒了子路,子路睁了一下眼,又闭上,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没有睡,怎么没睡?”西夏却没有完全摇醒他,她不知道摇醒他了该说些什么,也就拉灭了灯溜进被窝,同时闻到了子路身上的一种不好闻的体味。

这体味自此没有消退,两人一睡进被窝她总是闻得着,也怀疑了自己也一定有了这样的体味,便每日开始用香水喷洒衣服,村里人开始悄悄议论西夏的肉是香的,传说白云湫很早很早的时候是住着一个人家,三女儿浑身放香,后来被胡人掳去做了妃子,那就是很有名的香妃。香妃离开了白云湫,白云湫有了妖气,现在西夏也是肉香,又反复地提说要去白云湫,这是预示了高老庄将有什么祥瑞呢还是有一场灾难?这些话谁也不敢说给子路和子路的娘,西夏当然更不知道,她知道的是已经有三次厦房檐下的蜂箱里飞出的蜜蜂常落在她的头发上,她一拍,蜜蜂死了,头上也蜇出了三个包。

雨淋病似的又下了一天,总算放晴了,西夏的脚伤并没有彻底愈合,却已经不时地往外走动,她把放在屋角长了绿毛白毛的几双鞋子晾在院子,说再不晴,她心上也快要长出霉毛了。子路却抱住头只是睡觉,再未去别人家喝酒和打麻将,西夏让他陪她到牛川沟看看去,他仍是说困。她就自个儿去村里几户本家走动,但凡去哪一家,男人们都在睡觉,女人们或纳鞋底或纺线合麻绳子,西夏与她们说不上几句话,她们就开始嫉恨着东家的日子过得好,耻笑着西家的日子苦焦,甚至告诉了菊娃与蔡老黑好过,又与地板厂长好,是是非非,是非一堆。西夏就不敢与她们交心底,应酬几句,只是满村里去寻起石碑,竟也在栓子门前见到一块明弘治十八年的高老庄近代盛衰述略,在村口土场见到做了打胡基闸的半块明成化十三年的儒学碑记,还有一块搭在水渠上的是清道光八年所刻烈女墓碣。分别抄录了回来,子路还在睡着,叫喊起来,还张嘴流眼泪,坐在门槛上发迷瞪。吃过午饭,西夏无事,又翻开笔记本为烈女墓碣文加注标点符号,默念一遍:

烈女高氏,高老庄农民高启彦之女,不知书,然娴礼节,寡言笑,足不逾闺阃,事尊嫜婉娩而听。嘉庆二年,适三省教匪猬起,大帅分兵蹙之,窜入南山林穴间。西流河岸为川陵孔道,多深篁丛樾,贼皆据为城社,不可爬梳。时有一股贼来高老庄摽掠,邻里不知所为,偕走匿。而女亦避于稷甲岭岩洞中,后有黠贼数人,披牢得之。悦其女姿首,胁之行。女曰:“死即死耳,何从贼为。”贼欲污之,褫其中衣,先缝纫牢固不可破。贼尚欲污之,佯以刀环其颈曰:“不从将杀汝。”女骂曰:“狂徒,吾头可断而身不可辱。”贼怒,连斫数刀,女诟愈厉,委之去。时有邻里数人匿林中,见其状皆为之咋指股战,洞贼去稍远,即而视之,则僵然一血殷人也。索其家人舁之归,气尚绵缀,忽瞋目语家人曰:“吾自有正气,贼不能辱我也。”言毕而卒其家。然女卒后三十一年,太仓徐元润摄县篆,廉其事异之,既为之请旌于朝而复铭其墓曰:“一女子能抗贼,其气凛然而白刃不能屈。呜呼!成仁成义,士犹难之而乃得之弱女子之奇节。”

