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装潢和气氛是种奇怪的东西,它们能让时空扭曲,让你误以为自己在千里之外的某个魂牵梦萦的地方。这家馆子显然深谙此道,聪明的掌柜把一些富有齐国风情的小物件搬到这儿来,仿佛像是在魏国开辟了小小的一方属于齐国的天地,慰藉着漂泊在魏国的齐人。 墙上挂着几张弓,弦是皮弦,弓上绷着蛇皮,这不是寻常人能拉得满的,只有最威武的齐国勇士可以用这样的弓射猎。桌边还放了几顶小毡帽,让澄琉想起在齐国时每个鬓发都被吹得乱蓬蓬的冬天。 这里的店小二也是齐国人,他怪模怪样的陇西口音只让澄琉觉得觉得亲切,她学着陇西人蹩脚的长安官话,一直跟小二逗笑,小二一听说她是齐国人,于是也格外照料。 元昊看澄琉乐得忘乎所以,也没去打搅她,只是在他抬头之际发现门外似乎有金吾卫在往里面张望,他于是起身叮嘱澄琉:“你乖乖待在这儿,我出去一趟。” 澄琉正忙着点菜,随口就应下了,元昊觉得她在这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于是也没多心,他走到门外,看到是左金吾卫将军王宇在门外探头探脑,他凌厉地扫了王宇一眼:“你在这儿做什么?” 王宇一句“陛下”刚要出口就又急忙咽了下去,他改口道:“不知您光临此地,实在惶恐不已,只是末将着实担心您的安危。” “有神策军跟着应该无碍,”元昊问:“你们这时候是不是要换班了?” “是。” “先别急着换班,你继续在周围守着,别让人来打扰。” “末将遵命。” 元昊又详细交代了王宇几句,就往回走进店里,然而他在原位却没看到澄琉的影子,正有些担忧,忽然就又听到了她嘻嘻哈哈的笑声,不过待他看清澄琉的身影,差点没被惊呆,他看到澄琉豪迈地踩了一条腿在凳子上,围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中间喝酒划拳,那模样像极了某个江湖帮派的女头领。 元昊的眼皮跳了跳,疾步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就往外人群走“你在做什么!” 澄琉仿佛没看出他的焦急,她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意:“我跟他们喝酒呢。” “你——”元昊见她根本什么都不明白,于是强拉着她往楼上走,一边匆匆嘱咐小二:“给我们换个雅座。” 一群汉子见澄琉被拉走了,都吵吵嚷嚷起来,不过都是耿直豪爽的庄稼汉,也能理解元昊为什么这么担心,一个人笑着嚷:“怎么把人给带走了?” 另一个人捶了他一拳:“这么姿烈一个小女子你放心让她跟咱喝酒?” 元昊把澄琉拉到楼上雅座,砰地一声关上门,训道:“不是让你乖乖待着吗?我这才离开多久?你刚刚像个什么样子!” “他们都是齐国人——” “齐国就都是好人?”元昊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你的父母没教过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吗?你怎么能这样跟一群男人喝酒?” “元昊——”澄琉很高兴,根本顾不上瞧他的脸色,况且她觉得元昊不会这样拘泥于小节,她于是邀功似的解释:“他们都是关中来的,我听他们说齐国的税法严苛,地方官借着青苗法的名义强行要求百姓借贷,他们是被逼无奈才扔下土地外逃,恰好听说魏国山东一带在雇人种地,这才带着兄弟们来混口饭吃。”她捋了捋耳畔的碎发,笑道:“你以为我白跟他们喝酒呢。” 元昊被她妩媚的小动作吸引了,也正是这样,让他更为方才的事恼火,她根本不知道男人在想什么,这个自以为是的丫头。元昊并没有缓和语气,他怒道:“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说,你以后不可以再跟别的男子喝酒。” “为什么——”澄琉这才发现他真的生气了,她的声势瞬间就弱了下来。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被灌醉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元昊忽然有些理解做父亲和兄长的苦处了,有些下流的话真不愿说出口,可这个不听话的丫头非要逼你说出来。 澄琉听了他的话稍稍安静了一下,她知道元昊指的是什么,她当然知道,那些人会拉扯她的衣服、轻薄她吗?可这不就是他做的事吗?