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陷入沉默,须臾,咬着牙道:“我下辈子报答你。”
“下辈子?你下辈子是不是人都还未定,你要是个野兽毒蛇,来报答我,不是反而折我的寿?”那一年段青林十七岁,一身蓝衣银甲,轩昂挺括,眉毛一挑,意气风发。
既有塞北男儿的不羁,又有世家子弟的倜傥。
只轻飘飘一句,就让怀璧哑口无言。
怀璧一直哑到了晚上。就在段青林以为她已绝了从军的心思时,她背着收好的包袱在他书房前一跪:“我若死在漠北人手里,就不投胎,做个孤魂野鬼,陪在将军身边。将军日后打仗时,我给你指路。”
正在房中写着折子的段青林不知是为她的坚持不懈所感,还是被她别出心裁的“化成鬼陪着他”的报仇方式震到,笔悬在空中半晌,既未落下去,又未开口。
怀璧知道他在屋中,见里面没有应声,挺得笔直的脖颈忽然一动,“砰砰砰”往面前的青石板上磕了三个响头,力如劈柴,不一会儿,额心便渗出一片血红。磕毕,不等里面应答,提起包袱,转身就走。
却在这时,身后霍然一阵风动,户枢吱呀作响,因开阖动作大,门扇摆了一个来回才停下来。
曳地长袍扫过青石板面,快速拾级而下,伴着一个咬牙的冷声:“回来!”
段青林拿无人认领的尸体重新为她造了一个身份。巧的是,那尸体也姓顾,叫顾小六。第二天她便成了被人沙包一样摔来打去的“北九七三一二”。
“还要杀漠北人?”段青林长身立于案边,五指张开,轻轻支在案上。他的手指边是一只铜盆,铜盆中散发出羊汤的浓香。
这几日在段青林府上伙食不错,每餐到点就食,牛羊肉俱全,还有南方运来的蔬果,让她北上一路饱经风霜的胃似忽然自冰窖被搬入了暖房。
今日却是打到刚刚才歇,午食就被人使坏打翻了,好容易捱到晚食,又被段青林不知有意无意挑着这个点叫到了帐中,只怕也得泡汤。
一碗饭饿死英雄汉,怀璧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望着段青林案上往外扑扑冒着热气的铜盆,小人之心不费吹灰之力被唤醒,怀疑段青林是故意在那汤边打转,好摧毁她的意志。
她吞了吞口水,咬住牙,恨恨应了一个字:“杀。”
饿极了时一碗热腾腾的羊汤,可以击倒她的尊严、击毁她的善良,但击不垮她对漠北人刺心刻骨的恨。
面前的少女微微仰着脸,本就瘦削的面颊看不到一点余肉,下巴连着脖颈亦绷的只剩下了皮,青筋微绽。却不见半分干瘦之人的惨态,反似饿了一冬的小兽,双目灼灼,四爪满蓄力量,仿佛随时能够奔射出去,逮住猎物。
竟瘦出了几分凌厉。
此时她似拿泥土重新塑了身,浑身上下已看不出一点女孩的样子。满头满面的土灰,土灰中还挂着血迹。
全身上下都透着对自己不留情面和残酷。对自己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对漠北人。
她身量比一般女孩高不少,因为瘦,越显得她高挑挺拔,纵是如此狼狈站在面前,段青林依然从她身上看到了野草般有一丝缝隙就拼劲全力肆意生长的勃勃生机。
段青林发现从她在自己书房前磕完头欲决绝离开时起,他已然没有办法仅把她当成个孩子。
一天的训练下来,本就没个孩子样的她仿佛又褪了一层青涩的皮。段青林望着她倔强模样,总算明白自己不可能扭得过她,转身往帐角的木盆中注入了点热水,拿干手巾往里面一浸,绞干,丢给她:“擦擦,来吃饭。”
铜盆中羊汤正好,一旁还有不限量的米饭。
怀璧第一天从军,纵然被打了个半死,捧着暖乎乎的肚子回到自己营中,依然觉得这日子真好。
段大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