西夏念过,唏嘘不已,忽又想起家谱所记年月南蛮人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奸,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就要问问子路:知道不知道高老庄出过一个烈女,也出过一个被沉河的女子?子路却在和石头说话:“过几天跟爹住到省城去,你爱画画,我给你请画家辅导。”石头说:“不么。”子路说:“咋不?不爱你爹?”石头又拿指头在地上捏蚂蚁,爬过来的蚂蚁都捏死了,他摇了摇头。子路说:“那为啥不去?”石头说:“我娘在这里哩!”子路就不说了,呆呆地看着儿子在那里玩。一直到天黑,子路都是待在那里看着儿子,再不说话,脸拉得老长。西夏说:“咋啦?”子路说:“咋啦?!”西夏说:“嘴噘得那么长,能拴头驴了!”娘用簸箕簸豆子,扑腾,扑腾,烂豆瓣、豆皮就簸下去,三只鸡过来啄,啄进口里了,又吐出来,鸡是不吃豆子的。娘说:“你蔫蔫的,头又疼?”子路说:“好着的。”娘说:“雨下得人心烦烦的,现在放晴了,你到哪儿转转去么。”子路说:“往哪儿去,人家都忙忙的。”西夏说:“咱俩去牛川沟看洪水去!”子路说:“那有啥看的,晨堂说前年起洪淹死过人,去年起洪也淹死了人,今年还没完成指标哩,你去?”娘就呸呸吐唾沫,说:“臭嘴!”西夏并没恼,还在说:“前天石头他娘没回来,你去再叫叫她吧。”子路看了看西夏,西夏一脸的真诚,他也就平平静静说:“算了,她要回来就回来了,越叫越显得生分……或许是忙吧。”突然说,“西夏,再晴上两天,我看咱得回省城了。”西夏说:“多待也行,少待也行,你看吧。”子路就让西夏把一堆脏衣服洗洗,早早收拾好行李。娘把豆子簸完了,装进一个大瓦罐里,听见他们的话,就说:“都不能走,三天两后晌还没待热就走呀,走不得!”忽听见院门口有人说:“谁要走呀?!”子路忙往堂屋卧室里去,悄声对西夏说:“谁要问我,就说我去镇街了。”

院门里走进来的是蔡老黑,穿一件红恤衫,头脸光光的,立在那里说:“谁要走呀?才要请神的,神却走呀?!”娘把豆罐放好在板柜盖上,站在堂屋台阶上一边用头上的手帕甩打身上的豆皮尘土,一边说:“老黑,几天也不见过来?你也来把子路领着去你的葡萄园看看嘛!”蔡老黑说:“这不就来啰!子路在家当农民的时候,成半夜地跟着我去偷人家的桃呀杏呀的,鼻涕涎水的,赶也赶不走。现在当了教授了,不来请倒不肯上我家的门!有架子了么,有架子也好,猪没个架子也长不大嘛!”娘说:“子路是浪个虚名儿,他哪有你实惠!”蔡老黑说:“我算个啥?先头几年,咱凭胆大办了葡萄园,现在要挣大钱了你得巴结好有权人,蔡老黑就没那个本事喽!”蔡老黑把泥脚在捶布石上蹭,越蹭越脏,就用树根儿刮鞋上泥,说:“你们这巷道稀泥要把人埋了哩,子路是教授的,也不拿些钱给村里铺铺路!”娘说:“瞧你说的!你给你们村铺路了?王厂长和苏红发了多大的财,铺一寸路来?倒是厂里的车把路轧得坑是坑,梁是梁!”蔡老黑笑了笑说:“这倒是的,地板厂只图掠夺高老庄的资源哩,却不给高老庄办一件福利事!人家给领导装修房子呀,咱给领导送葡萄去领导还嫌酸牙哩!”娘说:“你老黑刀子嘴!现在还记恨马宏山?!”西夏说:“谁是马宏山,高老庄还有姓马的?”娘说:“就是前一任的镇长,他接纳了王文龙来办地板厂的,蔡老黑领人到镇政府反对过,说是马镇长拿了王文龙的回扣,给马镇长在县城的家和他丈人的家装修了房子,马镇长指着老黑也生气了,说:蔡老黑,你也是送给我葡萄的,葡萄把我两颗槽牙酸倒了嘛!马镇长是硬吃硬压的人,后来死了,吴镇长才来的。”蔡老黑说:“马宏山那狗的不是个东西,那阵凶得很!