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几十个老伙计都没回家,带灯和竹子也没有回镇政府大院去,她们在广仁堂里支了大通铺。从此,带灯和竹子身上生了虱子,无论将身上的衣服怎样用滚水烫,用药粉硫黄皂,即便换上新衣裤,几天之后就都会发现有虱子。先还疑惑:这咋回事,是咱身上的味儿变了吗?后来习惯了,也觉得不怎么恶心和发痒。带灯就笑了,说:有虱子总比有病着好。
夜游症
但很快带灯又有了病,这病比老病严重得多。
那是一个夜里,能听到鸡叫过了两遍,竹子突然发觉自己来了那个,却一时没有卫生巾,起来到带灯的房间去要一个。而带灯的房间门开着,没见带灯,以为是去厕所了,就拿了卫生巾回到自己房间睡了。睡了差不多一觉,听到门响,带灯是回来了,心想上厕所这么久,但也没在意,就又睡了。第二天夜里,她们一块洗脚后分头睡的,又是鸡叫两遍,门在响,带灯是出去了,出去了一两个小时才回来,回来又安然睡了。早晨起来后,带灯端了脸盆去水龙头接水,背影看着有些疲,竹子说:你后跑了?带灯说:肚子没毛病呀。竹子说:你瘦得有些厉害。带灯说:头有些晕。竹子说:让陈大夫给你看看。带灯说:吃着他配的丸药呀,咋突然关心你姐啦?竹子说:领导不关心了,上访者不关心了,我能不关心吗?带灯说:这话说低些。竹子偏大声说:我就高声说,谁来用绳子纳了嘴!
又一个晚上,竹子又发现半夜里带灯开了门出去,疑惑了,也起来悄悄尾随她,带灯竟然是穿得整整齐齐,甚至是梳了头,戴了项链,脸上抹了粉,出了镇政府大门来到了镇街上,又从镇街的东头走到西头,然后从西头绕过镇街后一圈再到东关绕过镇街后一圈才返回来,回来又安然睡下。竹子就害怕,听人说过夜游症,难道带灯患了夜游症。但是,竹子不敢把这事告诉给书记镇长和别的职工,也不能当面给带灯说破,说破了担心带灯受不了。竹子就只给陈大夫说,求陈大夫也不能给带灯说,却一定要在再配丸药时,全换上治夜游症的方子。
陈大夫定期配了丸药送来,带灯依然还是夜游,竹子夜夜都尾随着,以防出事。白天里再去找陈大夫,骂陈大夫医术差,必须到县上市上医院去咨询更好的疗法,骂过了就嘤嘤地哭。
樱镇也有了皮虱飞舞
河滩里所有的淘沙都停止了,大工厂工地一时没有了沙料施工,就暂停下来,开始在南河村下边的大工厂生活规划区内拆迁旧屋。这些都是百年老屋,墙用木板夹土槌打而成,或是土坯砌垒,外边涂抹着带稻糠的泥皮。成片的老屋推倒后,尘土腾起。尘土团像蘑菇一样开在空中,久久不散,浓烈的呛味弥漫整个南河村,也从河面飘到镇街上。相当多的人开始咳嗽,咳嗽又都严重,有人差点就闭过气去。直等到尘土团慢慢散去,仍有着白色的粉末在飞,当这白色粉末落在了树上、草上、猪鸡猫狗身上,也落在人的头上肩上,才发现那已不是尘土也不是什么植物花粉,竟都是虱子。虱子干瘪得如同麦麸皮,发白发暗,仔细看了才能看出脑袋上的嘴,和嘴上的一根像针一样的小吸管。这些虱子吸吮了人畜血饱满起来,认出了这是樱镇的老虱子,不同于大矿区那边过来的黑虱子,也不同于大矿区过来的黑虱子和当地白虱交配后的不黑不白的虱子。
牙所曹九九的老爹九十多了,身上也有了一只白虱子,就嗬嗬地笑,突然才发觉很久以来,原来心里仍还有着一种怀念老虱子的感觉。
