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周前,我收到了一封信,信很短,上面只有两句话: 湖边的银杏叶又黄了,可朔北的风还没有等来。 信里一同寄来的还有一片已开始泛黄的银杏叶,除此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仍能记得,当我读完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好站在二楼的窗子前看着窗外,一列老式的蒸汽式火车吐着白烟从远处开了过来。汽笛声在快穿过人行道之前响得格外的欢快,如同喝了威士忌的萨克斯在演奏。 我疑心这是谁跟我开的玩笑,因为谁会写只有两句话的信呢?显然现在已经过了战争年代,密语似的表达已经成为了过去,倘若这是暗语,那么它究竟代表着什么呢?由于仅仅只有两句话,这让我无从下手,但这绝对不是寄错的信,因为信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夏城。我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一个小镇里还会有谁与我同名,毕竟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烂大街的名字。 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我,没错,可是关于寄件人的信息却是一无所有,所以我只有又将信里那短短的两句话读了一遍。在我读第三遍的时候,信上的字句就像是扫描仪一样开始检索着我的大脑,它们肯定怀疑我的大脑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还要读三遍呢! 大脑里的记忆开始像购物清单一样密密麻麻的被打印出来,记忆从我四岁时开始,因为我最初的记忆最早也只能追溯到四岁的时候,至于四岁以前如何,我想只有问我母亲了。 四岁的时候,我因为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支铅笔而兴奋不已,从此迷恋上了写字,准确来说的话应该是乱涂乱画。房间里的墙壁成为了我最喜欢下笔的地方,那里的涂鸦记载了我七岁之前的所有想法,因为到我七岁的时候,我又有了新的玩具。 七岁生日的那天,父亲送了我一辆自行车,这让我高兴的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睡着觉,倘不是受到了父亲的责骂的话,我想晚上睡觉时我依旧会抱着它,哪怕它的睡姿不是那么让人感觉舒适。在我拥有那辆自行车之后的那个暑假里,我骑着它转遍了镇上的所有大街小巷,以至于我认识了所有巷子里的狗。但有的巷子转过一遍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了,因为不是所有的狗看见人了都会摇尾巴,有的会长街相送,有的甚至还会用牙齿来表达问候,而这带来的结果就是狗主人花了几百块钱,而我的胳膊上多了几个针眼。如果这是代价的话,我也认了,然而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我因此被禁止骑车三个月,这比让狗“亲近”还要难受。 十岁的记忆是什么呢?我仿佛是一直在哭。 十一岁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那时我刚刚六年级。就在下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自以为经受了人生的第一次失恋,因为我们就要分别了,为此我伤心了好一阵子。但在郁闷了一个暑假过后,我又释怀了,因为我们又在同一所中学相遇了,后来我才了解到我们那里只有那么一所初中。而让我稍微感觉到有些愧疚的是,一个星期后,我便忘记了她的名字,只因在那时我知道了原来外面有更好看的女孩。多少年后我再往回看时,我才发现,原来吸引我去外面大世界的原因不过是想看见更好看的女孩罢了。 在我第十四岁的时候,我开始萌发了一个想法:我要当诗人。我要当诗人的这个念头不是一闪而过,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源于一首诗,那便是汪国真的《热爱生命》。我至今还能记得这首诗: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当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诗是可以这样写的,更可以引发人的共鸣,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应该是一个诗人。当晚,我写出了人生的第一首励志诗,尽管后来认为它一点也不励志。 当我到了十六岁的时候,没有任何悬疑一般,我上了一所再普通不过的高中。也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强,这便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哪怕我们此后很久没见,关系也是如此。那一年,是我高中最轻松的一年,我始终忘却不了和强一起在阳光下的操场上肆无忌惮地浪费着独属于我们青春的岁月。 十七岁的时候,强走了,离开了这个学校,我则独自品尝了一整年的孤独,那是我最失落的日子。 十八岁,我又开始笑了起来。在那一年里,有人送了我一本《汪国真诗集》,送我书的是一个女孩,名字叫宣。也就是从那本书里我才知道,原来《热爱生命》那首诗还有我不知道的第二节: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随书一同夹着的是一片金色的银杏叶,宣告诉我,她不喜欢花,喜欢叶子,而最喜欢的便是金色的银杏叶。 记忆到此突然颤抖了起来,那列老式的蒸汽式火车早已经开了过去,就连车尾也看不见,但它驶过的痕迹却依旧存在。长长的车厢像是穿过了我人生的四分之一,每一节车厢都装着我的过去,当它到达目的地时就会被打开,卸货,清仓。 