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法不认得苏洛,也从来没有见过苏洛。 但行不法一走进酒楼,一眼便认出了苏洛。 一个人若是全身散发着奇特的锋芒,充满了无法言语的劲力,就算是在茫茫人海中也必定脱颖而现。 只要这种人站在那里,就绝不会再有别人的锋芒。 行不法的这双眼睛,不但可以识别世间最值钱的珍宝,同样也可以识别世间最奇特的人。 即使行不法并没有看不见苏洛面容。 伙计已上酒。 □□酒。 南海山九月早开的雏菊,留以清山泉水间,暮色时分方可采摘,半香之内加以清酒泡制五十日方可饮用。 此酒,酒色纯黄,香气怡人。 据说南海山上的仙鹤道人悟剑道,无意间得制此酒。 行不法找苏洛,当然不是真的要喝酒。 酒就摆在桌子上。 苏洛与行不法却好像没有看到,仿佛眼前根本没有酒,他们的心思显然不在桌子上的酒。 但酒香飘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里,流露出羡慕之意。 行不法忽然道:“你想走?” 苏洛已起身,他顿了顿。 他也只是顿了顿。 行不法立刻接着道:“如果我说,你走不掉了呢!” “走不掉!” 这话的意识就是:你无论如何也走不掉。 苏洛当然能听出这话中杀伐之意。 他坐下,他只有坐下。 他从不逃避,也无法逃避。 他透过斗笠,凝视着行不法。 直到现在,他才仔细瞧着行不法的模样,过了很久才道:“你叫行不法?” 行不法道:“我喜欢这名字。” 苏洛道:“这名字的确不错。” 行不法道:“你也喜欢这名字?” 苏洛道:“不喜欢。” 行不法道:“为什么呢?” 苏洛道:“这是你的名字,我不喜欢你,也就不喜欢这名字。” 行不法面无表情的看着苏洛,过了许久,缓缓的说道:“你说话很不规矩。” 苏洛道:“你这种人也懂的规矩?” 行不法道:“规矩是人定的,人可以不遵守规矩,却不可不懂规矩。” 苏洛道:“嗯,有那么点道理。” 行不法目光忽然锋锐,缓缓的道:“你不该来这里的,这便是规矩!” 苏洛没有再搭话,他低下头,慢慢地倒着酒。 这样的美酒,换作是谁也不会错过。 酒已喝下,苏洛道:“这酒不错,你应该尝尝的。” 行不法点了点头,也倒酒,喝下。 又过了很久,行不法突然道:“我很好奇。” 苏洛道:“好奇什么?” 行不法道:“你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很少有人能做到如此平心静气,你就不好奇谁要杀你吗?就算你问我,我也不会怪你的,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更何况这事与你有关。” 苏洛淡淡的道:“不想。” 行不法道:“为什么!” 苏洛道:“谁会和一个死人计较呢。” 行不法道:“什么死人?” 苏洛道:“你啊。” 两个人说话的语气都很平静,就好像是两位久违故人在把酒谈心。 但当苏洛说出“你”字的时候,几乎是同一时间,苏洛的刀已然出鞘。 寒光闪现,苏洛突然动手。 刀锋斜削,直劈行不法天灵盖。 行不法瞳孔立刻收缩,他坐在凳子上,双脚点地,人和凳子一起向后滑了出去,水鱼般的滑了出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苏洛的刀立刻将桌子劈成两半。 与此同时,行不法手中酒杯也顺势飞了出去,暗器般的飞向苏洛面门。 苏洛身体轻轻一侧,杯子擦面而过,身子一正,刀锋立刻又刺了出去…… 行不法自是不会坐在凳子上,等着他来刺。 所以,行不法身子窜起,身形一转,就转到凳子后,顺手抄起凳子丢了出去。 凳子当然没有刀子硬。 凳子飞过来的时候,几道精光一闪桌子立刻变成了七八块断木。 这时,行不法身形一跃,就窜到了房梁上。 他双手双脚负于梁上,倒挂在上面,就像一只壁虎贴在墙上。 行不法居高临下,忽然面露狞笑,笑着道:“你这厮真是太坏了,这么好的酒你怎可忍心打破它?” 苏洛仰面,合着嘴,冷冷的瞧着他。 这酒楼的房梁与地面足有五丈,行不法竟能一跃而上,如此身法者世间又能几人呢? 苏洛心中暗自赞许,面上却冷如冰霜。 行不法倒挂着,瞧着苏洛,忽然又打趣道:“我可说明,这酒是你打破的,我可不结账。” 苏洛道:“你很不错,要比猴子厉害些。” 行不法道:“有时候,做猴子比做人好。” 苏洛淡淡一笑道:“你下来,我们接着喝酒。” 行不法也笑,他笑容如春风,他道:“这借口一点也不好,连猴子都听的出是骗人的。” 苏洛道:“你本是来杀我的,却躲在上面……” 行不法突然打断道:“要不,你上来?” 苏洛皱了皱眉。 他当然上不去。 如果世上还有人可以一跃五丈之高,那这人一定就是行不法,没有别人。 也绝没有别人。 苏洛冷冷的看着行不法,他已决心离开这是非之地,不再与这猴子般的人纠缠下去,他转过身,向酒楼外走着…… 就在这时,酒楼外闯进八个穿着劲装疾服,腰配短刀,头戴官帽的力士。 这八个力士定是城中差役。 苏洛皱了皱眉,脚步立刻停下,他静静的观察。 一力士突然大喝道:“杀人者偿命,把李老头带上来,指认凶手!” 