带灯与疯子
天开始凉了,人都穿得厚起来,镇政府的白毛狗白再不白,长毛下生出了一层灰绒。竹子晚上要尾随带灯,心里毕竟害怕,就把狗带上,她给狗说:千万不出声!狗似乎听得懂,果然不乱跑,也不咬。
下过了一场小雨,连续的几个晚上没有月亮,看着地上白亮处以为是路面,踏上去就踩了泥和水。真正的路面是黑的,竹子就在黑处走。竹子还担心带灯会不会就踩到泥水,没有,她每一步都走在黑处,而且时不时弯下腰了,把干路面上的砖头挪去,甚至一疙瘩牛粪猪屎也都踢开。但是,就在七拐子巷口,带灯和那个疯子相遇。
竹子不担心是夜里有兽,狼呀野猪呀甚或黄鼠狼子和狐狸,只会出没在接官、鹁鸽砚、石门那些高山村寨,它们不会来到镇街的。担心的是镇街上有人喝酒和打麻将而出来,突然碰上了带灯,不是他们被带灯的夜游惊吓就是他们要惊吓了带灯。再担心的就是遇上疯子,疯子是白日黑夜地在镇街上乱窜,遇上了会有什么举动呢,会说什么话呢?
竹子紧张地看见带灯和疯子相遇了,她使劲地用腿夹紧狗,准备着一旦有了什么意外她就要冲过去了。但她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一幕。
疯子是从七拐子巷里过来的,与其说是过来的,不如说是飘来的,他像片树叶,无声地贴在巷子的东墙上,再无声地贴到巷子的西墙上,贴来贴去,每次都斜一个三角,就又贴在了巷口的电线杆上,看着带灯。带灯也看见了疯子。他们没有相互看着,没有说话,却嗤嗤地笑,似乎约定好了在这里相见,各自对着对方的准时到来感到满意。后来,疯子突然看见了什么就扑向了街斜对面店铺门口,带灯也跟着扑向了店铺门口,疯子在四处寻找什么,带灯也在寻找什么,甚至有点生气,转身到了另一家店铺门口弯腰瞅下水道,疯子也跟过来。是什么都没有寻找到吧,都垂头丧气地甩着手。再后来,他们就向街的那头跑去,一边跑,一边手还在空中抓一下,或用脚在地上跺,要是穷追不舍什么东西,而一直跑得看不见了。
竹子在琢磨,先前看到疯子的时候,疯子总说他在捉鬼,镇街上是有鬼的,他一直在撵着鬼跑。那么,现在他们还是在捉鬼撵鬼吗?这世上真有鬼吗,人疯了可以看见鬼,人患了夜游症也可以看见鬼吗?竹子蹴下身看狗的眼,常说动物是能看到一切的,她说:你看到什么了吗?狗的眼光在夜里是蓝的,但狗眼里并没有一丝的惊恐。
竹子领着狗也从街上跑过去,跑得很快,又尽量不发出声响,可就是没有追上带灯和疯子。转了四条巷子,又绕到了北镇街后面和南镇街前,似乎有人在爬树,那么高的树都爬上去,到了跟前却什么都没有。又似乎看见了那排房屋上有人一前一后地跳过,再定睛看时,又都不见了。竹子不相信带灯能爬高上低,也不相信带灯身手能那么敏捷,但患了夜游症一切可能都会发生吗?!
竹子和狗到底没见到带灯,夜越来越黑了,她知道天快要亮了,即便带灯没踪没影,天一亮她就该清醒了,所以自己也往镇政府大院来。没想到的是刚刚从镇街拐进到镇政府的巷口,巷子里却走着带灯,她放慢了脚步,等着带灯进了大门。竹子最后回到房间,带灯已经安然睡下了,咝咝地发着鼾声,竹子就一直静静坐下,坐得全身都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