你怕不知道哩,去年春上他害肺病要死了,我偏去看他,他一见我就说:老黑,我知道你要来的,你是来看我笑话了?我是整了你,我不对哩!我原本就是去刺激刺激他的,他这一说,我倒觉得他可怜了,他一死,我还给他买了个大花圈。”娘说:“你蔡老黑有钱么。”蔡老黑说:“我有屁钱哩,婶也这么戏弄我,让我在省城人面前丢脸!”西夏说:“你是葡萄园主,能丢什么脸?”蔡老黑说:“你说得也好,今日我就得请你帮我这个葡萄园主哩!子路呢?”西夏说:“他到镇街去了。什么事,我能给你做什么事?”蔡老黑说:“你是省城人,知道得多,见识又广,人更长得洋气,明日县上领导和酒厂厂长陪同法国人要来考察葡萄园的,我想请了你也过去。”西夏说:“嚯,你行呀,连法国人都来考察你的园子了?让我去当公关小姐?”蔡老黑说:“你就装扮成葡萄园的人,是技术员怎么样?”西夏说:“我对葡萄丁点知识都没有,你才让我去丢人呀!”蔡老黑咧了嘴想了想,说:“也可以是我的秘书,搞接待。当然具体活儿不让你动手。”西夏就笑起来:“我倒也想去看看热闹的!但得有言在先,你不能介绍我。”蔡老黑说:“这就说定啦,明日一早我让人来接你过去!今日是不是让我先请请你,四婶,咱一块去镇街,我请一桌客,你想吃啥我点啥!”西夏说:“我可不吃请,葡萄熟了你给我送些葡萄,我不怕酸倒牙的!”三人说说笑笑了一通,蔡老黑并没进堂屋去坐,倒从怀里掏了一包牛奶糖扔给了石头,就告辞了。已经走到巷里,回头对西夏说:“我请客可是真心真意的,不肯去,那等明日考察了,我一定要请的!瞧这稀泥糊糊,怎么下脚嘛,如果法国人和酒厂合作了,我蔡老黑掏钱铺这巷路,铺水泥的!”

蔡老黑一走,西夏就到卧室来,喜欢的说:“你都听着了,我明日得去给蔡老黑装门面了!”子路说:“不去,他弄虚作假,帮他什么?!”西夏没想到子路会有这么大的火,就说道:“子路,我可看出来了,从那天晚上喝酒我就看出你烦蔡老黑的,是不是嫌他和菊娃好过就恨他?”子路一扭头,说:“恨他?我还嫌他不够档次!他倒说了一句真话,前几年凭着大胆办葡萄园发了点财,他就烧得不知怎么活人呀!他现在是不行了,像他这样的人还能再红火那才是怪事哩!”西夏咧了嘴说:“咦,咦,他成地痞流氓黑社会了?!他和菊娃好过,他肯定知道高老庄人背后议论他,也肯定知道你心里不畅快,可他倒敢来祭奠,来请我帮他,凭这一点,你倒没他这份勇气,反正你恨他还是不恨他那是你的事,我明日倒想去凑凑热闹哩!”子路恼得没言传,独自出门去,先在村里溜达了一圈,觉得还是闷得慌,就往镇街找雷刚吃酒去。

雷刚见子路突然来家,有些受宠若惊,拉进堂屋对坐在桌前的三个人喊叫喝酒喝酒,那三个人就把桌上的笔纸收拾,戏谑雷刚是个势利小人,他们来了半天了不提说喝酒的事,子路一来就嚷道着喝酒了!雷刚被骂得满脸堆笑,说子路是教授么,我尊重知识哩,不光要喝酒,还要炒了驴鞭来吃!子路忙说:“你们商量事哩?”雷刚说:“给领导写封反映民心的信,写了几个小时了写不到一块,把我的茶倒喝了几壶!”一个人就拿了一张纸来,说:“子路来得正好,你给我们顺顺句子。”子路看了那上边的文字,却是反映地板厂在高老庄赚了大钱了,当初建厂时,县上和镇上的领导都在说地板厂会给高老庄带来福利的,可现在高老庄得到了什么呢?厂子占了那么多地,整日机器轰响吵得人夜里睡不着,厂里又那么多人,集上的菜涨价了,鸡蛋涨价了,富的越富了,穷的更穷了。