我开始整理我二十岁前的记忆,尽管它已被整理了一遍,可这时我知道我要重新思考点什么了。 与此同时,我还在看那列老式的蒸汽式火车,哪怕它已经开过,可我仍在幻想着它能立马在前面调个头然后开回来,就沿着去时的轨道。可我知道它是回不来了,起码在这一个钟头之内它是不可能回来了,就算回来也不再是那一列了,因为记忆只能在脑海回忆,而不能重来再来。 我的记忆没有往后检索了,它停留在了十八岁,也停留在了那片金色的银杏叶上。 对于这封来信,我足足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因为我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记忆里的宣,还有湖边等待着朔北的风的银杏叶。 我想着回一封,可是在下了好几次笔以后,我还是决心放弃了,决心亲自去一趟,因为桌子上除了一张又一张废弃的草稿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也是该去看看了,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镜子里的我呈现出了一种成年男人的沧桑,经历了风霜,经历了岁月的磨洗,不过这一切都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究竟是忘了,还是没有忘掉,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没有弄清楚最应该弄清楚的东西,但是我还是决心去一趟,因为湖边的银杏叶又黄了。 下午五点十分,我坐上了去那个地方的火车。即使现在已经都乘动车了,但我还是喜欢坐绿皮火车,因为在这样的火车里曾经承载过着一个男孩的青春,而我所能做的只是缅怀过去,让它不会被时间遗忘在这条铁路线上。 一如三年前一样,我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然后侧着脸看着窗外。窗外的树木从我的视线里嗖嗖地掠过,我看着它的离去就跟它看着我的离去一样,都只是忽然间而已。忽然间的错过让人来不及欣赏,记忆在铁轨里行驶着,记录着每一寸每一尺的过往忧伤。 我坐在三人座靠窗的位置,背着列车前进的方向而坐。对面正对着我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应是才上大学,说是年轻人,也不过和我一般大,因为我也才二十一岁。在这个年轻人的旁边坐着一对中年的夫妻,女人坐在三个人的中间,怀里熟睡着一个一岁左右大的小孩,男人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正处于叛逆期的小女孩,为什么我这么说呢,因为她旁边坐的就是她的母亲,从女孩对于母亲的态度和两人之间的对话里我察觉出来了那种年纪里独有的不满。我没有任何的皱眉,因为我也曾如此,而那只是一个必经的阶段。 这样的画面在这样的列车上再熟悉不过了,如同电影里的常用桥段,每到关键之处都是这般,而我已经习惯了。倘若生活是没有暂停键的电影的话,那么电影就是可以暂停播放的生活。不得不说,我在生活中学到了很多电影里没有的艺术手法,换言之,生活比电影更浪漫,因为它没有剪辑。 然而,在环视了周围一圈之后,我没有任何有趣的发现,就像是一只羊换了一片草地之后发现这里还是一片草地一样单调与无聊,显然能引起它们骚动的除了异性的羊之外,就是成群的狼了。 数不清的树木和我擦窗而过之后,我看见了连绵起伏的山峰和橘黄色的太阳。深秋里的黄昏隔着车窗远远地在山头荡漾,不知何时就会沉寂在山的另一侧。 我带着穿越时空的目光在车窗外凝望,凝望到一个看不见的角落,然后目光在那里停留。我看见了金色的银杏叶悠悠地飘落,随风一般在空中飘舞着,跳着随意的舞姿,最后以一个优美的姿态落下。有的飘落在湖里,仿佛是与湖面接吻一般,最后慢慢浸入湖的怀抱;有的飘落在路上,好似是要拥抱大地一般,轻轻悄悄地接近;有的则飘落在行人的肩头,困了,在那里睡着。 金黄色的银杏叶犹如漫天的蝴蝶在空中舞动着翅膀,凉爽的秋风在银杏树的枝头染了一头金黄。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鞋底踩着秋天的印记沙沙作响。与此同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这条路上静静地徜徉。 我还没来得及细望,忽然间,叶落满了我的世界,也落满了我的目光。 金黄色是秋天的幻想,同样,也是我的向往。深秋的黄昏开始沉寂在山的另一侧,带着落落的感伤,且又不忘给我明日的希望。 我的眼前依旧是坐着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稚嫩的脸透露出一种单纯的模样。他双手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按出一个个字母,然后打出他想表达的话语,但是在最后一刻,他的指尖停留在了屏幕边缘,然后一直按住了删除键,再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望了一眼窗外,黑色,还夹杂着微弱的光。当他转回头的时候,我看见两道亮光从他眼眶里涌了出来,没有任何迟缓,就这样流下,从脸颊一直流到脖颈,慢慢,越来越多的眼泪开始在下巴处断了线,滴落在手机屏幕上。 此刻,我想起了三年前的某一个夜晚,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同样也有一个男孩哭成这般,只不过他的眼泪打湿的是信。我不记得那晚的时间是否漫长,也不记得那晚气温是否寒冷,我只记得那晚惨淡的月光,月光惨淡的如同一张死人的脸,让隔着车窗的眼泪也格外的叫人害怕。 在列车上我回忆着过往的种种,火车奔弛似的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他们就像是用于取暖的炉火,虽然火焰早已经熄灭,可只要想起那时的场景,我就会感觉到那团火仍在我的面前燃烧着。 回忆的画面在脑海里快速地展开,和火车一样在铁路线上快速地驰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