可她不敢说出口,她低着头,问:“那郑英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这事儿没什么好商量的!”元昊背过身去,气哄哄地坐到椅子上,再不说话了。 澄琉看他难得这么发一次火,倒是有些新鲜,她坐到元昊身边去:“你怎么不讲话了?” 元昊依旧没理她,她趴在桌上,把头抬起来从下往上看他:“你冲我发火,我没有不理你,你倒不理我了。”元昊喝了口茶,但依旧一副听不见的样子,澄琉蹙眉:“我都答应你了,你还要怎么样?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小气的一个人。”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嘶——澄琉忽然倒吸了一口气,她别过脸,不再去讨好他了,她皱着眉头,手缓缓地抚上了肚子,另一只手死死地抠在桌角,指节都泛白了,元昊这才微微偏过头问她:“你怎么了?” 澄琉没有回答他,她咬紧了牙,眼里泛着泪光,元昊侧过头去看她,然后用手靠着她的下巴,让她把脸转过来,他笑了一声:“装得一点都不像。” 澄琉没想到会被他识破,她怔怔地抬起眼帘,不知道该继续装下去还是认错,元昊把挑着她下巴的手垂下来:“你不最喜欢用这招骗你父皇的吗?怎么现在装得不像那么回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澄琉眼睛都瞪圆了,她没想到元昊知道这事,她以为除了她和父皇没人会知道,毕竟她才不会在别人面前这样讨好父皇,而父皇也不见得会这么无聊得去告诉他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元昊看到澄琉一脸惊讶着实觉得有趣,他没有理会澄琉的追问,只是接过小二递上来的各种菜肴,然后装模作样、慢条斯理地品尝,澄琉见他不肯说,于是双手抱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知道的?你告诉我——” 见她这样执着地还要干扰自己用膳,元昊于是更加不受打扰地喝浆酪,还把优雅地馍细细地掰碎了泡到羊肉汤里,留给澄琉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澄琉忽然停手了,她把嘴一噘:“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你吃馍的法子错了。” 元昊的手顿了一下,失笑:“怎么错了?还能怎么吃?” 澄琉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你们魏国人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吃了。” 元昊放下勺子,双手从身后环上她的腰,澄琉以为他要抱她,却没想到他是在挠她,她一下子从凳子上蹿起来要躲,却被元昊紧紧地困住了,他没有继续挠她,但澄琉拼命地在挣扎,元昊手上一使劲,把她又拉近了些:“还要跟我硬碰硬吗?” 澄琉把头仰起来:“我宁死不屈。” 元昊于是把她抱起来,轻轻地啃咬她的脖子和肩,他在她耳底哈出气,这些地方痒起来可比腰上遭罪多了,澄琉逃不掉,只能咯咯咯地笑,身子都软了,一点儿气力都使不上,然后做着无用的拳打脚踢:“嗳,救命,我说,我说——” 他这才停下来,但手上还没放开,澄琉说:“你该先把皮儿剥下来。” “又不是果子,干嘛要剥皮?” “我听二哥说,好像是因为齐国风沙大,烤出来的馍上总是覆了层灰,所以吃的时候习惯要把皮儿揭下来。” 元昊哦了一声,然后就松开她,坐回去继续吃东西,澄琉也坐下准备去拿勺子喝汤,眼瞧着勺子都已经握到手里了,元昊眼疾手快地抢了过去,然后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喝什么汤,我以为你喝酒都喝饱了呢。” 澄琉知道他在逗她,所以只是瞪着他,也不说话,示意他把勺子还来,元昊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还玩笑了句:“嗯,你眼睛真大。” 元昊始终不给她台阶下,澄琉觉得自己这样下去就太没面子了,于是她不打算再斯文下去,非得让元昊见识见识不可,她于是端起碗直接大口喝了起来。