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舞坐在船上,望着夜晚粼粼水面,抿嘴微笑出神。谁也不会料到她突然回来,因为连宣舞自己也没想到会突然离开,她只是晚上睡不着,夜半独自一个人悠游哉哉出了嘉乐楼,过了金梁桥,往御街一路走着,御街的尽头是神都苑,皇家的后花园,天下奇珍的山水花鸟都在那里,每年五月的牡丹节,父亲会带她随皇帝、后宫、大臣一起品赏牡丹,碗口大的牡丹,耀目光彩,她最喜欢还是那种白色的牡丹,白得初透,没有一丝杂质。那时季成就最爱穿着细丝绸暗纹白袍,躬身凝望着一株白牡丹出神,宫女们从他跟前过都不住回头看他,嗤嗤笑着,想引起他的注意,或者只是为多看他一眼。而他只是专注看着白牡丹,白牡丹也似乎忘情回望他,两下绝色相望,若镜子里彼此映像,成一道风景,宣舞当时总是看着这景致,吃了一惊。 宣舞在想像今年这白牡丹的样子,不知不觉上了神都苑附近的码头,码头上灯火通明,映照水面,幽蓝水面,昏金的光芒在水波上卷来卷去,准备夜航的几艘船推着这些金波荡漾着准备出发,宣舞忽然想起当年季成带她逃离行都时,似乎也坐过这样一艘小船,或者比这小的很多。 她不过想着,却不知不觉来到一艘船前出神。那艘船本来能坐十几个人,这会子马上要出发,却只有稀落的四五个人,一个和尚,一个儒生,还有两个似乎商贾之人,还有两个看得不是十分清楚。那个船家升起了船帆,看到宣舞,叫着,“公子,去安淮的,马上出发,上船吗?”那个和尚本来半闭眼睛打坐,听着十分不悦,“船家,我已经买了十个人的钱,就是让你赶快出发,我到安淮有急事要办。” 船家笑道,“师父莫急,咱们马上就走,这不是看到这个公子走过来,我们也与人方便嘛。” 宣舞心里忽然一动,掏出一把碎银子丢给船家,“走,船家,去安淮。”一边跳上船,那个船家接到银子,大喜过望,揣在怀里,吆喝起来,“公子您坐稳,走喽!” 那个和尚,穿着灰棉布袍,鹰钩鼻子,眼窝深陷,面色阴沉,毫无表情地盯着宣舞。宣舞意识到他在观察自己,她早将船上几个人看了明白,这个和尚身手应该了得,而且时时警惕,急于离开,恐怕是在行都犯了什么事的。 宣舞故意冲那和尚展颜一笑,那个和尚不提防,有点无措,但是旋即还是按定,一脸漠然。 那个儒生凑过来,焦黄的一张脸,拿腔拿调,“兄台您也是去安淮么?不知所为何事呢?寻友、访亲,知己,故旧。” 宣舞噗嗤乐了,“这位兄台所说的四件事可不是一件么,都是找人。” 儒生说,“子曰有朋自远方来,君子不亦说乎,可惜前些年战火离乱,亲友离散,南北隔绝,这话好像再没了用处,悲哉,悲哉。” 儒生絮絮叨叨,一船的人呼呼吸吸,被酸的潦倒,和尚长吁一口气,强自忍耐,闭了眼打坐;那两个商人模样的就摇着算盘说些账目的事,算盘摇的山响,着急赶苍蝇一般;还有两个低声哼着曲子,一男一女,原来是一个唱杂戏的和一个乐伎,兄妹二人,两个哼着踏摇娘的小戏,对抗聒噪。 宣舞却听得若有所思似的,忽然极为认真地问儒生,“请教兄台,子曰和君子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儒生猛被一问,一下套了神,结结巴巴瞪着眼睛想了又想,才犹犹豫豫说,“大概,应该是两个人的。” 船上的几个人都哄笑起来,连和尚也忍不住有了笑意,宣舞笑眯眯看着儒生,看得他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几句,缩着身子讪讪坐了回去,再不言语。 这时船离得行都渐渐远了,波光沉静下来,幽蓝一片,明月如轮,船身沐浴在一片银光之中,船上人就在银光惝恍中渐渐乏了,船上有人低语起来,说起几天前清明节永宁寺无忌公子遇刺的事,又说了些行都城的新闻,宣舞闭眼佯睡,听得是那兄妹两个,断断续续讲着,敦煌军镇,行都见闻,敦煌镇的令狐家族,迎奉供养的高僧,莫高窟的壁画,茫茫的戈壁沙漠,她在柔然呆了几年,见识过大漠孤烟,渐渐梦里水波就是柔媚的大漠曲线,驼铃声声,季成和她骑在骆驼上,黄沙起时,她紧紧靠在季成宽厚的后背上,那些壁画,佛像,经卷,在他们面前一幅幅展开,是无数的岁月,他们好像回望了这一生,这一生似乎没有分开过。 可是有一刻,起风时,极缓慢卷起金沙丽似的,曼舞摇曳,他们才蓦地发觉被长长隔断在两端,金色的银河般,遥遥的两个人,他们不断向中走近靠拢,却越来越远。最后季成站在原地不动,只是看着她艰难前行,季成冲她挥挥手,笑了一下。 宣舞一惊,醒了过来,脸上微微觉得暖意,一种风的味道,清酸的淡酒,宣舞眯着眼睛,东边水面金轮初现,一片沙海。 船行到傍晚,起了雾,前方渐渐模糊,但是宣舞也知道,离安淮更近了。不断有进出安淮的船经过,许多是花船,载着艳丽歌舞伎,在茫茫水面上,这些华丽船只隐现出没,歌舞喧天,莫名觉得鬼魅。 “这条水道在安淮城外先会靠近一个码头,上了这个码头,走不远就是行歌园。”宣舞听得那兄妹二人低声议论,又听得说,“师兄们说,这回行歌园的宴乐要持续七天,我们也要在那里呆上几天,……敦煌舞乐”等等,声音越来越小,宣舞心里一惊,不由得问他们,“行歌园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那个妹妹笑得一派天真,“公子不知道吧,行歌园主今日大婚呢。”