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吓了一跳,转身就跑,跑着跑着撞到什么东西,眼前一黑,醒了过来。
夜色深沉,桓彝披着衣裳坐在藤塌边点着一根散发着药味的眠香。
微开的窗扉外,一轮寒月似冰轮,将桓彝的脸部的轮廓照得格外温和清宁。
裴浚的眼睛有一瞬间的湿热。
“是不是做梦了?”桓彝在店小二端过来的脸盆里洗了洗手,重新拿了一块手帕沾了水擦拭他的额头,神情冷峻。
裴浚想起当刚才的梦,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问道:“山学兄呢?”
桓彝的眼神微愣住,张了张嘴,平静地道:“什么山学兄,她在书院里读书呢,你做梦魔怔了吧。”
裴浚回想着梦里真实的场景,肯定地说道:“我没有做梦,我看见他了,我真的在人群里看见他了,他为我挺身而出,他”
桓彝白了裴浚一眼:“看见他怎么了,你这是喜新厌旧,看上他了”
裴浚被这句话给气得半死,脸撇向一边,没有再说话。
桓彝也懒得和他计较,将帕子往盆里一扔,弯腰脱靴,躺上了床“往里边进去一点。”
裴浚咬牙往里头挪了挪,咳了一声,轻轻地道“你今儿怎么不出去找……”
“闭嘴,爷今儿心情不好。”桓彝拉被子盖住脸,背对他冷冷地道。
裴浚又轻轻地挪了过来,从身后靠住桓彝的背心,低声道“茂伦,你又喝酒了吗?”
桓彝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裴浚沉默了一会,又淡淡地道“饮酒伤身”
桓彝断然喝道“我没喝多少……”说完后又觉得声音有些大,便转过身来,枕着一只手臂,冷冷地瞅着强撑着精神的裴浚,浅浅地道,“就和礼部侍郎庾敳庾子嵩喝了一点酒,他父亲庾峻、叔父庾纯、兄长庾珉与家君以前是旧相识……”
裴浚睁着圆圆的眼睛,点点头,示意桓彝继续说。
桓彝凑过脸,伸指甲掐掉裴浚唇瓣上的一块干皮,复又从袖中掏出手帕擦了擦唇瓣上淡淡的一点血色,方才温声道“庾子嵩你知道吧,就那个身高不足七尺膀大腰圆的大胖猪,浑身上下肥得流油,而且被温家小郎君温峤举报说曾经贪污官银千万两的那个。我看着他样貌就恶心,怎么可能……懂吧……”
裴浚两手握着盖在身上的被子,眨眨眼睛,低着头笑道“我知道,你喜欢长得好看的,不过人家庾侍郎可是东海王司马越的小金库,人前人后你可不能这么称呼他。”
“这么认真作甚,我就和你一人说说而已嘛。”
桓彝轻轻弹了弹裴浚的额头,躺平了身,两手交叠在后脑勺下,望着帐顶,道“何况当时正一道的步游神君郭宗师和雾虚山来的徵馗神君干宗师也在场,我忍不住才多喝了点。”
裴浚两眼濯濯“你还见到郭宗师与干宗师了?”
桓彝大着舌头道“当然,两位宗师这次重返帝都城,听说是城中妖气太重,着南北二军封城,正在满城搜索妖怪的藏身之地呢,闹得大街小巷避之不及,都不敢轻易出门。所以呐,我也就只能跑你这儿歇歇脚了。”
裴浚一脸羡慕“要是我也能遇到他们就好了,我听说郭宗师卜卦最神,可以测知人的过去将来。我想找他看看,我的将来究竟是怎样的,我想知道……”
桓彝侧过身,单手撑着头看着裴浚,挑眉笑道“别想那么多,你的命在我手里,我还没死,你就得给我好好活着。”
“……”裴浚心下一暖,不由地又往桓彝身旁靠了靠。
桓彝也不避,枕着手腕打量着裴浚微微低垂的微翘的眼睫和细瘦的鼻梁,心里暗叹这个蠢货,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坚信不疑,怎么不来一道雷劈死他算了,省得走到哪都跟在身后累赘。
王济骑着一匹不知从哪偷来的驴敲响瑷池酒庄的朱漆大门,推门而入的时候,山简正坐在院内的大槐树下拎着酒坛子舞剑。
眼神陶醉,步履看似杂乱,剑招却精妙绝伦,毫无破绽。一时如分花拂柳,一时又如皓月升空,疾风而起,又如落虎压山般落下。剑气迅捷狠厉,若枉自近前,必然会当场毙命。
王济站在一旁,待他舞完了剑,左晃右晃地停了下来,立在一棵大槐树下仰头喝酒,散乱的长发飘舞在身后,行如孤雁,醉眼中尽是不得排解的抑郁之情,不似平常那般潇洒疏狂。
“季伦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可说来与我乐呵乐呵。”王济丢开拴驴的缰绳,踱步走过去。
山简握着剑竖在身后,拎着酒坛子回眸冷峻地扫了王济一眼,叱道“甚妖风把武子刮来此?”
王济摸着后脑勺,嘿嘿笑着,望着徐徐落到脚边的落叶,低声道“被公主殿下封城追杀,暂时到你这儿避避风头。殿下素来敬你,断不会到此撒野叨扰,我也只得这一个去处,望季伦兄莫嫌弃。”
山简含笑道“不是令尊府上么?”
王济尴尬道“我才不要去看那贱妇脸色……”
山简知道王济说的是其父王浑当年续娶的颜氏,貌似比王济年龄小很多。遂缓步走到旁边庄客们寻常下闲棋的苇席旁,脱去木屐,广袖一拂,光着脚盘腿坐下。
王济知他这是默认的意思,紧跟着脱去丝履,穿着白袜跪于苇席上。
躲在远处偷看的女庄客见之,躬身搬来了两坛酒,一坛放在王济跟前,一坛放在山简跟前。
王济开了酒封,闭着眼吸了一口气,咋舌道“这酒有些年头,温温的带着些许药香。”
女庄客薄唇微抿,笑道“是二十年份的屠苏酒。”
王济道了声“怪不得”,捧着酒坛灌了一口,见那女庄客还娇媚如花地立在一旁,放下酒坛子,亦回以一笑,转头看向山简“这伶官儿是你之前在君阁火场中救出来的那个吗怎么每回来都有些不一样。”说着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脑子,暗示“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山简淡淡地道“习娘你先退下。”
名唤习娘的女庄客款款退下后,山简将剑插在一旁,低声道“莫在她面前提及君阁,君阁已经毁了,君不渡也已经死了。习娘的孩子也死在了那场大伙里,她日日精心梳妆打扮,大抵还在盼着她郎君和孩子回来罢。”
王济唏嘘不已“君不渡那个畜生,还真是害人害己。”
山简又灌了一口酒,抬袖抹了抹嘴角,睨了王济一眼“武子说别人之前,何不自省?”
王济满脸委屈“季伦兄,你可真是冤枉我了。酒逢知己嘛,就多喝了一点,嘿,你是不知道,那个龙亢来的桓小郎君,是真的能喝。”
山简撇嘴冷笑“那庾侍中的次子庾敳庾侍郎也挺能喝的,而且能说会道,舌灿莲花,你怎么不去找他喝,顺便也卿卿我我什么的。”
王济噎了半晌,脱口道“罢罢罢,我虽断袖,但怎可与庾侍郎那个死胖子,我还不如与你……”
山简额头青筋暴起,手掌一按,酒坛子猛地震碎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