他说完这话,李老头便从八力士中间走了出来,力士却忽然一把抓住李老头衣襟喝道:“唯唯诺诺的,走个路也这般慢,快告诉我谁是凶手!” 酒楼里的客人早已惊散,除了伙计,苏洛,还有房梁上的行不法,就没有别人。 李老头走到酒楼中央,就看到了房梁上,倒挂着的行不法,他当然也认得行不法,同样也知道他是如何将老乞丐杀死的! 这一切都是李老头亲眼所见。 李老头忽然指着房梁上的行不法,失声道:“是他,就是他……” 闻言,八名力士差役立刻拔出佩刀,厉声喝道:“杀人者偿命,我等要拿你归案,速速下来受缚。” 行不法没有动,他只是静静看着,就好像这事与他本无关系,忽然间淡淡一笑,道:“你们要抓我?” 差役道:“废话。” 行不法摸了摸鼻子,又看向苏洛,叹气道:“你们可不可以明天再来?因为我今天还有事要做。”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无论是谁看到这样认真的表情,都不会认为他是在说笑。 可这话音刚落,八个差役却立即轰然大笑。 苏洛也笑。 在外人听来,这的确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如果世上还有人认为这并不是笑话,那就只有一人。 他自己,行不法。 他的确没有说笑,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他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怎么想就怎么做,而且一定要做。 过了很久,行不法又道:“你们还是要拿我?” 差役道:“你以为躲在上面,我们就拿你没法子了吗?” 只见八名差役身子突然后窜,每个人都从身后取出一条纯铁锁链,系上短刀,锁链另一头则系在腰上,一差役厉声道:“你可认得渔网阵!” 行不法瞳孔似已收缩,他自是知道渔网阵的。 此阵,沧海仙云子所创,阵法灵活多变,共有八门,八甲,每一门中有一甲,每一甲中有一门,可谓门中有甲,甲中有门,门甲相扣,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据说阵法早已失传。 行不法也是听闻,从未所见。 此刻,他眉心微锁,凝视着下方八个人,过了很久,他忽然从梁上跳下,落在地上。 八名差役立刻散开,分别从八个方向迅速将他围在中央。 行不法负手,随随便便站在那里,站在八人中间,淡淡一笑道:“你们八位莫非是皇城八影卫?” 一差役应声道:“算你还有些见识,我乃皇城影卫,影川。” 剩下七人立刻也报出了名号。 “影星。” “影河。” “影虎。” “影豹。” “影鹏。” “影鹤。” “影鳄。” 影川随即接着道:“行不法,我兄弟八人奉命拿你这个大盗归案,又恰巧碰上你杀人,你可真是十恶不赦!” 行不法吃惊道:“原来你们认识我。” 影川冷笑道:“我们当然认识你,而且天天想着要抓你回去,若不是你行踪漂浮不定,我兄弟八人早拿你归案了!” 行不法慢慢地笑了,他面带微笑,问道:“你刚才说我十恶不赦?” 影川道:“不错,你有何话说。” 行不法淡淡道:“这评价不错,我受了。” 站在一侧的影虎突然尖声道:“大哥,用不着再说,看招!” 他的刀一向比声音更快,刀光一闪,已横削向行不法咽喉。 刀已出击,人却未动。 影虎的刀竟脱手飞出..... 刀竟也能离手? 苏洛算是刀法大家,却不知刀可以离手。 一个优秀的刀客,他的刀自然也从不离身。 刀如命,命以刀,刀客无故,器不离身,这道理人人都懂,身为皇城八影卫的影虎怎能不懂呢? 行不法忽然嘴角一丝狞笑,他站在那里,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他只是身子一轻,刀便擦身掠过。 脱手的刀毕竟伤不到人。 行不法目中已流露三分轻视之意,他忽然觉得皇城八影卫也不过如此,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可就在这时,影虎的手突然拽紧锁链,刀立刻收回..... 刀锋似水,锁链如藤。 藤锁似蛇般缠住了行不法的脖子。 这转变实在出乎意料。 没有人能想象的到,刀也可以当做暗器! 苏洛想不到,行不法更想不到。 所以,行不法发觉这件事的时候,他已无法闪避,无法招架。 影虎锁链锁住行不法脖子的时候,影星,影河的刀早已飞出,同样的手法,同样的速度。 行不法当然也同样无法闪避,任何人被锁住了脖子,都无法闪避。 影星,影河的刀并没有飞向行不法的脖子,而是飞向他的脚,两只脚。 两把刀分别从两脚间穿过,锁链一紧,立刻锁住了两只脚。 行不法嘴角的狞笑已僵硬,他凝注着冰冷的锁链,仿佛凝注着死亡。 苏洛静静的站着,看着。 忽然间,他感觉自己的处境很微妙。 他既不能协助八影卫,也不愿帮助行不法,同时更不想错过这精彩的打斗。 近来,他很少有喜欢的乐趣,他已决心看下去,静静的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