要求地板厂给高老庄修路!修镇街的路,修从镇街到南北蝎子夹村的路,到蝎子尾村的路。养个狗,狗还看家的,如果连个路都不肯修,高老庄要地板厂干啥呀?!子路说:“这是谁的主意?”那人说:“不管是谁的主意,反正明日县上来领导,咱要把这信递到他手里,这就叫拦路喊冤!”子路说:“你们知道明日县领导考察蔡老黑的葡萄园了?他蔡老黑直接反映不就更好吗?”那人说:“我们是以高老庄大多数群众的名义写的信,分量不一样的。”子路明白了这都是蔡老黑安排的,却也不去说破,也不愿指出这种要求的无理性,便放下信纸,说:“写得好着哩,谁执的笔,水平还不错嘛!”其中一个小眼尖嘴的小伙说:“不行,不行。”子路看着他,就说:“你是树亭叔的儿子吧?”小伙说:“是。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子路说:“我从你的嘴上就认出树亭叔了!”大家就都笑了笑,雷刚已经从地窖里取出一根驴鞭,浸泡在一盆淘米水里,又去卧屋抱出一坊黑瓷罐,说是驴鞭酒,他泡了一年了,一直没开封的,今日每人只能喝一碗的。树亭叔的儿子早已去厨房拿了五个白碗,一溜儿摆在桌上,另一人却去浆水瓮里捞了一盒酸菜调好,雷刚就敲开罐上的泥盖,拔了罐口木塞,一股酒香立即弥漫全屋,都说:“好酒,好酒!”凑头去罐口闻的,却见罐口忽悠忽悠冒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高出罐口四指。众人哇地大叫:“好驴!这么大的劲!”忙将那驴鞭压下去,倒了五碗,一个就说:“顺生你年轻,你少喝些,别让你那媳妇来骂我们啊!”顺生说:“你才要少喝哩,我那嫂子常年有病,你别害她!”雷刚却已重新塞好木塞,把酒罐抱回卧屋去了。大家端碗碰了一下喝起来,立时体内发烧,那浆水菜也吃得特别多。一人就说:“咱在这儿喝哩,叫不叫蔡老黑?”雷刚说:“不叫他了,他来了得两碗三碗,如果咱谋算的事能成功,我再给咱泡嘛,给他蔡老黑也泡一罐!”喝罢了驴鞭酒,雷刚就拿了普通白干来喝,自己却去厨房要做一盘驴鞭肉的,人才去厨房却大喊大叫。大家跑去了,见是浸泡在淘米水盆中的那一根干驴鞭竟胀肿开来,足足有胳膊粗,两头担在盆沿上。有这么厉害的驴鞭,子路也是没见过的,雷刚说:“这是北山的叫驴鞭,咱这儿的毛驴,骚是骚,但家伙小哩!”当下切成片儿炒了,你一筷子他一筷子吃起来,每个人都晕晕乎乎头重脚轻,每个人的下身都有了异样的感觉,雷刚首先在骂他的老婆回娘家了,就到厕所去。接着三个人又都去了。子路心里郁闷,就醉得更厉害些,见四人去了厕所,以为他们都去呕吐了,便说:“我也吐吐。”踉踉跄跄而去,那四人却全都靠在厕所墙那儿哩,蹲坑沿儿上肮脏一片,那顺生的一股滋出来,直射在了三米外的椿树上。子路一阵恶心,哇地吐了一堆,人却还是醉倒在地。

这一夜,子路是没有回家,他睡在了雷刚家的土炕上,天明起来,浑身都是虼蚤咬成的红疙瘩。雷刚是早早起来了,在院子里嚯嚯磨刀,今日要杀两头猪的。子路却一定要雷刚陪他回家,雷刚说:“是不是让我给嫂子证明你昨晚在我这里?”子路笑了笑,雷刚就放肆了:“你昨晚应该回去的,你却醉了!”子路却说:“你是屠户,常吃驴鞭的?!”雷刚说:“那我不要我的小命啦?”两人一到子路家,雷刚就解释子路在他家喝醉了,夜里是他没让回来,娘和西夏就骂雷刚,说子路肠胃不好,怎么就能让喝醉?