余光里瞥见了元昊惊异的神情,澄琉开始得意得有些忘形,她想,一会儿她要重重地把碗磕在桌上,然后像关中的壮汉一样豪迈地横起袖子擦嘴,可今日她似乎运气并不好,想入非非之际她一口热汤呛在了喉头,澄琉手忙脚乱地把汤搁下,然后捂着嘴咳嗽,她弓着腰,脸都涨红了,然而她脑子里铺天盖地的全是对元昊的谩骂,都怪他,都怪他,这下她脸丢大了。 然而元昊也不见得那么落井下石,他走到澄琉身后给她拍背,还贴心地倒了杯浆酪给她。澄琉终于缓过劲来,她狼狈地抬起头来,看到元昊面色其实有些僵,嘴唇紧紧地闭着向两边偷偷地延展,澄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暗道不好,立马呵道:“你不准笑!” 然而元昊嘴角抽了抽,眼看着是憋不住了,澄琉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你敢笑!” 可是她还是没拦住,屋里响起一阵大笑,元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澄琉拼命按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不准笑,我叫你不准笑!” 她手都酸了,然而元昊并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笑不动了就微微抬着下巴,用一种讥讽的眼神审视着她,还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澄琉觉得他就是个无聊透顶的人,不过碍于身份,所以在旁人面前要死守自己谦谦君子的假象,到头来什么坏点子都用来戏弄她。这么一想,澄琉又重新开始审视那个自古以来就争论不休的话题,权势到底能不能给人快乐?她边想边悄悄打量元昊,转而又想通了——像他这样傲慢自负的人若是有一天失势了,只怕是要羞愤得投井,不不不,他这么狡猾,应该不会坐以待毙,就算真的败了,也一定会卧薪尝胆,然后—— “唉哟,大力士没劲儿了?”元昊哄笑着在她眼前晃动着手,想来是看出来她在走神:“想什么呢?” 澄琉也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你不是说,你只要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那你瞧瞧我在想什么?”说着,她悠悠闲闲地把馍的皮儿剥下来,然后掰成小碎块儿。 元昊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我瞧你是在想我。” 澄琉掰馍的手微不可查地滞了一下,说:“你瞧错了。” “你怎么能不认账?”元昊微微抬了抬手,佯装要挠她的样子,澄琉把心一横,嗔道:“堂堂七尺男儿,就只会这样?” “难道你要我跟你动粗?”元昊大笑:“或者是做旁的什么事?” 澄琉知道她再长一张嘴也说不过他,于是哼了一声,背过身不理他,然而她转过身子就慌神了,她什么时候开始跟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只会撒娇了?而且还做出这些酸酸的事情——她一直以为这样的动作是澄珪和岑歌芮那样的人的专长。 元昊绕到她跟前,澄琉一直别着脸不肯看他,他也跟着转,像是躲猫猫一样,澄琉终于不躲了,元昊把手搭在她肩上:“好好好,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你以后若是都不理我,我还不得被闷死。” 澄琉施施然转头看着他,仿佛余怒未消的样子:“你小时候跟你的妹妹们也这么玩儿吗?” “我——”元昊说:“我小时候不跟女子玩。” “为什么呀?”澄琉疑惑:“如果她们闹起来你父皇母妃不骂你吗?” “那就扔给郑英呗,”元昊不以为意地把玩手里小小的茶杯:“跟女子有什么好玩的,我难道陪她们过家家吗?不过除了安德,旁的妹妹也都嫌我闷,不会找我的。” 他这么一说,澄琉想起来她从前找哥哥们玩的时候果真他们都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回想起自己那时找父皇大哭大闹的情态,她一时没好意思接话,元昊以为澄琉误会了他说的“跟女子不好玩”也包括了她,于是解释:“当然,跟你一起还是很有意思的。” “诶,元昊,”澄琉趴在桌上问他:“其实我之前在想,你说如果我是个男子,能中举吗?” “你?”元昊笑了一下:“那你解释一下'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什么意思?” “不就是说货物的价格太贵了就会变低,太便宜了就会升高嘛。”