喝醉了不回来了也该来捎个话儿,让一家人整夜操心!雷刚只是赔笑,说:“我把人回回全全送回来了!”抽身就走,子路头还沉重,又上炕去睡了。西夏换了一身衣裳,把子路推醒问好看不好看,子路说:“好着哩。”西夏照照镜,却觉得不好,又换上一身再让子路看,子路说:“好着哩。”西夏还是不放心,再照照镜,重换了一身。然后描眉涂唇膏,再把头发一会儿留了刘海,一会儿又不留刘海,扎了羊尾巴撮儿,又梳成髻儿,问子路哪样好,子路仍是说好着哩。西夏生了气,说:“你就只会说好着哩三个字?”子路说:“臭美!”西夏说:“有老外,我蓬头垢面去?我收拾漂亮了还不是给你壮脸?”子路说:“给蔡老黑壮脸。”西夏说:“不是给蔡老黑壮脸,给中国人壮脸哩!”子路就笑了一下,说:“西夏是天生丽质,随你怎么收拾都能震了人的!”西夏说:“这倒还说了实话,这些衣服都是旧的,我穿着一到高老庄显得怪鲜亮的!”刚收拾毕,蔡老黑就派鹿茂来接西夏了,西夏就说:“那我去呀!”子路睡在炕上撇了一下嘴,没有起来。

在路上,鹿茂很不自然,西夏让他在前边带路,他却走着走着,假装蹲下来勾鞋或停住擤鼻,就又落在西夏的后边,他害怕走在前边了让西夏瞧见他罗圈短腿走路的难看样儿,能走在后边,却可以欣赏到西夏的身条。鹿茂是懂得艺术的人,想象丰富,曾经与苏家镇那个诗人一块在州报上发表过短诗,当苏家镇诗人写给总书记的颂歌刊登在州报上后,鹿茂觉得那颂歌没有写好,对村人说:人家的命好么,一样的石头,有的就可以砌在锅台上,有的却砌在厕所里呀!他现在跟在西夏的后边,看那淡黄色的头发,飘忽如一朵云,高肩圆臀,腰细腿长,就想这女人怎么该胖的地方都胖,该瘦的地方都瘦,一切好像是按设计出的数码长的,步子跨得那么大,闪跌腾挪,身上是装了弹簧?西夏猜出了他的心思,偏等着他上来并排走,鹿茂几乎只有她奶头高,她感觉到她那咕咕涌涌的双乳连同鹿茂的脑袋是一连三个肉球。鹿茂就左右拉开距离,沿着路的高处走,他知道并排走西夏就要把自己比出丑陋,而自己更能衬出西夏的美丽了。经过镇街口,迷胡叔像螃蟹一样横着从前边跑过来,后边是一伙叫喊着要把他抓到派出所的人,他们大声叫喊,但并不使劲追撵,迷胡叔跑几步,回过头看看,骂道:“顺善我你娘!”追撵的人说:“你犯法呀,你家嫂子?!”故意脚在地上踢踏,做出要追撵过来的样子,迷胡叔又赶紧逃跑,最后坐在了远远的地堰上喊:“黑山白云湫,河水往西流,家无三代富,清官不到头。”西夏说:“迷胡叔是真疯还是装疯?”鹿茂说:“他是真作假时假亦真。”西夏吃了一惊,说:“你读过红楼梦?”鹿茂说:“迷胡叔喊的那四句话还是我编出来的。最早是给正月十五闹社火时编的社火序子词儿,他扮的是丑旦,把什么词儿都忘了,就记着这四句。”西夏对鹿茂刮目相看了,说“你去过白云湫?”鹿茂说:“我没去过。”西夏有些失望。鹿茂说:“顺善一定在街上什么店里坐着,头明搭早地倒让他到这里来骂!”果然,那伙闲人后边的一家旅店门口,站着顺善和苏红。

苏红穿得短衫短裙的,光腿上却是一双高腰皮靴,一见西夏,就热火得过来抱住。西夏说:“出什么事了,让迷胡叔骂咧?”苏红说:“省城过来了一个熟人,想做些土特产生意的,顺善让我带着来旅馆见人家,路上偏遇着那疯子。你这往哪儿去?”西夏说:“你穿得好性感哟,专来看你的!”苏红说:“你笑话我!这身行头你觉得怎么样,都是旧衣服,一天天老了,不穿就穿不出来了。我就是怎么打扮,也打扮不出你那稀样儿,瞧你这一身,一到镇街上,镇街都亮堂了!”西夏说:“我这才是旧衣服哩。”苏红说:“你应该穿好衣服,要不,糟蹋身材了。哎,昨日王厂长捎回来了几身时装,几时你去试试。”西夏说:“是吗?王厂长买了时装?”苏红说:“菊娃都挂在她那店里,时装漂亮是漂亮,但都是腰瘦裤腿长,挂也是白挂,谁来买的?高老庄多的是有钱的主儿,可一个个老婆都是胖子,穿不成好衣服,只有在手上、脖子上挂金戴银。你见过雷刚他媳妇吗,金耳环那么大的,去年上过风楼集,被人抢耳环,把耳朵也撕扯了。”西夏说:“在菊娃姐店里卖哩?厂长送她的,就是穿不成也不能卖呀!”苏红说:“你这话里有话了!是送的还是托她卖的那我就说不清。”西夏说:“前几日子路去找菊娃,她不在,她好多天没回去了,你要见到她,让她也回去,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嘛!”苏红说:“呦,西夏这么开明!越是开明,子路才不会那个……人说个子高了头脑简单,西夏才不简单哩!”西夏说:“你是以为我在耍阴谋吗?我可是真心的!”苏红说:“好好好,我一定把话带到。”头顶上就有人说:“苏红,和谁说话哩?”两人举头,旅店的二楼窗子上一颗人的脑袋,满脸胡须,嘴角叼了雪茄。苏红说:“你瞧瞧,深山出俊鸟,我这妹子怎么样?”那人说:“这么漂亮的,也不给我介绍介绍?!”苏红说:“你又要害人呀,这回把你想死去!”西夏不知怎么就讨厌了那大胡子,低了头要走。苏红说:“这是往哪儿去?”西夏大概说了缘由,苏红说:“你帮他干啥,他彻底破产了才好!”西夏猛地想到蔡老黑和苏红是有矛盾的,不该说了真情,就说:“我能帮了什么,只是去玩玩罢了。”苏红还要拉着她不让走,鹿茂说:“苏红,大胡子急得叫你上楼做生意哩,你缠着西夏干啥呀?”苏红脸顿时赤红,说:“你说什么?你重说一遍!”鹿茂扭头就走,西夏也就跟着走了。

到了蔡老黑家。蔡家是两处院子,一处住了爹娘,开了个小诊疗所,一处是蔡老黑和老婆娃娃住着的二层小楼。西夏去的是二层小楼,楼下四间统统是客厅,厅门特别大,仿照的是公家单位会议室的双扇门,人一进去,门就自动合了。四面墙上布置了各种镜框,有风景画,也有各种奖状和与县上领导人的合影。西夏并没有兴趣蔡老黑给她讲那合影中的某某曾是县上镇上的什么书记与主任,倒惊奇门框、窗框,以及一圈仿红木座椅上的布垫都是黄颜色,她说:“都说蔡家富,果然富,这黄颜色是皇室的颜色呣!”蔡老黑穿了一身西服,一双黑色平布板儿鞋,且衬衣不是白色,领带皱皱巴巴,说:“鹿茂,你听着了没有,只有西夏一眼就看出了黄颜色的好,你知道个屁,还指责我哩!”鹿茂说:“西夏你到楼上再看看,看是不是土不土洋不洋的?!”西夏在蔡老黑的带领下从转角梯上到二楼,二楼是卧室,一排转角低柜,低柜上有电视机,录像机,音响,可沙发软床上却是仿古的床罩架,挂着蹬鞋的溜子,抓痒的挠手,打尘的布摔子,鸡毛掸子,还有吊着红缨儿的玻璃镜。西夏看着只是微笑,把目光就停驻在那张床面。床十分宽大,一半高一半低,相差一尺来高。西夏说:“这是什么床,有讲究吗?”蔡老黑说:“我在高处睡,老婆睡在低处。”西夏说:“一个床倒分高低?!”蔡老黑说:“单个儿睡着舒服。”西夏问:“怎不见嫂子呢?”