澄琉没怎么上心,她以为元昊逗她玩儿呢。 “那为什么呢?” “这——”澄琉想了想:“因为太贵了所以没人买,就必须降价吗?”澄琉不太确定,她还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元昊没想到她会这么认为,他沉吟片刻:“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以为一件东西为什么会那么贵?” “它本来就该那么贵啊,就像你我是皇室,生来就该比旁人尊贵啊。”澄琉有些糊涂了,她不明白元昊到底要说什么。 “那为什么会忽然涨价呢?”元昊微笑着打量她。 澄琉其实不太喜欢他这个表情,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什么货物,她于是不去看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一句话,她说:“物以稀为贵?” “诛心之论。”元昊赞许:“然后呢?” 屋内还隐约能听见些窗外的欢声笑语,帘子在晚风的抚弄下骚动着。澄琉心里却是焦躁的,仿佛真是自己在参加科举。听着街上小贩的叫卖,她忽然明白了:“因为某件东西减产,所以就涨价了,因为涨价,所以农民就一窝蜂地去种,来年增产,于是价格又跌了。” “就是这样。”元昊点头。 澄琉刚松了口气,又问::“殿试的时候你也会提醒他们吗?” “自然,毕竟寻常的夫子应该不会教这些。” 她一下子兴奋起来:“那我是不是也不比他们差?像我这样的,能考上个进士吗?” 元昊笑着喝了口浆酪:“只怕难,你过得了殿试,可前面的乡试、会试都要作文章,你那点文采怕是不行。” 澄琉生平最恨有人说她的不是,于是不免有些负气:“那干嘛非要考文章……” 元昊摸了摸她的头:“察举和征辟的话,你这德行也不不行,科举的话,文章又过不了,”他把她抱住:“你只能试试九品中正,看能不能给封个不错的起家官。” 澄琉顺手拿起切羊肉的小刀,恶狠狠地比划:“或者把皇帝杀了篡位。” 元昊不理会,还继续玩笑:“真的,给你封个从三品散骑常侍,不用作文章,日日都待在我身边,出个点子或者出使别国什么的。” “不——”澄琉噌地站起来摇头:“我要是男子就要当大将军,男子就该征战四方,怎么能一直捆在皇帝身边儿啊,跟太监似的。” “你真是——”元昊拍手大笑:“这话真该说给那些想方设法要进集书省的人听听。” 澄琉没想到他这么容易被逗笑,她也捂着嘴:“这是父皇说的。” “听起来像是他说的话,”元昊问:“不过——我很好奇,他真的不管你同男子那么亲近吗?” “管啊,但他管不住我。”澄琉扬起眉毛,给自己壮威。其实高嵘管的很严,不过她常常偷偷地同梁真喝酒,梁真一边不敢违拗她,一边又怕得罪高嵘,所以被澄琉拖下水后也只能帮着把事情瞒下来。 元昊眯了眯眼:“哦?所以你跟梁真——” “我们什么都没有,”澄琉即时地打断他:“倒是你,父皇知道了一定要把你吊起来射死。” “为什么?我做了什么?”元昊装傻充愣,一边又握紧了澄琉的手。 “管你认不认,父皇杀人又不要理由。” “那你呢?不救救你的驸马?” 澄琉听到这句“驸马”倒是颇有感触,她的丈夫其实该叫“驸马”,可惜她要嫁的人是皇帝,她没办法有一个“驸马”了。可她转而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澄琉埋着头笑:“我想起来小时候父皇喝醉了,问我要什么样的驸马,那时候我压根儿就不知道驸马是什么,只当是匹什么好马,所以就说要跟白蹄乌一样的,黑色的马,而且要比特勒骠还俊,然后他就笑,大家也跟着笑,也不告诉我在笑什么,把我气得直跳脚。” “所以呢?你想要什么样的驸马?” 澄琉早就幻想过无数次那个人如何如何了,不过她当然不会告诉元昊,毕竟他最大的优势是她最不看重的,他知道了还不得被气死。所以澄琉敷衍地答道:“父皇那样的吧?” 元昊有些吃惊,他提醒:“据我所知他待妻妾并不像待女儿那样溺爱。” “不——”澄琉解释:“那都是之后的事,我听闻他从前是有个情人的,他只肯对她一个人好。” “然后呢?”元昊没想到高嵘还有这样的桃色往事。 “那时候父皇还不是皇帝,人家瞧不上一个穷小子。”澄琉岔开话题:“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元昊一下子顿住了:“不知道。” 澄琉心知肚明地笑了一下,元昊除了他自己应该谁都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