蔡老黑说:“她回娘家去了。”就先下楼。鹿茂小声说:“你没见他老婆吧,人是老实人,嘴却……”他伸出双手比画着上下牙床,往前一伸一伸的。西夏明白他说的是那一种吹火状的嘴,但她却讨厌鹿茂的这种作践,就说:“腿不罗圈吧?”鹿茂笑了一下,又说:“蔡老黑平日是睡在上面的,他想和他老婆那个了,就一翻身滚下来,事情毕了,就又爬上高处去睡,他说他见不得他老婆……”西夏生气了,说:“见不得他娶人家干啥,还和人家生娃?!”鹿茂说:“蔡老黑说,他干那事要拉灭灯,脑子里得想着别一个人……”西夏说:“那他怎么不离婚?”鹿茂说:“他闹离婚闹了七八年了,老婆偏是不离,她说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好过不成,赖也赖到你死!谁都怕蔡老黑哩,可他就是缠不过他老婆,真是一物降一物的!”蔡老黑在楼下喊:“鹿茂鹿茂,你去买些饮料去!”鹿茂说:“我说的这些你可别问他啊!”噔噔噔跑下楼去,西夏就坐在那床沿,想蔡老黑是不是看上菊娃了就对老婆这种态度?从窗子往外看对面谁家的屋顶上有个大烟囱,烟囱沿上站着一只小鸟,有白猫蹑脚往近爬,猛扑上去,鸟飞走了,猫却掉进烟囱里,好久,爬出来了个黑猫。她又想,既然夫妻没有相悦相愉感情那也够要命,做爱完全靠闭了眼睛去想象着与另一个人,这对蔡老黑实在也是残酷呢。一阵脚步响,可能是鹿茂买了饮料回来了,蔡老黑就喊西夏下来喝,又大声说:“鹿茂鹿茂,你去雷刚家借他家那把宜兴茶壶去,还有五个盖碗茶杯!”西夏走下楼,鹿茂对西夏说:“我和他年龄差不多,他倒把我当伙计娃支使哩!”但是转身又去了街上。

西夏在客厅里喝饮料,就指出蔡老黑既然要穿西服,就得把衬衣换一换,布鞋是不能穿的,得穿皮鞋,问还有没有领带?蔡老黑十分听话,忙请教穿什么好,打开柜子把所有衣服拿出来让西夏为他参谋。西夏也乐意为人参谋衣着,最后选中一件棉白布的褂子和裤子,蔡老黑说:“这有些丢份儿吧?”西夏说:“外国人讲究棉布哩,绝对好!”蔡老黑就穿了,等鹿茂借了茶壶茶杯回来,他又问鹿茂这一身怎样,鹿茂说不好,蔡老黑说:“我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鹿茂说:“我生什么气,不生气。”蔡老黑说:“你知道个屁!”鹿茂看着西夏,笑也不是恼也不是,说:“是西夏让你换的?”蔡老黑说:“是西夏让换的。”鹿茂说:“当着西夏换的?”蔡老黑知道钻了套子,就骂道:“你说这话,八成是对西夏有了什么心思了?我告诉你,鹿茂,西夏可不是高老庄土生土长的女人,你别恶心了她!”鹿茂说:“要说谋算,我也真的谋算过当当村长,可我从没想过去当省长!”三个人就都笑了。蔡老黑说:“西夏,你怕没给农民打个交道,我们都是粗人哩。”西夏说:“有趣。”又说了一句:“我爱和有趣的人打交道!”蔡老黑说:“你能看得起我们,这让我就有了自信,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个教授。”西夏说:“我是教授的老婆,更是你的秘书嘛!”蔡老黑说:“鹿茂你看看,咱现在是什么待遇,过会儿那外国人来了,你得把精气神儿拿起,不要畏畏缩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